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柯山 图︱本刊摄影记者 马君豪
“新娘子的左手,握住,对,握住新郎的右手,头靠近一点,哎!很好!注意啦——”位于中国成都东郊的洛带客家五凤楼广场,一侧的百年黄桷树下,年轻的摄影师正在调度镜头里的一对新人。
新郎邹军,一个29岁的客家人,家住在古镇附近一个叫坛神庙的地方,新娘泉小丽,一位从几百公里外的达州嫁过来的客家媳妇。此刻新娘身披洁白婚纱,新郎一袭白色西装,两个人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同三月的阳光。
洛带古镇,堪称中国西部地区客家人聚居最多的地方,这里独特的客家婚俗风情更是闻名于世。
就在邹军和他的新娘忙着记录他们的爱情幸福生活这会儿,五凤楼广场上不知几时已经集合起了一支特殊的迎亲队伍,前头是腰鼓队,接着一溜鸡公车,再后面就是秧歌队。这支队伍从广场出发,一路吹吹打打向着古镇街上游行。
队伍中最抢眼的当数驮着新娘的鸡公车了。每辆车都扎着红绸,穿戴整齐描红涂粉的“新娘”端坐在鸡公车上,脸上还不时露出几分扭捏的表情,只可惜就是这些“新娘”都太老了一点,清一色的老太太,都在六七十岁的模样。迎亲队伍鼓乐齐鸣,在古镇一路游行,小孩子们跟前撵后,游客们纷纷一睹稀奇,场面煞是热闹。
这就是今天洛带古镇每逢节假日常能看到的一幕——客家婚俗中的迎亲送亲。
洛带古镇,以其保存完好的几大会馆、修旧如旧的古镇风貌以及丰富古朴的客家风俗而吸引着远近游客,成为大成都范围内一处著名的古镇民俗风情旅游胜地。
■ 洛带古镇的婚俗表演
明末清初时期,四川连年战乱,人口凋敝,朝廷发动了“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运动,而在此前后,客家人就已经从闽一拨又一拨的游客来了,一场又一场客家婚俗风情表演也就热热闹闹地次第举行,其间还开发出诸如比武招亲、泼水节等节目,游客们感受到愉悦,演员们挣了劳务费,古镇打造出一张人文风情旅游的名片,当地政府自然也算得一项政绩。南、粤东、赣南等地跋山涉水而来,慢慢地形成了以龙泉山山麓洛带镇为中心的客家人聚居区,他们称之为成都的“东山”,客家人丁最鼎沸的时候一度买田置地到了成都的东门桥。几百年来的文化融合中,客家人却一直能够保持自己独特的语言和风俗礼仪,客家人的婚礼习俗更是其中不可不提到的重要一章。
“应该这样说,客家人这个支系,他是汉族中的汉族”。50多岁的李声鸿,洛带古镇游客中心主任,洛带客家艺术团团长,客家李姓家族十三代传人,他不无自豪地这样告诉记者。
在李声鸿的叙述中,远古时期,客家人是发源于中原地区的汉民族八大支系中最精髓的一个支系,是当时的贵族,称为“衣冠土族”,为躲避战乱,历史上经过了几次大的迁徙,从中原迁徙到南方,而第四次大迁徙就是当时有史以来中国最大规模的西进运动。
“今天看这段历史,有人就开玩笑地说,我们客家人参与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西部大开发,这话一点不为过。”李声鸿显然很认可这个玩笑。
说到客家婚礼风俗,李声鸿娓娓道来。客家人的婚俗从青年男女对山歌开始,一对青年男女在大自然的屏幕前相互“卡拉”一番,感觉“OK”了,小伙子家里就会请媒人上女家说媒,讨要两人八字,媒婆与双方家长各自理论一番,合则继续,不合则就此打住。
洛带镇老年大学的李老师,一位70岁老人即兴为记者清唱了一段客家人的情歌——
阿妹哎,你过来!
要我唱山歌你就走过来哟!
你会游水就游过来哟!
不见妹面心就恢恢,
你会游水就游过来哟!
你会游水就游过来哟!
你有胆就游过来哟!
阿哥哎,你过来!
要我唱山歌你就走过来哟!
你会游水就游过来哟!
不见哥面心就恢恢,
你会游水就游过来哟!
阿妹(哥)哎,你好啊!
相爱唱山歌同心游爱河哎!
鸳鸯戏水情欢畅哎!
天长地久不分开哎!
相亲相爱同到白头哎!
八字既合,则是女家派人到男家“看家务”,看看田土山坡有几多,查查牛羊鸡冢有几头,实际就是查男家的家底是不是殷实。接下来就是“查期”、“过礼”、“迎亲”、“哭嫁”、“拜堂”等礼仪了。
犹具特色的当数“哭嫁”。新娘在过门的前一天晚上,须于娘家伤伤心心大哭一场,谓之“哭嫁”。哭前于水桶中点七星灯,父母焚香祭祖,禀告女儿即将出嫁的消息。女儿跪红毡或蒲团上,哭述爹亲娘亲、哥嫂弟兄以往的好处,对即将过门的生活感到惶悚和惊恐。父母双双坐于高堂,也随之泪眼婆娑。哭嫁的歌词哀婉凄绝,表达出旧时代女子婚姻不能自主的悲伤心情,哭嫁还喻示着女子的贞洁,哭得越是长久动容,越能引起人们的同情和好感。
在洛带古镇的迎亲队里,71岁的朱盛珍老人经不住记者一再央求,开嗓“哭”了一回——
一根肠子九尺长,
打个疙瘩甩过墙。
千年不想金瓜子,
万年不想离爹娘。
这个花轿我不坐,
坐了花轿要改姓。
……
哭嫁的唱词中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骂媒”——
媒人是根大黄狗,
这头吃了那头走。
又说主家饭好吃,
又说主家路好走,
又说主家田地宽,
又说主家银钱多,
不管嘴巴说啥子,
只要包包装得满……
迎亲队伍里有位扮演媒婆的老太太,听几位热心的老人说,这个老太太就会唱媒婆的说辞。记者找到这个“媒婆”攀谈起来,知道老人叫林素芳,已是73岁高龄,13岁就嫁到洛带镇,家中四代同堂,重孙都有了四个。说到媒婆,老人笑了,她说她只为亲友做过媒,从没做过专门的媒婆,现如今只是在镇上组织的客家民俗风情表演活动中扮演媒婆的角色。
林素芳老人终于还是念叨了一段媒婆的说辞——
做媒人,两张脸,
嘴要甜来心要狠,
每日场街转,
上场走到下场把事编。
又说东家茶好吃,
又说西家准开花,
耍个男子像金童,
耍个女儿像天仙,
荷花说方又说圆,
只图媒婆包包满。
赶场牵红线,
油大吃不完。
做媒人,就想钱,
莫得钱,谁人干,
东拉西扯说得圆。
“过米筛”,新娘出门之前要站在画有八卦太极图的米筛中,脱去旧鞋换新鞋,称“过米筛”,意味着新娘不带走娘家的财气而到婆家重新创业。
■ 洛带古镇
媒人率新郎等来到女家迎亲时,女家用长凳拦住大门,其余通道也派人把守,俗称“拦媒”。
拦媒之处,男家无不一一派发红包通关。“谢媒”则在男家,当媒人把新娘迎回男家时,并不急于进入男家院落,而是于大门外高傲立住,等待新郎及其父母前去“谢红”,媒人此时信口诌说四言八句,男家须马上递以“红包”,不满其欲,则不肯进屋。
“回车马仪”,旧时俗传新妇出嫁,本家死去的祖宗也要前来送亲,故花轿抵达男家,还要行“回车马仪”将其遣回。通常主持回车马仪的都是客家厨师,厨师先在托盘上盛一碗米,点燃九品大烛,然后厨师一面念回车马词,一面抓盘中米各处撒打。
鞭炮过后,厨师操刀,割破一只雄鸡的喉咙,以鸡血环洒花轿四周,一直洒到新房门前,并捋一片鸡毛,沾血贴于新房门楣上。之后轿夫一直将花轿抬入男家天井,故意置花轿于台基上,高低不平。
男家这时需上前谢轿夫。轿夫方落轿于堂屋平坦处,口中则念念有词:“轿子落地,买田置地;轿子放平,儿女成群。”新妇下轿,早有人将烘笼置堂屋地下,用一大箩筐翻转扣住。
娘家人牵引新娘坐箩上,号曰“烘胎”。烘胎之时,有妇女在旁念诵歌谣:“今年坐箩箩,明年做阿婆……盼其早生早养,及早完成承嗣香烟的任务。
等这些礼节过了,才是新人拜堂,新郎引新娘缓缓进入洞房。新郎穿着鞋跳上床去,将席子四角一一踩踏,踩后新娘方能落坐席上。这种踩席习俗,据说可以免除新妇今后外遇的可能性。烘笼这时也提入洞房,置于床前,谓之“暖房”。
说起客家人的婚礼习俗,就是李声鸿这位客家传人也深感繁复,“里面名堂很多”,他说。
李声鸿认为,文化是人创造的,有人活动文化就丰厚,自然的文化是人把它总结出来的,人的文化是人创造出来的。由于多民族的迁徙进入四川,形成了四川独特的移民文化现象,多种文化包容在一起。比如川剧,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川剧就是由昆、高、胡、弹、灯五种各地的文化形式融合而成,成为戏剧的活化石。而客家人的婚俗礼仪,也在洛带这个地方得以传承。
今天洛带古镇不时可见的客家婚俗风情,怎么看也更像是一种表演——它其实也就是一种表演。一拨又一拨的游客来了,一场又一场客家婚俗风情表演也就热热闹闹地次第举行,其间还开发出诸如比武招亲、泼水节等节目,游客们感受到愉悦,演员们挣了劳务费,古镇打造出一张人文风情旅游的名片,当地政府自然也算得一项政绩。在时下这个眼球也是生产力的大环境,洛带古镇的客家婚俗风情表演,就这样一幕一幕地娱乐着大众。
事实上今天的客家后代从恋爱到结婚,几乎很少还依承着传统的客家婚俗礼仪。家住坛神庙的邹军就告诉记者,他的新娘就是达州人,他们通过朋友介绍相识,也没有按照客家婚俗的一套礼仪行事。现在也就是老一辈还在遵循着过去的传统,年轻人已经基本上没按照这样子来做了,客家的方言、规矩什么的还是晓得,大的方面还是按照传统来。客家的语言也是老一辈的人还在说,年轻人都很少说了。
邹军现在做水果生意,在成都东郊的四川师范大学北大门有他的一个摊位,每天从高店子水果批发市场批来各种时鲜水果,守着川师大的校门,巴巴地盼着大学生们把自己的水果全买空。他入这行还不久,以前是在一家公司打工,他说做生意现在是先探路,做任何事情要先学习,做顺了以后再做大。过去在公司上班是给人家干,挣的是给人家挣的,工资是死的,现在给自己干,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以前努力了为老板,现在努力为自己,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结婚以后成了一个小家,有什么新的打算?”记者问他。
“暂时还没想到那儿去,结婚的事情都忙了将近二十天了,结婚太麻烦了!”邹军说着自个儿就笑了起来。
李声鸿这个客家汉子,被当地文化管理部门誉为洛带客家文化的“活化石”,谈到今天客家婚俗文化的际遇,也不无忧虑地说,现在这些会唱客家情歌、会“哭嫁”会表演的老人,一个个都是六七十岁了,“走”一个就少一个,而客家婚俗礼仪所包含的大量唱词、仪式等,多年来都是口耳相传,如今后继乏人,急需抢救整理。
无独有偶,2007年10月,凤凰卫视专程前来古镇拍摄一部客家婚俗风情的电视片,可是没有那么合适的一对新人要举办婚礼,怎么能够轻易放过这样好的一个宣传弘扬古镇客家文化的机遇呢?办法总是有的,古镇上上下下齐动员,找来一对已经结婚两年的“新人”,由政府买单为他们再度举办了一场“原汁原味”的客家婚礼,于是摄像机的镜头跟随摇曳,主角、配角以及看客们皆大欢喜。
在洛带镇人民政府社会事务办公室里,记者见到了凤凰卫视主导婚礼中的“新娘”吴春蓉,如今这位“新娘”已经有了一个4岁多的宝贝女儿。
■ 客家新娘吴春容(右二)
“哭嫁,你哭了吗?”记者逮住这个问题发问。
吴春蓉笑了,她认为凤凰卫视是来拍电视剧,她说当时是在拍剧嘛,还是要哭啊!听到记者问她是不是会哭,她说我哪会哭呀!老辈人就教么,她们怎么哭我就怎么哭呀,你说哭嫁的唱词啊,记不得了,当时我就是记不住,还是她们在一旁就教我……它相当于是唱词,这个唱词的意思,就是说父母那么辛苦把女儿养大了,现在要嫁出去,就要离开父母了,当然就很舍不得父母,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大意就是这个了。
吴春蓉告诉记者,以前小的时候看到过别人结婚,就去看热闹,看稀奇,你要说懂,不懂,老一辈的才晓得,她也只是了解一些,晓得头天要过礼,走的时候老人要给钱,要哭嫁,要骂媒。媒人走得越快,你就跑得越快,你就发得越快……送亲到了男家,要过米筛、跨火盆、拜堂等等的仪式。
回忆起这场在镜头前举办的婚礼,吴春蓉似乎还记忆犹新。她说直接在镇上一个四合院拍的“哭嫁”一场戏,还找了一对老人来扮演父母。出门前梳妆开脸,用红丝线把脸上的汗毛去掉,意味着从此不再是黄毛闺女了。“哭嫁”以后就坐上花轿,在街上走了一圈到男家,男家就是在镇上的另一个四合院,也就是现在的“巫氏大夫第”的院子,到男家就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就是夫妻对拜。末了她还不忘告诉记者,她坐着花轿到了男家,那些轿夫还要说点四言八句,要给红包,才让进去。可是问她那些轿夫都念些怎样的四言八句,吴春蓉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等你的女儿或者女儿的女儿长大,客家人的婚礼习俗会不会渐渐地湮没了?”面对记者的问题,吴春蓉很认真地想想,随即又轻轻地摇摇头,那神情告诉记者,她没考虑到那么远。
这时候,记者想起李声鸿说过的两句话:宁卖祖宗田,不丢客家言。语言是客家人最强烈的一种文化载体,而依附于语言存在的客家婚礼习俗,是不是也会一直保存下去呢?在未来的日子里,客家人的大红对襟夹袄与飘曳拖地的洁白婚纱,它们,会以怎样的形式融合到一起?
数风流人物,还看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