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在那永恒又荒僻的小路上跑动

2010-06-08 02:00向玲玲
文学与艺术 2010年3期
关键词:本体论红砖长廊

向玲玲

每一个早晨。每一个黄昏。镜子告诉我,

“这是你。先生。这张脸”——

与昨夜相比,

这张脸失而复得。

我知道世上的失而复得之物终将铸成玫瑰

在自我的炉膛边等待再次熔去(《本体论》)

第一次知道陈先发的名字,或者说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可以指代一位当代的在世的活生生的诗人,是在博友的一篇文章中。对比多年前对诗歌的狂热,这似乎是个讽刺。成年后第二次用手抄的方式誊写一首诗,是某天无意中游走到这首《本体论》面前后(前一次是N年前曾经誊抄过的一首济慈的《夜茑颂》,虽然这两位诗人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联系)。那一刻,是什么拉住了一个技术时代漫不经心的人的脚步,让她无法等到第二天找个有电子信息设备的地方把数据输送出来,而是像一个初学硬笔书法的孩子那样,拾起一种失而复得的古老方式,把它一字一句誊录下来?其实,诗人已经给出了答案:

从这张脸上分开的

郊外小路像草下的巨蟒四散。

每一个夜晚。我在这些荒僻小路上跑步

一路上,街角,玫瑰,月亮,如此清晰。

它们为什么

能够如此清晰?(《本体论》)

当一个人决定大路不走走小路、新路不走走老路时,他也许就会看到街角卖火柴的小姑娘,看到树桠上亲切的月亮,看到玫瑰在田野时的模样——它们也许还没有盛开或者已经凋零,它们正在怒放,它们没有在昂贵的进口玻璃纸或混浊的塑料袋里。

它们为什么能够如此清晰?因为我们找回了自己的眼睛。它曾在废弃的边缘。它曾和昨夜的我一起在黑夜里。而此刻,我的眼睛,它在生命里,以己之生命看彼之生命,才能看得如此清晰。此刻,我们是否应该像诗人一样站在镜子前,为昨夜的失去和今天的复得欢欣,并将它铸成玫瑰,等待在自我的炉膛再次熔去?于是我决定忘记高效直达的先进工具剪刀和它的兄弟们,再次笨拙的以敲击键盘的方式,将一首我舍不下的诗放在这里,供此刻与它相遇的人分享。

埋在芭蕉下的父亲用我们烧掉的笔,

给我们写信。

与葡伏着的意识的巨蟒相比,

它们为什么

能够如此清晰?(《本体论》)

二○一○清明,列车北上,为记念一位老人或另一位老人。看着窗外不断的逝去,一些句子像空气一样流到唇边。我念着:“现象其实一无所附而/诀别将源源不绝”(《本体论》)突然,一个清脆的童音打断了冥想:“青青草原!”是孩子在欢呼雀跃。窗外一片绿油油的麦田,这才发现自己和孩子是第一次在这个季节来到这里,而他比我先发现春天,这是必然的。出于地域偏见,我惊诧着华北平原竟然也可以不是灰蒙蒙的!十三年来,都是在鸟飞叶落的季节来到这里,唯一的一次盛夏,心情让我们丝毫没有留意到外面是什么颜色。孩子继续兴致勃勃地寻找着梦幻王国的成员们:“羊村!”那是远处的一个村落或三两间茅舍。“狼堡!”一杆杆高耸入云的黑色烟囱,矗立在绿油油的麦田间。谁说不是呢?比起我们曾被赐予的那么多名字、称号,以及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所有含蓄的美丽的深奥的眼花缭乱的标签、唛头和描述们,还有比孩子给它们起的名字更贴切的吗?我们不断更换着自己的字、号、笔名、QQ名、英文名,却依然这样迷茫,一脸的愤懑。我们也许不如来问问孩子,怎样才能更接近自己和这个世界。

这让我想起一位老人的智慧:

他把窗外成天落下鸟粪的香樟树叫做

“札子”。

把矮板凳叫做“囨”。

把护士们叫做“保皇派”。

把身披黑袍在床头

做临终告慰的

布道士叫做“不堪”。

把血浆叫做“骨灰”。

把氧气罐叫做“巴萨”。

这场滚烫的命名运动,

让整座医学院目瞪口呆。

他把朝他扑过来的四壁

叫做“扁火球”,

——“是啊,爸爸。

四壁太旧了”。 (《写碑之心》)

是啊,四壁太旧了,香樟树太旧了,我被拘投百年的这个地方太旧了。他们朝我扑来,用名字令我目盲,用正确令我耳聋,用服从将我隔离,用不假思索将我窒息。他们以为,我已旧得触摸不到这间囚室以外的空气,直到这一天,我发明了新的语言。我为此日夜狂热,我想告诉他们:“生命只有一次,请让我自己为它命名,其实你们也可以。”而他们摇摇头,说:“谵语仍在持续”(《写碑之心》)。

绳子的两端,地球的两极,惊人的相似,也许只是因为他们用的“全是古老的方法”(《绳子的两端》)。我们在孩子的天真中微笑,在老人的智慧中领悟着一切不可说的,听诗人的矛盾:

我反对阐释两端。

也反对述说中间的部分。

一如身旁树丛

我知道那里有一道长廊远未建成

在它的尽头

有红砖的如来。钢筋搅拌水泥的上帝。或者说,

有卡夫卡在

他的地窖中

博尔赫斯在曲折的图书馆里。我看见,

他们在恐惧中微笑。他们在随时随地说错话。他们在拒绝。(《绳子的两端》)

诗人用隐喻告诉我们,两端与中间,正如身旁的树丛,并不是用来阐释或者述说,而是用来走进的。只是,该怎么走呢?“那里有一道长廊远未建成”。据说,长廊的尽头有如来、上帝、卡夫卡的城堡、博尔赫斯的迷宫、我们信仰的世界。可我们却只能看到一些红砖、钢筋搅拌水泥、地窖和曲折的图书馆。因为这正是自我的折射:当我们自己不过是一些红砖和钢筋水泥时,怎么能让如来或上帝化身莲花和云朵?当我们已堕入人的主体性丧失的荒诞的地窖、或纯粹形而上追问的图书馆中,而与最简单、真实的生命隔离时,城堡和迷宫也将随之降格。

【参考文献】

[1]罗振亚.新时期先锋诗歌的民刊策略[J].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7(1).

[2]朵渔.2006年春天的自画像[A].杨克.2006年中国新诗年鉴[C].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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