王瑞芸
毕加索是大艺术家,是20世纪西方艺术史中最具创造性的人。最具创造性的人也是人,只是行事有些别样,这类“别样”导致了他做事结果的不同。
一
一次有画家拿画来给毕加索看,那是一些素描。毕加索开始一张张地看它们,近看,远看,必要时就戴上眼镜看细部。那样子仿佛他过去从来没见过什么是素描似的。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它们,他把一切置之度外,完全沉浸在他在看的东西上,这样出格的好奇心,这样专注的能力,让每个见到的人都很吃惊。
毕加索说:“人们通常没法集中注意力,因此会错过很多东西。而集中注意力,是塞尚成为塞尚的原因。当塞尚在一棵树跟前时,他会非常入神地看他眼前的东西。他盯着它,活像一个狩猎者盯着自己的猎物……通常一个画家就是这样子。”毕加索能这么评价塞尚,是因为他一样知道怎么集中注意力。
一天某青年来找毕加索,带来一张塞尚的画,要请毕加索鉴定。毕加索仔细地看了画之后告诉他,这是张不错的风景画,但不是塞尚的真迹。青年坚持说,这画是从塞尚画室中得到的,所以不可能不是真迹。毕加索开始生气了:“你可以一千次是对的,你也可以给我提供一千个证据,但这依然不是塞尚的真迹。”
青年走后,毕加索还在唠叨这事:“好像我不知道谁是塞尚!他是我的,我唯一的大师!你们难道不知道我看过他的画?我花过很多年研究它们。塞尚!他对于我们是父亲一般的人物,他是我们的保护者般的人物。”
毕加索对塞尚作品的仔细观看,让他对其作品熟悉到这种程度:住在巴黎的美国女作家斯坦因一直遗憾她和弟弟分家时,有一幅塞尚的苹果静物没有留下来。毕加索听到了对她说:“不必遗憾,我来画一张给你。”1914年的圣诞节,毕加索带给她一幅静物画,完全是塞尚那幅作品的精确复制。凡是毕加索看过的画,他都会过目不忘,因为他看得出奇的专注。
二
显然,毕加索仔细研究他中意的艺术家,绝不是为了模仿,而是为了深入了解其中的奥秘,一个能深入奥秘的人,就是能创造奇迹的人。毕加索绝不能容忍自己跟别人一样,他喜欢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曾说过,如果觉得没有什么新东西可学了,他就自杀。对于他而言,只要能够学,能够发现、理解、深入、一点一点地参透艺术之秘,他活着才有意义。毕加索要让手里做的一切都是从自己的心里出来的。毕加索的女友费尔南多请毕加索教她画画,毕加索不肯,只对她说:“你自个儿觉得高兴就成,你自己做的事情远比你在别人指导下做的事情要有趣得多。”
毕加索非常在意他的创造力,他在所有画下的、做下的、写下的东西上都注明日期。一个摄影记者曾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只是他的扶手椅和面前的一双拖鞋,看上去很有创意。毕加索看了说:“这个很好,不过这已经不是一张写实摄影,而是你的创作了,因为你改变了我拖鞋的位置,你的改变就成为你的创意。一个艺术家怎么安排他周围的物体,也就会在他的创作中反映出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每一张作品上写日期吗?因为仅了解一幅作品是远远不够的,人还得知道是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什么环境下做出这作品来的。这是一种科学,叫做人的科学。”
一次一位女士来找毕加索,给他看一幅毕加索自己画的画。毕加索看后,确定是自己画的,女士就请毕加索补上签名。毕加索却不肯。他说:“我不能这么做。一是,我成天碰到来找我签名的人;其次,因为这幅画是十几年前画的,我把现在的签名放上去,就已经不真实了。”女士怎么请求也无效,只好走了。
一个记者有一次对毕加索说,他去拍洞窟艺术,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不同时期的人彼此相隔千年,但在洞窟里却总是选同样的地方做厨房。毕加索立刻回答说:“这毫不稀奇!人是很难改变的,人总是保持自己的习惯。在一个城市的下面会发现另一个城市的遗址,一个教堂上盖着另一个教堂。种族和宗教也许会改变,但菜市场、住宅区、朝圣的地点却总在同样的地方。”
毕加索被自己完全不能做的事吸引,被和他完全不像的人吸引,任何有强烈地方色彩的东西、有特殊气味的东西都让他陶醉,强烈的、粗糙的、暴力的东西他都喜欢。他强壮,男性化,非常渴望名声和光荣。毕加索说过一句话:“我喜欢过得像个穷人,但手上有很多钱。”毕加索在本性上喜欢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方式,他的画室非常混乱,也很不干净。一位巴黎画商叙述了毕加索早期在巴黎蒙马特的画室的情形:他走上楼梯,在毕加索的门前站住,门上涂满了朋友的各种留言:德郎今天下午来,曼德在兹利咖啡馆,等等。来应门的毕加索穿着短裤和短袖衬衫,可是没扣扣子。走进去,室内的杂乱肮脏叫人不忍卒睹。卷着的素描啊,画布啊,上面落满了灰。墙纸是开裂的、撕破的,炉子后面有一大堆炉灰。毕加索带着他漂亮的女友和一条大狗,就住在这里。
三
毕加索一生中不断地爱女人,他的爱情显然对他的艺术有直接的刺激作用。对于他来说,浪漫感情的冒险不是为其本身,而是为了刺激他的创造力。他艺术生涯中著名的“粉红色时期”是爱情的产物。
毕加索的第一任女友叫费尔南多,她出身贫寒,连生身父亲的姓名都不知道,从小和姨妈姨父一起生活。在18岁时,她由姨妈做主嫁给了一个莽汉。19岁时她不堪丈夫的虐待,逃了出来,只身到巴黎,在艺术家聚居的蒙马特区以做模特儿为生,是当时蒙马特最漂亮的模特儿。她有一头浓密的红色头发,牛奶般的白皮肤,长得像水蜜桃那么可口,极其性感。她一进入巴黎蒙马特画家圈,就成为非常抢手的模特儿,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想跟她结婚的男人。她是毕加索一生中七位长期情人和妻子中的第一位,也就是说,除去那些萍水相逢的女性不算,她是毕加索第一个动了真情并且一起同居七年的女性。由于她,毕加索摆脱了忧郁的“蓝色时期”,进入了爱情状态的“粉红色时期”。
她回忆说,她在蒙马特当模特儿时经常换住处。一次,她搬进的那栋楼里住着一个西班牙年轻画家。她和他一相遇,“他用他那大而深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睛非常锐利,充满了压抑的光芒。我并不觉得他特别吸引我,但他那种强烈而热切的注视使我不由得去回看他。”那个西班牙青年便是毕加索。
在一段时间里,费尔南多一直不把毕加索放在眼里,她不肯接受毕加索接近她的企图。尽管费尔南多开头对毕加索根本不在意,可他并不因此而减少对她的热情。他追随她,愿意把自己最喜爱的一切东西给她,他把她无意间留在他画室的任何东西都当宝物般地藏着。假如她犯困打盹,他就守候在她卧榻之侧,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她,一直到她醒来。毕加索有一张画记录了这个情景。毕加索极爱朋友,更爱艺术,但在追求她时,两者俱废。他顾不上跟朋友来往,画也不画了,成日守候在楼房外,期待着可以多看到她。
有一次她出门几天,回到住处时,顺便去看望毕加索。毕加索正和一群朋友在咖啡馆里吃午饭,他尚未见人,只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扔下手里的吉他——几乎把吉他摔断,“简直像个疯子一样”跑出去迎接她,幸福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还有一天早上她经过毕加索的画室,诗人阿波里奈尔正巧也在。毕加索连忙招呼她,她则答应毕加索傍晚时分可以去看他。结果傍晚时她去,发现毕加索的整个画室被彻底打扫过了,里面充满了汽油、消毒水和香水混合的怪味道。那是毕加索硬拉着阿波里奈尔一起擦洗了一整天的结果。毕加索期待她来临的那种巨大的幸福感,让她大受感动。
到了孤独的老年,她回忆道,毕加索给予她的爱情,或者说在她身上点燃的爱情,是最辉煌、最明亮的,是透彻的幸福,即使后来他完全“放下”了她,和她形同路人,她依然要为了那样充分的爱情感谢他,甚至觉得一辈子都欠了他。
我们知道,毕加索一生中换过七八个女人,这令我们感到这个老家伙很好色。可费尔南多的回忆让人看到,毕加索虽好色,却绝没有轻佻与玩弄。他是投入全部身心来打动姑娘的心。
(余斌摘自《万象》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