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花开

2010-06-23 09:34李秋沅
少年文艺 2010年7期
关键词:咖啡馆孩子

李秋沅

才搬来不久,我就听说附近的小巷深处有个很特别的咖啡馆,馆内挂满了馆主人自己画的油画,把整个咖啡馆布置得像个画廊。

这是个雨天,我抱着我用打零工赚的钱买的二手笔记本电脑,走进咖啡馆。果真,咖啡馆内过道两边的墙壁、四面的墙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油画。馆内不停地播放着一首音乐的不同版本,女声版、童声版、萨克斯版、长笛版……咖啡馆里的消费并不高,点一杯15元的焦糖咖啡,便可在咖啡馆里坐上一晚,吹一晚上的冷气,听一晚上的音乐。这样的咖啡馆对于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地方了。

有位男子一直坐在角落里,独自饮着一种名叫AK47的洋酒。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中式短衫,胸口开襟上别致地加上了手工刺绣。

我注意到他的头顶上有一幅油画,油画上画的是两位乐手,一位拉小提琴,一位吹萨克斯,画上的线条粗犷洒脱,用色大胆。我问服务生:“这些画,真的都是老板自己画的么?”

服务生笑着说,是啊是啊,是他画的,他原本是学艺术的。

她指了指那个男人。

哦!

我走了过去,对他说:“老兄,你的画很漂亮啊!喏,这幅,我特喜欢。”我指了指他头顶上的那幅油画。

“嗯啊,好看。”他含糊不清地说,“坐吧,请。”

他抬眼看看我,他的眼眸深深。一丝轻蔑掠过他的眼瞳,他敷衍地抬眼看了看墙上的画。低下头,藏住了他的轻视。他似乎并不愿与外行人说画。我只好把话题转向了咖啡馆里的音乐。他不和我聊画,却愿意谈音乐,说起德彪西,说起摇滚,说起流行歌曲。我听着,大多的时候,静静听他说。

他喝醉了。

我斗胆再次提及他的画,而他却让我注意对面墙上的一幅小画。那是幅旧画,“看,那边,那才是天才画的画。是一个六岁的山里孩子画的。”我看到墙上的小画,粉色的太阳,睁着好奇的眼,略噘着嘴,娇憨地向乡村洒下如菊瓣的光芒。乡村阡陌纵横,在孩子的笔下,蓝色、粉色、墨色、红色……色彩出乎意料而又令人叫绝地组合在一起。

“那孩子现在还画么?”

他不作答,闭目听着音乐,轻轻地随着音乐哼唱。

“音乐很美。”我讪讪地又将话题转到了咖啡馆里的音乐上。

“嗯,《石上花开》。”

“我以前没听过。”

“是首老歌了。”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歌里有青山、绿水、红日白色栀子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到那传说中的阳光海岸美人鱼不是那晨光中的泡沫她笑着轻舞飞扬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到那歌声的尽头光阴酣眠柔情似水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

他唱起来,低声地。我从未意识到他的男声如此纯净,带着脉脉的温情。曲子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处出人意料地转了调,委婉得如离人最后的眼泪。

他唱完了,把AK47一口饮尽,扯开了胸口的搭扣。

我轻轻合掌,看着他,鼓起掌来,说:“很好听。”

他起身,又叫了一瓶AK47,“来吧,一起喝。”

“哦不!太辣!”

他瞪着泛红的眼睛,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钟,肯定地判断道:“呵!你,还是个嫩学生娃啊!怎么现在还不回家?”

“不,我不是学生。”我摇头。

“那你……干什么的?”

我局促不安。说我是被父母赶出门的不良少年?

“写字的。”比起四处打零工,似乎写作还算件正经事。

“写什么?”

“没写什么。就写一些垃圾。”

“要写,就要写那些,那些你真正想说给人听的故事……”他醉了,两眼发直地看着我,眼眸里有东西刺进我的心里。

“哦不,不写那些。”我的手指凉了,“我写的东西,能生钱就行。”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喝着他的AK47。

“你过来,我给你说说那个会画画的山里孩子吧。”他突然放下酒瓶,眯着眼,目光被酒气熏得柔和而迷离。

“你去过秦岭深处的大山么?”他问。

“没,没去过。”

“我去过,十年前。那时候,我还是北方艺校的学生。临毕业前,我独自一人,背起行囊,到秦岭深处的小山村黄木乡采风写生。

“我在村里的小学校临时住下了。学校原是个破庙,孤零零地坐落在空旷的河滩上,庙堂门窗全无,地面高低不平,五六张破桌算是学校的全部家当。八个学生,最小的七岁,读一年级,最大的十五岁,读四年级。教书的是在山外上过初中的农民兼乡村医生李永生。

“我白天写生,晚上在李老师家喝过汤,就到学校里住,把桌子拼成床睡觉。”

“在那里,你遇到了那个男孩?”我插了一句。

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并不回答我,继续往下,“李老师上课时,庙门外时常有个身影在外头晃,一身又旧又宽的衣服长长地罩在他的身上,那衣服一看就知道是用大人的旧衣服改的。李老师说,他叫狗娃,是编外的学生。他家里很穷,弟弟妹妹都还小,母亲病了,成天躺在床上,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家里没闲钱送他念书,他时常过来,李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想听课,也就让他听吧。

“一天,李老师正让孩子们抄写生字,村里人来找李老师,说狗娃在水库工地得了大病,让他去看看。我也将随身携带的应急药包带上,随李老师赶到狗娃家,看见狗娃翻着白眼躺在地上,原来他跟人打赌,连吃八个玉米馍外加一老碗玉米粥,吃完便发起傻来,浑身不能动弹。李老师让狗娃半卧着躺在地上,我取出药包里的消食药,给他喂下。我们陪着他整整挨了一天,他才把翻来翻去的白眼闭上睡去了……

“狗娃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老师,我赢了五块钱!”

“五块钱?!”我哑然失笑。这应该是个好故事,我欣喜地在电脑上快速地记录。

“很好笑么?”他皱着眉头看着我,眼里有我看不清的雾。他突然沉默,随后起身,离开。

“呃……”我追上前,“然后呢?狗娃赢了五块钱……然后呢?”

他淡淡一笑,“下次吧……下次如果你还有兴趣,我再说给你听……”

他踉踉跄跄,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有一张照片从他的裤兜里滑落。我捡起来,照片上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一身破旧的棉衣,背着旧得看不出颜色的布书包,双手捧着张优秀学生奖状站在一个山村男人面前。那男人只露了个侧面的影子,同样穿着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裤棉袄。小女孩冻红的脸上有着一双大眼睛,目光露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重。

“老兄!东西掉了!”我探头向楼顶望去。咖啡馆的二楼是馆内工作人员的休息室。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上去,将照片交给服务生,悻悻然离开了。

咖啡馆主人提起山里的学校,提起山里的学生娃。我也曾经是个学生娃,但现在,刚满17岁的我已彻底告别学生生涯了,对此,我深信不疑。

两年前,15岁的我终于让父母彻底失望。父亲不屑于再管我了。而当斯文温厚的母亲,被我气得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哭着让我滚时,我大松了口气。如果在此前,我还心有愧疚的话,那么现在,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走自己选择的路了。他们真的不要我了,我终于,自由啦!

我能养活自己。

虽然每隔一段时间,母亲会偷偷地托人塞钱给我,但她的钱统统被我塞进抽屉里。我不要他们的钱。我自己能挣!我有一帮哥儿们,初中的最后一年,我几乎都和他们混在一起,抽烟、贩鞋、贩二手电脑。我的成绩可想而知的差,而我的生活,可想而知的热闹。现在,白天,我就在哥们的网吧打零工,我一边工作,一边挂着十几个QQ号,同时和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聊天。我在网上的身份有男有女,年龄有老有少,从凄凄哀哀的文艺青年到刺头大爷,从都市白领到打工小妹,应有尽有。如果和我聊天的人知道屏幕背后的我是个穿着邋遢、严重睡眠不足、形销骨立的17岁男孩,估计要端起大盆子吐血。晚上,我便趴在电脑前写文章,用笔名“两生花”为时尚杂志写些道听途说、风花雪月的故事挣稿费。写作是我的强项,从12岁起,我的文章便时常见报,14岁时,我已经开始向青春时尚杂志投稿。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要靠笔应付生计。

我不停地搬家。出租房简陋杂乱,我也不打算收拾。我看着我的小屋,昨天喝的速溶咖啡渍还粘在书桌上。喝咖啡是为了提神,虽然在我的文章里,咖啡成了道具,主人公们总那么优雅地喝着咖啡,他们品尝咖啡如同品尝上帝的微笑。我不是,我喝咖啡是因为我要靠它阻止瞌睡,写那些垃圾文章挣钱。听音乐同样是为了写文章。我听音乐,是为了刺激我已麻木的神经。刺激它,让它重设一场诗意的幻觉,好让我的文字看上去更加地像那么回事。我下载了一堆的音乐,李斯特、德彪西、肖邦、莫扎特和死亡金属、哥特摇滚、实验金属、迷幻金属混杂在一起,写文章时,我挑拣音乐如同挑选配料,为了让那些由字符拼凑出来的沙拉看上去更漂亮些。

我必须写。写字已经带不来当初给我的激动了。我看着一段段华丽的字段从我的指尖流出,一段段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带着阳光、带着甜甜咖啡香味的文字在纸上飞舞,我却厌烦之极。一个晚上我可以写好几篇这样的玩意儿。当写字和生计联系在一起,当我不停地用电脑上的工具数着字数时,我不觉得我比一只闷头吃着饲料的猪高尚。

我后悔了。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后悔了。我想念校园里那株红花似锦的凤凰木,在我离开学校那最后的回眸中,凤凰花开红似火,从校园的围墙内直烧到了墙外。那灼灼的红色在我的眼底烧了那么久。母亲曾找到我,试图接我回去,可我每次都拒绝了。

我回得去么?

我的脑海里全是咖啡馆里的那首歌。它喋喋不休地在我的脑海中吟唱着: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我把网名全改为“石上花开”,于是,聊天室里出现了一堆的“石上花开”,在各个角落里,如散落一地的珠子般,熠熠发光,相映生辉。

我关闭聊天室窗口,长吁了口气,关闭文档,啪的一声合上电脑。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曾那么肯定地认为,自己能成为叱咤风云的伟大人物,赢得全世界。而现在,我只想得到那个山里孩子的故事,它必是个好故事,能换来咖啡和钞票。

我又去了咖啡馆。

“小孩,你又来了……”他认出我来了,主动和我打了招呼。他今天没喝酒。

“不客气。别叫小孩……我不是小孩。”我有点心虚,咽了口口水,搓了搓手。

他抿紧嘴,嘴角微微上翘露出笑意,宽容地看着我。

“上次,你答应我,要把那个山里孩子的故事说完。”我放慢语速,提高了声音。我的声音听上去还算老成镇定,对此,我很满意。

“哦……”他努力从记忆中搜索那天醉后的谈话,尴尬地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

他看着我,微笑着说:“你那么年轻……告诉我,你多大?”

“我17岁。”我的脸一红,郑重地更正。我的表现并非像我想象的那般完美。

“不是学生了?”

“嗯,我没读高中。”

“为什么不读?”

我语塞,沉默。

“不想读了。爸爸想把我弄出国去。我不去。我为什么要去?到一个都是洋鬼子的地方去,一边刷盘子一边读书?我现在不也过得很好。没人管我,我也饿不死。”

他安静地看着我,有礼貌地听着我说话,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

“叔叔,嗯,告诉我那个故事吧,那个……”我伸手指了指那幅太阳画,“那个画画的男孩的故事。”

还在几天前,我称他为“兄弟”,说得那么自然,而现在,我却不由自主地称他为“叔叔”了。今天他没有喝酒,清醒时的他身上有一股与众不同的恬静深沉的气质,令与他对话的我突然觉得伪装是一种很傻的行为。

“哦,我说到哪了?”他像个大男孩般赧然一笑,搓了搓手,“那天,那天我喝多了……”

“五块钱,狗娃赢了五块钱……”

“哦,”他微微一笑,接着往下说,“五块钱……山里人天天为吃饭劳作,五块钱是大数目。”他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我看着狗娃穿着用他爸的破旧大衣改的衣服,鞋子破烂得用绳子捆,胸口就堵得慌。

“狗娃拿这五块钱交了学费,终于成为学校里的第九个学生。余下的钱给母亲买了药……

“山里的孩子从没上过图画课,我和李老师商量了一下,由我临时给孩子们上几堂图画课,开开眼。

“我随身带了些画具,虽然不多,但应付九个孩子绰绰有余。当我将蜡笔和画图纸摆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个个睁大了眼,连碰一下都舍不得。狗娃将图画纸和蜡笔还给我,他说:‘老师,我们用石块在地上画就行。他捡了块小石块,走出庙门,蹲下,就在外边的黄泥地上画了起来。其他的同学,也学着样儿,跟了出去,在庙门外的泥地上画画。我有生以来上的第一堂图画课,就是在庙门外的黄泥地上,为这群山里的孩子们上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蹲在黄泥地上,穿着破旧得看不清颜色的衣服,用树枝、石头一笔一划认真地学着画画的样子。狗娃的画很有灵气,当我蹲在他的身边,夸他画得好时,他笑了,露出憨厚羞涩的笑容。”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我的眼,“你没见过那孩子的笑,站在他自己的泥土画旁,他笑得我心里直发酸。”

“我问狗娃想学画么,他说,想。

“我让他放学留下来学,可他却摇头说,放学他得马上回家帮爸爸干活。

“我选了几幅画给他,然后,将画纸和蜡笔重新塞到他的手中。让他在家自己临摩着画,就画在白纸上,然后用蜡笔涂上颜色。

“我和这群孩子们在一起待了三个月。除了教画,我还教他们唱歌。你对他们好,这些孩子恨不得将心都掏出来给你。在他们面前,那些虚情假意的话根本说不出口。他们在重新教我如何真诚地做人,做个正直的人。

“三个月后,我得回校了。

“我教他们唱最后一首歌,就是这首《石上花开》: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歌里有青山、绿水、红日白色栀子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到那传说中的阳光海岸美人鱼不是那晨光中的泡沫她笑着轻舞飞扬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到那歌声的尽头光阴酣眠柔情似水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我把所有的画具、书、应急药、多余的衣物全都留下了给孩子们。我给他们留下了我的地址,对他们说:‘你们要好好学习,长大后,走出大山,就照着这个地址,来找老师!

“狗娃低着头,久久不语,突然,抬起眼盯着我说,老师,你不会再来了,是么?我看着他的眼,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回来。我曾许下过太多太多无法实现的承诺,但是,面对他的眼睛,我真的说不出口。

“狗娃的目光,一直在那儿,十年了,还在。我带走了他最后的一幅习作,就是那幅……”他抬眼看着那幅有着粉红色太阳的小画。

“你后来,再没回去?”

“没有……”

“为什么?”

“我还没准备好……”

“怎么才算准备好了?”

他笑了笑,用双手摩挲了一下脸颊,抬眼看了看咖啡馆,“我也不知道。”咖啡馆门外进来一对情侣,在我们旁边的桌前坐下,低头轻语。他怔怔地看了那对情侣一眼,“也许,等我挣足了钱,挣够了,我再动身。”

呵呵呵呵,我禁不住大声笑起来,“你永远也挣不够钱的。”他怔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过后,我们俩突然都陷入了沉默。

“哦,对了,”他突然启声,打破沉默,“谢谢你那天把照片还给我。照片是李老师刚寄来的。上面是他和他的学生,是一位记者帮他们照的,那记者报道了山里孩子读书难的事,现在,那儿还是缺老师……那女孩很聪明,学得很好,可不知道家里明年还能不能继续让她往下学。”他平静地说着,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眼里却凝着哀伤。

他低下了头,将骨节压得噼啪作响,“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我该不该回去,回到山里去……一直拿不定主意,也许是因为我害怕吧。我害怕那些孩子们的眼神,害怕我无法负担那些眼神对我的期望……”

我尝试着与他聊点其他的话题,他有礼貌地回应着我,但看得出,他心不在焉。

“我想把你和狗娃的故事写出来。”我轻声说。

他突然回过神来,双手抱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孩子,我好像在《第六晚》杂志上看过你的文章,你是……‘两生花?呵,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前几天才看到你写我的咖啡馆,里面提到你很喜欢咖啡馆里的音乐《石上花开》。”

我有点窘,“我……我很喜欢《石上花开》。”

“下次过来,我刻录一盘《石上花开》的CD给你。记得过来拿。”

“哦,多谢,多谢!”我坐直身子,连声道谢。

“直到看到你写馆里的音乐,我才将‘两生花的笔名和你联系起来。我以前看过你谈论自己的父母,谈论你的另类流浪生活……你很有才华。”他轻而缓地说,深深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回家?”

我别过脸去,“嚯,我懒得理他们。我自己过活,挺好的。”

他沉默着,看着我的眼。他的眼神犀利,似乎能穿透我的心脏。我啪地关上电脑,一言不发,起身离开咖啡馆。

他也起身站立,伸手拍拍我的肩,轻声说:“父母毕竟是父母啊,再怎么不对,他们也是你最亲的人……”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到那歌声的尽头光阴酣眠柔情似水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夜风凉凉地划过我的脸颊。身后,咖啡馆里的音乐在夜风中隐没,缥缈虚幻若梦。

“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我的脸上,有冰冷的东西悄然滴落。呵,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流泪?那不是我的泪吧,是因为风,因为冷风令我迷了眼吧……

回到家,我没开灯,坐沙发上,摸黑从茶几上摸出一罐吃了一半的薯片,咯吱咯吱啃起薯片来。屋内漆黑一片,我所熟悉的桌椅茶几在黑暗中是如此陌生而遥远。

是他们先不认我这个儿子的。

我有令人尊敬的家人。他们的身影、他们的笑容时常出现在报纸上、电视上……镜头上的他们,总是那么文质彬彬、温和从容。家里的表兄妹们全是清一色的尖子生。我的姐姐同样出色,五年前,她以全市第一的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电视台的记者专门到我家采访。父亲面对镜头,用他那一贯从容不迫的语调说道:“苏文是我们的独生女……”

“你们一家三口,合个影吧。”记者误会了。

“哦,不……”姐姐刚想开口解释,父亲摁了摁她的肩,拉着母亲坐在她的身边,从容不迫地摆了个Pose,笑着。他们三人,光彩照人地出现在镜头前,如此和谐漂亮的一家人啊!

他们以为我还未放学回家,却没想到那天下午我偷偷逃课了,当时我就躲在客厅旁的衣帽间里玩掌上电子游戏。当我吃惊地听到外面客厅里他们与记者的对话时,心里犹如扎进冰刺。

记得那天,我冷冷一笑,大摇大摆地从衣帽间里走出,在父母尴尬而诧异的目光中走出厅门,“砰”的关门,离开。那晚我第一次在外过夜。我与几个哥们儿打了通宵的电子游戏。第二天早晨,当我回到家,父亲抬手便给了我一巴掌。看着父亲一宿未眠熬红的眼,看着母亲因操心而憔悴不堪的面容时,我第一次品尝到报复父母的快乐。

是我不配,我不配做他们的儿子。我没有优异的成绩,没有出众的相貌,没有引以为傲的运动或者音乐天赋。他们不止一次地感叹:为什么小文学什么像什么,可小凯却不行,小凯根本就不像我们家里的人。我是这个家庭的另类,孤军奋战于他们投向我的失望而狐疑的目光之中。我焦虑而孤独,只有书写能让我暂时脱离这一切,如释重负。我以文字为盾,屏蔽他们的目光,躲在文字之后,我感到安全而惬意。从初二开始,我身边便有了一群铁哥们。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自己从未如此重要过。我们一起抽烟、一起逃课、一起打群架、一起泡网吧……我是个坏孩子,可我不再孤独,我的身边充满笑声。我,才不稀罕他们是否喜欢我!

可是,在彻底报复了父母后,我得到快乐了么?

我咽下了最后一片薯片,径直走进了洗手间,拧亮了洗手间的灯。雪亮的光线突然撕破屋内静寂的黑暗,不怀好意地。我闭起眼,提起龙头柄。水哗哗冲着我的脸。我关上了水龙头,抬眼,洗手池上雪亮的面镜照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唇是暗淡的,眼睛也是暗淡的。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十年的时光就在我诧异地睁大的眼中溜走了。十年前那个眼瞳黑亮亮,眼白清澈得透蓝的孩童一下子就消失无影踪。现在连我自己都要怀疑是否真正存在过这样一个人。

现在的我,能重回到以前么?回到那无忧无虑、与父母亲密无间的童年时光,回到那已经被我浪费了,永不再有的往日时光么?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歌里有青山、绿水、红日白色栀子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到那传说中的阳光海岸美人鱼不是那晨光中的泡沫她笑着轻舞飞扬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我的脑海中,塞满了这首歌,它不停地在我心中吟唱,令我不得安宁。我看着镜子前的自己。卫生间雪亮的灯光冷漠地照在我的脸上,反射出不自然的苍白的光。镜中的我怜悯地看着自己,我看着自己的脸,一直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深处。一股难捺的悲恸锥心刺肺,顷刻间笼盖了我……

我的文章在《第六晚》杂志上作为重头文章发表了。编辑说,他们很久没见到这么真实而感人的小说了。

我写的故事,就是以狗娃和咖啡馆主人为素材的。但是,故事中的咖啡馆主人却成了一位隐姓埋名、无怨无悔支教于大山深处的画家,而将狗娃写成了一位学有所成的学生。

在写小说的人笔下,所有不可能的事都能成为可能,而当文字变为铅字出现在我们眼前时,它们又制造了虚幻的真实,令我们心甘情愿地信以为真。

我很久没去咖啡馆了。

在上次与他长谈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小小的变化。尚在北京读研的姐姐突然回来,和母亲一起出现在我杂乱不堪的出租屋里。在她们的含泪劝说下,我终于不再坚持,从出租屋搬回家住。父母为我办理了复读手续。

小巷深处的咖啡馆,在雨中面目暧昧,似乎沉浸于梦幻之中。

咖啡馆的门外挂着歇业告示:咖啡馆主人已远行,归期不定。门虚掩着,门内灯火昏暗。馆内隐隐约约有乐声,我推开门,却发现馆内空无一人。

“有人吗?喂!是我,我来了……”

许久,楼梯口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一位眉眼与咖啡馆主人有几分相似的男子出现在楼梯口,诧异地看着我。

“哦,那位……咖啡馆原来的老板走了?我来拿一盘CD,老板答应给我的……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走了?”

那男子看了我一眼,“你要的CD,是《石上花开》吧,他走前放我这儿了,说如果你来,就给你……还有他给你的一封信,你等一下,我拿给你。”

不一会儿,他一手拿着CD和信,一手提着那幅两位乐手的油画,趿着拖鞋,哒哒下楼。

“给,他说,这幅画你喜欢,一并送给你了。”

“他去哪了?”

“去大山里了。喏,不就是看了你那篇《石上花开》的小说。看完后,他拉着我喝了一晚的酒。第二天背了个背包,把这咖啡馆一扔,就走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他说,他早该去了。这是他欠那些山里孩子的,他必须去,否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我默默接过他手里的CD和油画,和他道别。走了许久,他突然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拦住我。他看了看我的眼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话来:“不知道这话该不该说,哥临走前,千方百计问到你家里的地址,和你家人谈了许久……”

姐姐的突然回家,父母的突然转变……我恍然大悟。

“谢谢他,我……挺好的。”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小兄弟,走好!”他留给我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离开。

我回到家里,将油画放床上。油画上的乐手神情如此专注,如此怡然自乐。我怔怔地看了会儿画。然后起身,打开电脑,播放《石上花开》。

《石上花开》无论在何时响起,总能攫紧我的呼吸。我缓缓打开他的信。

小兄弟:

我决定回去,回大山里去。我看到你的小说了。你的小说,令我重回到了从前。这次,我再也不犹豫了。对于咖啡馆里的客人来说,我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个生意人,而对于那些山里的孩子们来说,我却是能给他们带来色彩与希望的老师。他们需要我。

狗娃的故事我没讲完。他后来找过我。他没有像你小说里的“狗娃”那样,成为一个优秀的画者。他早早辍学,小小年纪就四处流浪做小工。他积累了血汗钱,千里迢迢地过来找我。我拿钱拿衣服给他,他什么都不要。他说,就只想见见我,见了我他就满足了,他永远忘不了从前上学和学画的日子,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他离去时的眼神。

我已把太多的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在阿堵物之间滚爬,浑身腥臭。这个城市喧嚣热闹,并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失色,我应该到山里去,那里有那么多需要我的孩子。他们需要我,他们需要有光、有色彩、有知识的童年。

我知道我并不是独行者,早有许多志愿者,在持续地做这件事。我们真的能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么?我不知道。但我会尽力而为。我去了,再不给自己任何借口,让自己的生命留有遗憾。

小兄弟,你也别再给自己任何借口了吧,回去吧,回家去,回到校园里去,那是你应该去的地方。我在你的文章里,曾多次看见你提及母亲煲的牛肉土豆汤,写到校园里火红的凤凰花……你想回去,不是吗?家人是爱你的。他们对过去在不经意间伤害过你而感到内疚与不安。我见过你的父母了,当我提及你时,你那在人前坚强刚毅的父亲,居然一下子如被抽了脊梁骨般颓然,他说他愿意用自己的所有换取你的回头;而你的母亲,时常失眠心悸,她是再也受不住更多的风雨了。

小兄弟,和解吧。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不要浪费在深爱的亲人间的彼此伤害上。

我相信你会回去的。

祝:

平安!

唐明

“回去,回……家……”我喃喃自语,怔怔地看着信。屋内,乐音如水,脉脉流过我的心头。

去吧唱着那支童年的歌谣歌里有青山、绿水、红日白色栀子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石上花开

恍惚之间,我看见漫天铺地的凤凰花开,一树树,一丛丛,若燃烧着的火焰,热烈地将我包围,记忆中遗落的芬芳沁人心脾……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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