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

2010-06-23 09:34李秋沅
少年文艺 2010年7期
关键词:怀仁梅园棉絮

李秋沅

梅家园与番仔园仅隔着一座院墙,由主楼及两幢附楼组成。主楼是一幢面朝大海的英式楼院,由红砖砌成,拱券回廊,一楼中厅拱券前有一个长长的石阶,石阶周围栽种着木棉树。院前为花园,花开时节,一片花团锦簇涌向通往沙滩的斜坡。

园内的木棉繁盛。春天里,光秃秃的木棉枝上,突然地冒出一朵朵鲜红的木棉花,孤傲地耸立枝头。木棉将花枝高高地擎向湛蓝湛蓝的天,犹如呕出心血,情深意长地向遥远的天空奉献出不可及的拥抱,执迷不悟。当天渐渐转热时,时不时听得见木棉花“啪”的一声自高空坠落,满地落红,触目惊心。红花落尽之时,漫天便突然飘起了雪白雪白轻盈的木棉絮,血红的花魂化作似雪的飞絮起舞了,头顶上,木棉棉絮纷纷扬扬地随风起舞、飞扬、缠绕、分离、缓落……挂在行人的衣服上,沾在裸露的汗津津的胳膊上、脖子上,痒丝丝,一路牵牵绊绊。

梅雪姨也喜欢木棉。

木棉飘絮之时,一有时间,她便牵着我的小手,一同到梅园院中拾棉絮。松松蓬蓬的一团团在手心里,轻轻压实,塞进锦囊里。棉絮可做棉衣、棉被、枕垫,若织之为毯,则洁白如雪,温暖无比。

那时候,梅家女眷众多,花枝招展,争妍斗丽,而梅雪姨却成天穿着怀仁医院的医护服,一身素白,浆洗得平平整整、纤尘不染,衬得她的脸庞越发白皙。梅雪身上有一股洁净安宁的气质,眼眸纯净得像冬夜里的寒星。

梅家太太的大女儿长得与番婆有几分相似,年纪轻轻便殁了。番婆嫁到木棉岛上后,思念女儿的梅太太一见到番婆,便执意要认番婆为契女儿。梅太太一心一意地待番婆好,真把她当作亲女儿般疼。番婆不忍忤了老人的心意,便亦真亦假地应了下来,逢年过节便带着我一同去梅园那边走动走动。而我常独自一人去梅园,和梅家的孩子们在梅园里玩捉迷藏。我们光着脚板,“哔里啪啦”爬上楠木楼梯,四散躲进空屋子里,刹那间便被空屋子藏干净了。剩下那个倒霉的找寻者,漫无目标地楼上楼下各个屋子跑个遍,往往劳而无所获。当然,这些游戏都是在日间进行的。晚上,当主楼外的光线暗淡下来时,楼里那些密闭着百叶窗的空屋子在黑暗中仿佛忽然换了颜面,眉目不清,暗得诡谲,我总担心那层层的黑暗中,隐藏着不怀好意的怪兽,会出奇不意地蹿出,将我抢夺了去。

有时,我们也跑到后花园去藏猫猫。梅雪姨就住在后花园里新建的小楼里。小楼比主楼简陋多了。没有厚实凝重的红木桌几,没有摆满物件的博古架,地板铺的是清水红砖,室内木梯和家具不再用昂贵的花梨木和楠木,而换作寻常的榉木。二楼客厅内,简单的藤沙发上罩着雪白洁净的罩巾,靠窗的地方,摆着一架棕黑色的钢琴。我们闯进梅雪的客厅里,嬉笑着躲进钢琴的背后,让梅雪姨佯装弹琴,为我们打掩护。

梅雪姨待人是极有礼数的,即使是像我们这样的孩子,她也从不怠慢。我们结束游戏后,她总不忘捧着糖果匣子和糕点出来,监督我们将手洗干净了,歇息一会儿,吃点点心,点心装在白瓷碟里,一人一份,她就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欢天喜地地吃,一边提醒我们,“慢慢来,莫着急……阿宁,女孩子家,闭了嘴嚼……”我故意恶心她,咧开嘴,发出很响的咂吧声,她嫌恶地起身走开,佯装生气。不久便又回来了,给我们端来她亲手磨制的咖啡粉所熬的咖啡。

喝足咖啡,被甜点填饱了肚,梅雪姨便再留不住我们了,我们大声地和她说再见,嬉笑着离开。梅雪姨就站在楼梯口送我们下楼,楼梯间的背面就是一片黄色的玻璃幕墙,日光不屈不挠地透过黄色的玻璃幕墙照进屋来,在她的四周投下欢欣鼓舞的黄光。她逆着光站着,是黄光中剪下的一个清冷影子。

那时候,梅雪姨已到了嫁人的年龄,可似乎并没有想出嫁的意思,父母为她相中的后生,她一个也不见。梅太太和番婆在一起时,一提起梅雪姨就愁容满面、长吁短叹,“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她不是亲生,有意耽误她呢。不愿嫁人也就算了,连住也不同我们住楼里,硬要搬出去住小楼,也不为我想想……”

梅雪并非梅太太亲生,她的生母在梅雪很小的时候就已去世了。梅家子女众多,失去了生母的梅雪姨从小便习惯于冷清,习惯于默不作声地退隐到众人的目光之外。梅园内四季繁花似锦,芳香四溢,园内人来人往,上演着一出出喧闹嘈杂的好戏,而梅雪却是戏外那双不动声色的眼睛。

听了梅太太的话,番婆连忙安慰道:“太太多心了,谁不知道太太的为人。梅雪是怀仁医院名声在外的女医生,是协和理莲姑娘手把手带出来的学生,远近的病人都排着队请她医治。梅雪是出了名的厚道心肠,即使累垮了身子,也不忍心拒绝病人,您自己不也说过,就是三更半夜也有求医敲门的,扰得大家都睡不稳……她搬出大楼,自己住小楼,是怕惊扰了家里人。”

“唉,我就不明白,她做医生,那么辛苦为了什么。她根本就不缺那点薪水,还怕梅家养不起她么?”梅太太激动起来,一口气接不上来,猛咳了起来,涨得脸色通红,咯了口痰出来。

番婆急忙走到梅太太身后,抚了抚她的背,为她捋顺了气。

梅太太喝了口菊花茶,清了清嗓,继续道:“你也知道我们梅家的姑娘,从小送到‘圣心女学念书,诗词、女红、英文、唱歌、弹琴,样样都会。女学毕业后,老爷原本就不让女孩子再抛头露面的。梅霞、梅雯、梅露姐妹几个都乖乖地听话,就她,拼了命也要去协和学医。老爷被她磨得也犯了糊涂,居然答应了。耗费八年时间学医归来,居然不想嫁人了,唉……”

“梅雪身边难道就没有合眼缘的?”番婆看了坐在一旁地毯上,看绣像书的我一眼,压低了声音问。

“吓,别提了……”梅太太凑近番婆,身上穿的棕色暗纹的香云纱裳沙沙作响,嗓音一路地轻下去,隐没到那片轻响之中。隐约听见她们提到了“怀仁医院”,提到了理查医生。

我知道理查医生,就是那位有着一头柔软的棕色卷发,长着褐色眼睛的洋医生。木棉岛上基督教会繁盛,教会在岛上建礼拜堂、怀仁医院,办幼稚园、中小学。岛上洋人四处可见。那理查医生就是美国归正教会派到怀仁医院的医生。

番婆曾带着闹肚子的我去怀仁医院找他看过病。盯着他温和的褐色眼睛,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我刚上几天怀仁女学,学校里的洋先生才刚教会我几句英文,我怔了怔,指着嘴对他说:“here come……”然后又指指屁眼,“here go……”接着,皱着眉摸摸肚子,“making noise……肚子里头……叽哩咕噜。”

理查先生与番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一开口,吓了我一跳,他居然会说闽南话,但是腔调怪怪的,抑扬顿挫都被加重了,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每个音节都被他的鼻腔滤过了,重新拆散,再郑重其事地从唇齿间挤压出来。

梅雪医术精湛、精通英文,理查医生初到木棉岛时,人生地不熟,她便时常陪理查医生一同巡视病患。理查医生温文尔雅,俊朗英俊,梅雪雪肤花容,典雅温婉,同行时,像一对画像里的天使。

我曾参加过一次怀仁女学校长西尔维太太办的小型聚会。番婆特地为我缝制了一条雪白的丝绸洋裙,为我系上粉缎发带。我已记不太清在聚会上表演了什么,估计是扮演《圣子诞生记》中的小天使,但我却一直记得理查医生和梅雪姨的合唱。

“在日落晚幕那边,我主显出清晨光辉。在日月年岁那边,永远不变欢乐季节。时间好似清流荡漾,不再有昏暗黑夜……”

理查医生的男低音温柔而深情,原本喧闹的厅堂里,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如被魇住般,凝神倾听。梅雪低着头,垂下眼帘,一边与他合唱,一边弹琴伴奏。她长而浓密的睫毛覆在瓷白的脸上,唇角微微上扬着,露出温柔的一抹弧线。

理查医生偶尔去梅园拜访梅雪。理查医生一到,梅太太如临大敌,亲自作陪。梅老爷是绝对不能允许梅家的小姐单独见男客的,更何况是洋人。

“别与番仔走得太近,中国人是中国人,番仔毕竟是番仔,水与油永远合不到一块的……”梅太太话中有话,有意无意地当梅雪的面教训梅家姐妹离洋人远点。

谁都知道,梅老爷虽然穿起西装信奉洋教,与洋人做生意,让子女上洋学堂,骨子却仍是极看不起洋人的。他与洋人做地产生意,专买所有权原属洋人的地皮与房屋,而卖出时却只卖给华人,大有将洋人势力排挤出木棉岛的意思。

可梅雪依然故我,时常陪着理查医生四处巡视病患。

每年的春季,与木棉岛一海之隔的海门,鼠疫时有发生。得鼠疫的家庭,往往是那些海门社会最底层的贫苦人家,居住条件极差,屋内空气污浊。理查医生不顾个人安危,出入疫区患者家中,救治病人。梅雪也跟着去。她总说,理查是洋人,为救治中国病人,不辞劳苦,出入疫区险恶之地,而她作为中国医生,反倒瞻前顾后地不敢同去,怎么说得过去?

理查先生对待病患一视同仁,无论贵贱,都是那么地慈爱和善,操着不甚流利的闽南语,柔声细语为患者带来安慰。有许多贫寒的患者根本无钱买药治病,他和梅雪就代为垫付。

理查医生与梅雪医生的圣名传遍了木棉岛和海门各地,被他们救助过的人家数不胜数。梅雪的名气越大,梅老爷的脸色越难看。而每当听见别人将梅雪的名字与洋医生理查一起提及时,梅老爷便会勃然大怒。

木棉飘絮之时,那如雪般纷纷扬扬从天而降的棉絮,总吸引着木棉岛上孩童们的目光。一茬茬的孩童长大,拾棉絮的孩童也换了一茬又一茬,不变的,惟有岛上那漫天纷飞的木棉絮。

梅雪姨没有太多的闲功夫拾棉絮,我便帮她拾,将搜集了一夏的棉絮用手绢包好,交给她。不久,她就送给我一个水绿色的软缎小枕。梅雪姨做的木棉枕比林婶做的好看多了,针脚又细又密,枕头里棉絮不多不少,蓬蓬松松的,泛着一股子涩涩的清香。我拿了回家,受宠若惊,根本舍不得用。

我一直以为梅雪姨只为我一人做棉枕。

可是有一天,番婆带我上怀仁医院找理查医生看病时,我突然发现理查医生椅子上的腰枕,和我的木棉枕居然非常相像,有着如月光般顺滑的水绿色软缎面子,有着一样密密细细的针脚,枕边上绣了朵雪白雪白的小梅花。我看着腰枕水绿色缎面上的雪白梅花,怅然若失。

关于梅雪姨的闲言碎语愈来愈多了。

终于有一天,梅雪姨突然地,不去怀仁医院了。医院里,许许多多的病人排着队等着梅医生。林婶听梅家的厨子阿芬说,梅老爷不知道听信了什么闲话,对着梅家上下大发雷霆。

“你们给我记着,梅家祖祖辈辈都是有颜面的中国人,上番仔学堂、去番仔的教堂,我都没意见。但是,论起婚嫁,那些番仔算什么东西?非我族类!绝不允许你们和番仔有瓜葛,自甘轻贱,让人看笑话!”

梅老爷盛怒之下病倒了,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梅雪为梅老爷熬了药,端着药碗跪在他的床前。梅老爷紧闭双眼,背转过身,看也不看她一眼。

“阿爸,您喝口药啊,喝口药啊……”梅雪就那么一直跪在梅老爷的病榻前,端着药碗,重复着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梅雪跪了一夜,直到再也拿不住药碗,白色的瓷碗“哗啦”摔落在地,白色的碎瓷、黑色的药汁溅洒一地。溅起的碎瓷划伤了梅雪的额,鲜红的血自伤处缓缓淌下,和着她的泪,滴滴落在冰冷的地上。

梅雪姨辞了怀仁医院的工作,陪着病愈的梅老爷去南洋探亲访友,一去几个月。待梅雪回来时,就听说她要嫁人了。

梅雪嫁的是军官欧阳卓,欧阳卓比梅雪年长许多,据说,是位军界的人物。梅老爷是极看中这门亲事的。欧阳卓也信洋教,他们的婚礼在怀仁教堂里举行,隆重而气派。梅雪身着雪白的婚纱,欧阳卓身着西装礼服,证婚人是木棉岛上德高望重的名士邵良文,主持婚礼的是怀仁教堂的霍根牧师,木棉岛上有头有脸的军政要人都应邀出席观礼。前面的大人们挡住我的视线,我坐在后排椅上,伸长脖子,极力想探出头,看看梅雪姨。可我,看不清她。我只看见她的背影和颀长优雅的颈,颈上托着盘起精致发髻的头。

“我愿意她(他)成为我的妻子(丈夫),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我听见梅雪姨和欧阳先生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教堂内。

从此以后,她将被人称作欧阳太太,不再是以前那个我所熟悉的、梳着长辫子的梅雪姨了。理查先生也在前排坐着,棕色的发、黑色的西装,离我远远的,留给我的同样是个模糊不清、看不清表情的影子。

婚后不久梅雪就将随夫北上。番婆带着我前去送行。梅太太拿着绸帕,不断地抹眼泪。梅老爷腆着大肚,穿着西装,拄着文明杖站一旁,与姑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眼却一刻也没离开梅雪。怀仁医院梅雪的同事们都来了,姑娘们拉着梅雪的手久久不愿放下,笑里藏泪,互道珍重。理查医生远远站着,消瘦得厉害,褐色的眼眸里藏着一深潭的水。

海边的风习习而来,潮潮冷冷地扑了人一头一脸的。天下起雨来,艄公摇着橹,舢舨晃悠悠地载着他们离开渡口。穿着一身绛红色旗袍的梅雪在船头站着,久久伫立雨中。

“梅雪姨!梅雪姨,再见!再见!”我使劲喊着,挥动着双手。细雨裹住了我的呼唤,模糊了我的视线,红色的点渐渐融入海天之中,隐入蒙蒙雨幕之后……

梅雪走后的日子里,木棉岛并不太平。岛上的日本浪人多了起来,越来越嚣张。待木棉岛上漫山遍野盛开着三角梅时,街上突然热闹起来,几乎每天都有一大群一大群人齐整地一边行走着,一边高声呐喊着口号,挥舞着拳。

“打倒日本人!”

“日本人滚出去!”

番婆说,这是爱国群众的抗日游行示威。日本人偷偷袭击了上海闸北。“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十九路军中,欧阳卓带领的中国士兵表现得很英勇。

“欧阳?嚯,那个娶了梅雪的先生也姓这姓。”林婶一边用抹布擦桌椅,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正是他。”番婆含笑道。

“哟,那他……他不成了大英雄了!”林婶瞪大眼,抹布拿在半空中,张大嘴。

我也愣住了。我早忘了欧阳先生长什么模样。我的《三国志》绣画本里的英雄好汉们个个虎背熊腰、豹眼圆睁,长得像那样的人才像英雄啊。欧阳先生是那种让人见一面就立刻能忘掉的人,他那样的人居然是英雄?

“不像。”我蹙着眉说,苦思冥想地想将欧阳先生的模样从已经消失的记忆中搜寻出来。

“难道英雄还得往脸上做个记号,好让人认得出啊,”番婆呵呵笑了,停下画了一半的《雪中寻梅》图,抬眼看了看我,“英雄也是平常人。平常人在不平常的时候,干出了不平常的事,就成了英雄。”

番婆的话听着别扭,我的耳朵半天绕不过弯来,傻在一旁。

“吓,番婆的意思是,你、我、番婆,我们大家,都能当英雄,呵,都是没准儿的事呢。”

我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

我从怀仁女学放学回家时,看见梅园有许多陌生人进出,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木棉岛成立了“抗日救国会”,梅老爷被推举为救国会主席。救国会每天都将十九路军的抗日捷报公布于墙报栏。那些天,我天天跟着林婶去菜场买菜,就为了经过墙报栏看那上边的大照片和新闻报道上用油墨印着的“欧阳卓”几个大字。那散发着油墨香的“欧阳卓”几个字,总让我欢欣不已,仿佛见到了大字,就离梅雪姨近了。可不久,墙报栏上却再没有“欧阳卓”的名字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反对蒋介石不抵抗政策”的标语口号……又过了一段时间,与木棉岛一海之隔的海门突然全面戒严。墙报栏前挤满了看报的人头,大人们窃窃私语,一脸严肃。出大事了么?我纳闷。

是出大事了。报栏前,龙山路口“讲古角”的那老头挤到了前头,睁圆了眼,亮着嗓门,边看报边解释给身边不识字的卖菜阿婆听:“蒋委员长不让19军抗日,让他们剿共。结果,19路军欧阳卓部的官兵们听了共匪的话,发动‘闽变,成立了个‘革命政府和政府对着干。‘革命政府还在海门成立了‘特别市。蒋委员长气得跑到福建,亲自平叛来啦。”

“讲古角”的那老头嗓门大得像唱戏,报栏前嗡嗡的议论声一下子安静下来。

“哟,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啊,他欧阳卓也干?”林婶一手牵着我,一手提着菜篮子,一听变了脸色,“这可要害苦我们梅雪了。”

“梅雪姨。”我在心底轻唤。我似乎很久没见到梅雪姨了,她离开木棉岛时,正是木棉飘絮之时,她走之后,我年年都拾棉絮,已经积了满满一锦袋……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睡梦中的我隐隐约约听见园中压低嗓音的人语声。我想睁开眼,却全身无力,困乏得厉害。那声声焦灼的话语不屈不挠地从夜的寂静中逃逸,慌张地落入我的耳中,惊扰着夜的寂静。

“番婆,过来帮帮忙……”

“理查医生呢,请了么?”

“马上就到……”

“咯……哒”,铁门咯咯哒哒地又响了好几声,我猛地惊醒了,强打起精神,从床上一跃而起,推开窗。寒风涌进屋,灌进我的鼻腔,我打了个寒颤,寒气直钻入我的心里。冷月高悬在幽蓝的天空中,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夜风一阵紧过一阵,吹得院中的人心果树叶唰啦啦地响。透过人心果树的矮树冠,我看得见梅园的院墙大门和门外斜着往上通往怀仁医院的青石小道。夜幕下,青石小道泛着清冷的月光,从小道的尽头,快步闪来一个人影,清瘦高挑,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我揉了揉眼,凝神辨认出,他正是理查医生。

他提着医药箱,低着头在梅园院门前站立,拉了一下铜铃索,挂在院门中央的铜铃摇动,叮当,清亮的铃声在月色中跳跃着,划破夜的静谧。为他开门的,是一位用披巾裹住头肩的女子,我的目光紧随着她的身影,呼吸紧了。那条暗绿色的披巾我认得,是番婆的,她低头的样子也像番婆!只见她轻轻合上院门,顾不上拴好,便快步领着理查医生走进梅园。月色清冷,四周已然恢复沉寂。月光透过木窗棂,在我的床前投下苍苍的一片霜白。

“婆……婆……”我的头昏沉沉的,喉咙干涩,顾不得披上外套,腾地跳下床,“啪嗒啪嗒”趿着拖鞋下了楼,穿过厅堂走道,出了花园,几步跑出番仔园,气喘吁吁地往梅园奔去。被惊醒的林婶揉着惺忪的睡眼,张大嘴,不知所措地从里屋出来,根本没来得及拦住我。

梅园里有一股我所不熟悉的味道。主楼和附楼的门窗密合着,唯有梅雪所住的小楼,有稀微的烛光闪烁着。我嗅到了园中弥漫的惊惶与恐惧。这气息沾染在园中零乱的落叶上、在冷风中摇曳的枝叶间、在密合着的门窗后、在草木所遮掩起的神秘幽暗处、在小楼内忽明忽暗的烛火的微光中……我循着烛光,轻步来到了二楼梅姨的厅堂。

血!血!血!到处是身上裹着绑带,流着血的伤员。

厅堂内打着通铺,躺着十几位伤员。理查医生、番婆和梅雪都在,正忙碌地护理伤员。理查先生就着烛火的微光,正为一位伤员治疗腿伤。血不断地从那人的腿部渗出,那人嘴里咬着布条,发出压抑的呻吟声。理查医生拿着手术刀往他腿部的溃烂处迅速划下,我闭上了眼。待我睁眼时,那一摊黑红的腐肉已滑落,他那紧咬着布条的嘴抽搐得变了形,喉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我能听见自己喉头嘶嘶的呼吸声。我听着自己的呼吸,一动不动。时空仿佛凝固,我仿佛感觉不到四周的存在了,漠然地看着大人们忙碌。四周弥漫着一股腻腻的甜腥味。我害怕自己的血会从喉头喷出,因为我的喉咙现在是那么涩涩地发痒,嘴里也好像有了腥味。我愣愣地站在那儿,手脚冰凉,头疼欲裂,鼻腔里的呼气沉沉,我止不住猛地咳嗽起来。

番婆一声惊呼,她发现我了。

“出去,出去!”她一把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我哑着嗓子,悠悠唤了声“婆”,软软地瘫在她的怀里。“身上这么烫!你怎么没穿外套!”她的声音似来自远方的缥缈之地。番婆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一把裹住我。

我陷入昏睡之中。在沉沉的昏睡中,我看见晴朗的蓝天突然昏黑下来,天边隐隐有血的红色。风起,漫天飞舞着棉絮,铺天盖地地落在我的头上、我的身上,我想逃离,却动弹不得,棉絮越积越多,几乎要将我掩埋,令我几欲窒息。

我用尽全力想喊叫,可发出的喊声却只闷在嗓子里。

“阿宁,婆在这……”

我听见了番婆缥缈的呼唤,似乎来自悠远之地。

我倾听着她的呼唤,这呼唤让我心安,我长吁了口气,重又沉沉昏睡……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在连续的高烧后,我的全身冒出了一片片的红疹子。疹子渐渐消退后,人也清醒了许多。我不敢确定,那天夜里,我是否真到过了梅园,也许,那只是一场梦?

才刚能下床,我便往梅园跑。梅园的大门紧锁着,一阵风掠过, 院中枯叶如大吃一惊般骤然扬起,打一个旋,缓缓散落,散落……

“梅雪!梅雪姨!”我惊惶地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喊着。

“他们走了,都走了。阿宁,回吧。”守园的花工阿海悄无声息地来到我的身边,轻声说。

“为什么?”

阿海怔了怔,“出事了……”

我想了想,喘着气,奔向墙报栏,我看见报纸上写着“欧阳卓”的名字,这次他的名字是和蒋委员长胜利讨伐“叛军”的大幅照片连在一起的。

“不都说那几个领头的全逃了么?怎么他还给抓到了呢?”报栏前,人们窃窃私语。

“没,没,你看看,就欧阳卓给逮着了,其他领头的人都早溜了……喏,写着呢,连梅家都给牵扯进去了。‘欧阳卓串通梅家“鸿兴记”通运公司,匿藏叛军官兵从木棉岛坐上商船,或送至南洋,或送至内地,妄图继续负隅顽抗。欧阳卓本人在离开木棉岛前往内地与残部汇合的途中被捕。”

报纸没贴牢,耷拉下一角来,在风中飘着、荡着,淅沥沥地响。报栏前伫足的人读完报,议论一阵,便也渐渐四散。我站在报栏前,挪不开步,一字一字地看着报上的字,认得的,认不得的,一个也不放过,看得两眼发酸,站得脚板麻木。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根本没弄明白上边写着什么。

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那段时间,番婆时常沉默着,专心关在二楼书房,画她的《踏雪寻梅》。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梅家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在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林婶时常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连理查医生和您都差点牵连进去了,可怜梅雪……”

番婆叹口气,轻声说:“别说了,是她自己不走的。这事,梅老爷说什么也脱不了干系。革命军守不住后,梅老爷带领家眷先走了。就梅雪不走,陪着欧阳卓。”

“她不走?嚯,不是找死吗?”林婶的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

番婆停下手中的笔,幽幽地说:“我也劝她赶紧离开,她说,欧阳卓是为了抗日才落难的,她这时候怎么可以抛下他?况且,结婚时她在礼拜堂已发过誓了,夫妻不离不弃。这憨女,唉……”

“梅雪姨?她在哪?”我有隐约的担心。

番婆不说话,深吸一口气,颤着笔为画中的梅花添上最后一瓣花瓣。画中,白雪苍茫,一株梅树屈拔而起,苍劲挺健。

“林婶,拿炭炉来,烧了它吧,为他们送行……”番婆长叹了口气,转身吩咐林婶。

《踏雪寻梅》在炉中消逝成灰,有点点灰烬从炉中跃起,如有了灵魂般,在火光中起舞、飘扬,我仿佛看见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伫立蒙蒙雨中,义无反顾,决绝地远去……

我一直不愿相信梅雪姨已永远离我而去了。

我时常从卧室的窗口往外看,看无主的梅家楼院在天幕下巍然屹立,肃穆而神秘。远处,海上潮起潮落,月转星移……在一个温暖的黄昏,我似乎看到了梅雪的影子。远远地,我恍惚看见一个女子出现在梅家主楼楼顶的露台上,她背对着我,面向大海,看着远方的落日一点点沉入海中。我揉了揉眼睛,睁大了眼。落日的最后一抹红光从海的尽头隐没,天依旧保持着些许天光,茫然不知所措,不甘地打了个盹,终于闭上了眼,天地间突然地陷入昏黑,而她的影像蓦地消逝。

夜风渐起,梅园被包裹进夜的昏黑沉寂之中……

插图/常德强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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