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扬老师的信

钱晓征

二十多年前从上海毕业被分配到南京当老师，我经历心理上最大落差，那种被遗忘被遗弃的感觉，成为我后来人生转折的重要动力，也使我一直对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特别的亲近感，总想尽自己可能帮助他们，对那些能提携后辈学生的师长，更是视为大家。

数年前的某一日，一个南师大艺术系的研究生到画廊找我，一进门，先递上一卷宣纸，我展开看，是范扬老师的亲笔，一张四尺长卷，信的内容是：“可一画廊晓征女士尊前足下：前次在我家，我介绍王志同学，今杨俭持条来见，杨俭乃我应届硕士生，画挺不错，温润脱俗，可以造就，望晓征兄提携之。余不赘述，范扬拜上12月3日。”整张书信写得错落潇洒，是范老师书法中的显性情之作。

范扬老师历来对学生极力提携推荐，不遗余力，早已是画坛佳话。

我看完书信，仔细卷好放在桌上，盛情邀请杨俭同学到茶桌前喝茶，我一边为他泡上一壶上好的铁观音，一边问他：你希望我如何帮你?杨俭同学言简意赅：临近毕业需要钱，看您这里是否能帮忙卖画。这是一件比较为难的事情，一个新人想在短期内卖画，画廊是无能为力的。

我没有直接回答，就换了个话题，看看其他事情能否帮上忙。我问他毕业想去哪里工作，他说想去拍卖公司，我说，南京的拍卖公司我比较熟悉，可以帮你引见。他答道看情形吧。我说，想过去北京么，范扬老师在那里。他答：是啊，要是去北京，肯定要找范老师。我又转话题，是否可以考虑先在我这里做个毕业展览，听听南京的艺术家们对你作品的评价，也听听藏家们的看法。他笑笑没有接话。一个小时后，他起身离开，我觉得没有帮上忙，很有歉意，我一边翻看他给我的画册，一边说着我会尽力帮忙之类的话。抬头发现杨俭同学已经走到我办公桌前，伸手拿起范扬老师给我的信，我问：这是范扬老师写给我的，你要拿走它么?他好像说了一句什么，却并不停留，我略有迟疑，想想事情没有办成，也不好再要求他留下信，就任他拿走了。

他走后，我稍微觉得有点不对劲，觉得不该让他把信带走，一方面那是写给我的信，另一方面，也是心里很喜欢范老的信，写得真好，很不舍。但是，人家已经拿走了，也不便再要，惋惜半天，也还是作罢不提了。

几日后，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在一个藏家那里看见一封范扬老师写给我的信，绝对真迹。这位藏家奇怪晓征女士有范扬老师一百多张画，却把范扬老师写给她的信卖了，让人不解。

听朋友这样说，我立刻想起不久前的事情，顿时大悟，原来，杨俭同学拿走那封信是去卖了?心里很是感慨。

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电话里再三问朋友是否亲眼看见是范老写给我的信。朋友确定并说肯定是真迹，我即刻嘱朋友以高价购回信，接着就给杨俭同学打电话，让他马上把范扬老师的信送还我，我想看他怎样对我解释这件事情，他一定很尴尬。

半小时后，杨俭同学来了，手里拿着范扬老师的信，我心想，哪里可能呢，一定是赝品，我面无表情地慢慢展开，期间还抬头观察了一下杨俭同学的表情，见他很从容，我心里想他一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信展开了，我晕了，居然就是上次他拿走的那封信!

尴尬的人轮到是我了，我脑子里使劲地想也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有点蒙了，想了半天，一个念头闪出来：难道还有一封信?怎么会这么巧呢?

来不及细想，我要面对坐在面前的这个杨俭同学呀，我开始内疚，我在心里误会了人家，幸好没有说出来，不然伤害了人家，真是不该!

我对杨俭同学说，我想要回这封信。他笑一笑说：我本来是想留做纪念的，既然你要就还给你吧。

面对杨俭同学的真诚，我更加内疚尴尬，想一想，还是坦白地说出原委，这样我心里才好受一些。于是，我就告诉他我要回信的原因。

开始，杨俭同学听到我怀疑他卖了信，反应很强烈，涨红了脸。我感觉到他压抑着激动，对我说：“我不会卖老师的信!我现在是很缺钱，但是，我会靠自己去挣的!”我被他的自尊深深地感动，更加觉得自己的误解多么不该!

我赶紧解释说：“是，我已经知道了。可是，真的很巧，外面也有一张范扬老师写给我的信，我还没有拿到。我想一定是还有一封，等我看到了那封信一定告诉你怎么回事。但是，我还是为我的误解向你道歉。”杨俭同学笑笑说没关系，弄清楚了就好。他的不介意，让我愈加内疚，他这样干净的一个学生，我竟然误会他!

第二天，我拿到了范扬老师写给我的另一封信。这封信是一年前写的。内容是：“晓征女士见字如晤，某某毕业论文拟以新文人画为题，现某生持条前来拜见，以期得到指点指正。余不赘述，此颂近祺。范扬拜上四月五日。”

是范扬老师写的，且，也是一幅好字!

我想起来，是有一个女同学为毕业论文找过我，但是，她没有给我看范扬老师的信。当然，我依旧热情地接待了她，也给她提供我能提供的关于新文人画有关的资料。

这时，我对这封信究竟是怎样流出去的，不敢再自作聪明妄加猜测，世事难料，我不想再误解他人，反正信已经物归原主，之前究竟有过什么经历，已不重要。每个人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和原因，多一些理解和宽容于人于己都愉快。

只是，范扬老师向来率性，豪放，有大家风范。与友人同行之间，多以书信交流。且，这许多年来，始终对学生后辈真情提携，如今，早已桃李满天下。看来，我要做好充分准备，继续收藏(也可能是收购)范扬老师写给我的信。当然，这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