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
《庄子复原本注译》,张远山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8月版,98.00元
中国之谜的谜底,蕴含于如下谜面之中:唐宋以前一千年,是古典中国兴盛期,也是魏牟版、刘安版真《庄子》的流传期。唐宋以后一千年,是古典中国衰退期,也是郭象版伪《庄子》的流传期。古典中国的两千年兴衰,与真伪《庄子》的两千年流变同步,决非偶然。
从“五四”到“文革”,古典中国被批倒批臭。余生也晚,未及“五四”,仅历“文革”。其时年幼无知,仍有莫大疑惑:古典中国的登峰造极,究竟是真实存在的历史图景,还是向壁虚构的镜花水月?为了探究这一中国之谜,1980年我由理科改考文科,进大学后直奔先秦,开始了终生系之的漫长求索。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相互竞争于庙堂、江湖,大师云集,精彩纷呈。儒道两家最后胜出,瓜分了此后两千年的势力范围:儒家经典成了政治圣经,建构了当时全球范围之内最为严密完备的庙堂悖道政治,搭建了古典中国的唯一政治舞台。道家经典成了文化圣经,创造了当时全球范围之内最为美妙完善的江湖顺道文化,提供了古典中国的无数文化剧目。虽然儒道两家的思想张力始终大于思想合力,然而两家共同创造了两千年灿烂文明。
儒家主宰的庙堂政治与道家左右的江湖文化,具有悖道、顺道的巨大张力,缓解这一巨大张力遂成古典中国不可懈怠的最大难题。由于现代中国与古典中国剪不断理还乱、既断裂又延续的特殊关系,庙堂悖道政治与江湖顺道文化的巨大张力,时至今日有些仍未消除。古典中国以及现代中国的权力格局,则决定了对峙双方缓解张力的不同因应方式。
江湖顺道文化的传承者缓解巨大张力的基本因应方式是,自隐江湖,远离庙堂。庄门弟子所撰《则阳》,把向往天赋自由、反抗庙堂奴役的自隐不彰,称为“陆沉”,其义源于庄子亲撰的《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哐句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庄子认为,君主专制的悖道政治,导致全体臣民“役人之役,适人之适”(《大宗师》),失去了“以德为循,自适其适”(《大宗师》)的天赋自由,如同鱼处于陆。因此“陆沉”之义,就是自隐于庙堂悖道政治造成的无水之陆,自隐于庙堂悖道政治造成的险恶外境。“陆沉”自隐的变文,遍布于庄子亲撰的内七篇,《齐物论》称为“不用而寓诸庸”,《养生主》称为“善刀而藏之”、“不祈畜乎樊中”,《德充符》称为“才全而德不形,内葆之而外不荡”,《人间世》称为“间世”。逍遥江湖、反抗庙堂的“间世”方式,庄子不仅反复表述,而且终身践行,成为后世追慕仿效的不朽典范,深深融入长期处于悖道政治外境的中华民族骨髓之中。
远离庙堂的江湖达人,遍布古典中国的一切时空,成为阴暗的庙堂政治之外最为耀眼的文化景观,故有所谓“小隐隐于乡,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江湖达人的文学象征,就是超越庙堂、傲视帝王的“仙人”。美妙无比的文学表述,连不幸生于帝王之家、不得不倚待庙堂的帝王将相也心驰神往。因为帝王将相虽是特权自由的享有者和独霸者,仍是天赋自由的匮乏者和向往者。特权自由如同包办婚姻娶来的绝世佳人,天赋自由如同自由恋爱赢得的小家碧玉,哪怕后者稍逊前者,也因两者获得方式之不同,决定了自由芬芳之有无。人无我有的特权自由,仅是倚待庙堂的古代臣民的肉身放纵。人我同享的天赋自由,才是笑傲江湖的现代公民的精神狂欢。
每一朝代的同时代人,对于本朝的江湖达人都知之甚少。但是每一后续朝代,都把前一朝代鲜为人知的江湖达人,视为前一朝代的精神标高。后一朝代为前一朝代所修正史,常常特辟无关庙堂大局的《隐逸传》。修史之朝表彰远离前朝庙堂的江湖达人,意在谴责前朝庙堂之悖道,自诩本朝庙堂之顺道。殊不知后一朝代为本朝修史,仍有《隐逸传》,其意仍同。因此字面不通、蕴含中国之谜的“著名隐士”,贯穿于两千年中国史。
正是高蹈自隐于悖道庙堂之外的无数江湖达人,创造了中华顺道文化,其成果遍及衣食住行等一切物质生活领域,遍及琴棋书画等一切精神生活领域,因此帝王将相与普通民众一样,其个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受惠于江湖顺道文化。不仅如此,悖道庙堂又把顺道江湖的辉煌成果,作为傲视万邦的理由,自诩顺道的借口。其实中华顺道文化的一切成果,都与儒家思想无关,仅受道家思想滋养,尤其与《庄子》息息相关。所以庙堂衰微的乱世,都是江湖辉煌的盛世。战国、魏晋、六朝、五代、南宋、晚明、清末、民初,无一例外。个体亦然,士人倚待庙堂之时,假装信奉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庙堂意识形态;士人远离庙堂之时,大多信仰以道家思想为核心的江湖顺道文化。假装信奉儒家、真正信仰道家之人,都被称为“性情中人”,业已蕴含中国之谜的谜底。
庙堂悖道政治的代言人缓解巨大张力的基本因应方式是,篡改曲解乃至篡改反注道家经典,主要集中于《老子》、《庄子》。
著力于《老子》的庙堂政治代言人,举其要者,先秦有韩非的《解老》、《喻老》,汉代有严遵、河上公的《老子注》,集大成于魏晋儒生王弼的《老子注》。后世老学家对王弼毁誉参半,不奉王弼为老学至高权威。原因是王弼以儒解老,篡改曲解《老子》,动作幅度甚小。王弼曲注与《老子》原文的牾,始终未能彻底消除,因此后世老学家不断反诘王弼。近年又不断出土战国秦汉的《老子》简帛,王弼的老学权威遭到进一步削弱,仅仅沦为曾有重大历史影响的一家之言。
著力于《庄子》的庙堂政治代言人,举其要者,先秦有吕不韦、荀况、韩非,西汉有贾谊、司马迁、刘向、扬雄,东汉有桓谭、班固,魏晋有司马彪、崔撰言、向秀等,集大成于西晋儒生郭象的《庄子注》。后世庄学家多奉郭象为庄学至高权威,认为郭象“独会庄生之旨”(唐陆德明《庄子释文序录》)。原因是郭象以儒解庄,篡改反注《庄子》,动作幅度极大。郭象对著录于正史的《庄子》大全本“五十二篇”(《汉书》)、“十余万言”(《史记》),删去十九篇、四五万言,变成郭象版《庄子》删改本三十三篇、六万六千言,又对删存的三十三篇,再予裁剪拼接、移外入杂、增删改字、妄断反注。郭象反注与郭象版《庄子》伪原文的牾,在郭象手里已经基本消除,因此后世庄学家极少反诘郭象。
顾颉刚探究中华上古史,结论是“层累造伪”。我探究《庄子》流变史,结论同样是“层累造伪”。郭象及其追随者一千七百年的层累造伪,使郭象版《庄子》成了面目全非的伪《庄子》;把“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庄子,改造成了“役人之役,适人之适”的“天之戮民”,把“息黥补劓”、“撄而后成”的《庄子》,改造成了黥劓民众、撄扰天下的伪《庄子》;把真《庄子》的宗旨“天道人道两行”,改造成了伪《庄子》的宗旨“名教即自然”。概而言之,郭象及其追随者把古典中国的头号自由宗师,改造成了古典中国的头号专制帮闲,把弘扬江湖顺道文化的道家真经,改造成了鼓吹庙堂悖道政治的儒家伪经。
不宜认为王弼更有学术操守,郭象更无学术操守,因为王弼治老,郭象治庄,均非学术行为,均属政治行为,正如“文革”时期“评法批儒”、“批林批孔”,都是政治行为。郭象篡改《庄子》之所以比王弼篡改《老子》动作更大,首先是客观原因,即《庄子》比《老子》反庙堂更甚。其次才是主观原因,即郭象比王弼人格卑劣。郭象官至黄门侍郎、太傅主簿,“任职当权,熏灼内外”(《晋书·郭象传》),剽窃向秀《庄子注》。王弼则无劣迹,仅是出身门阀世家,天然维护庙堂。
“独尊儒术”的两汉之解体,导致魏晋庙堂深陷意识形态危机。为了挽救庙堂意识形态危机,王弼、郭象不得不事急从权地大搞统战,对《老子》、《庄子》进行创造性篡改,把庙堂悖道政治的终极天敌,暂时整容为庙堂悖道政治的统战诤友。
王弼无须大量篡改《老子》原文,其统战式曲注就能轻易成功。因为《老子》仅是低调规劝“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三十七章),“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七十八章),其与庙堂悖道政治的张力较小,极易调和。早在战国之时,老学即已融入当时最大的御用学术中心、齐国稷下学宫的主流学派“黄老之学”。悖道最甚的秦朝短命速亡以后,黄老之学一度成为西汉初年的庙堂官学,直到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才被黜退。黜退以后,喜爱《老子》者并不限于江湖达人,庙堂君子仍然视若拱璧。三位截然不同的帝王唐玄宗、宋徽宗、明太祖,均为《老子》亲自撰写御注。近年不断有《老子》简帛出土于王侯之墓,同样证明老学易被庙堂改造利用。
郭象只有大量篡改《庄子》原文,其统战式反注方能勉强成功。因为《庄子》高调宣布“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人间世》),“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让王》),其与庙堂悖道政治的张力极大,极难调和。早在战国之时,孟轲、荀况、宋开、尹文、慎到、田骈、邹衍等倚待庙堂的绝大多数诸子大佬,纷纷趋赴稷下学宫,唯有公然挑战庙堂、痛斥“昏上乱相”(《山木》)的庄子例外。三为稷下祭酒的大儒荀况,妄诋“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钟情老学的荀况弟子韩非,则对早已死去的庄子发出死亡威胁:“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以庄子为师”、“非汤武,薄周孔”的嵇康被魏晋庙堂诛杀,为恨不得对庄子开棺鞭尸的韩非之专制叫嚣,追加了血腥注脚。“以庄周为模则”、撰写《达庄论》的阮籍,协助嵇康把《庄子》的重要性提升至超越《老子》之上。于是竹林七贤以后,“老庄”变成“庄老”,《庄子》成为魏晋以后江湖顺道文化挑战庙堂悖道政治的首要旗帜。
王弼《老子注》和郭象《庄子注》,都是魏晋时期冒充道家、实为儒家的“玄学”代表作,共同特征是以儒解道,共同宗旨是挽救庙堂意识形态危机。伪道家王弼、郭象与真道家嵇康、阮籍原本不属同一量级,仅因悖道庙堂以权力介入学术,结果“至言不出,俗言胜也”(《庄子复原本·泰初》)。道家两大经典均被庙堂代言人运用统战策略反向消解,成为唐宋庙堂凭空虚构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奠基石。
唐宋庙堂成功虚构“三教合一”,庙堂意识形态危机业已安然度过。儒学也蜕变为理学,又重新站稳脚跟,于是理学代表人物抛弃统战策略,再次划清敌友。程颐曰:“庄子叛圣人者也,而世之人皆曰矫时之弊。矫时之弊固若是乎?伯夷、柳下惠,矫时之弊者也,其有异于圣人乎?”(《二程遗书》卷二十五)朱熹曰:“自晋以来,解经者却改变得不同,如王弼、郭象辈是也。汉儒解经,依经演绎,晋人则不然,舍经而自作文。”(《朱子语类》卷六十七)
程、朱之言,再次证实了道家对庙堂悖道政治的洞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王弼、郭象挽救庙堂意识形态危机,事急从权地大搞统战,假装认敌为友,仅是魏晋时期的“政治正确”。程颐对前统战对象庄子重算老账,朱熹对前统战功臣王弼、郭象过河拆桥,则是唐宋以后的“政治正确”。既然江湖之鸟已尽,江湖之兔已死,那么庙堂之弓和庙堂之狗,就会因为“政治正确”的时移世易,而被庙堂秋后算账。其实庙堂代言人为了贪恋及身小年的庙堂富贵,也无暇顾及千秋大年的江湖清誉。
《庄子》的反庙堂本质永远不变,正如司马迁早已明言的“庄子诋詈孔子之徒”、“是以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所以古代王侯之墓颇多《老子》简帛,极少《庄子》简帛。然而反庙堂的先秦之书无数,《墨子》、《关尹子》、《子华子》、《惠子》、《公孙龙子》、《公子牟》等,或残灭于秦始皇之焚书,或残灭于汉武帝之罢黜,唯有挑战庙堂的最大反书《庄子》,任何专制帝王都难以彻底剿灭。尽管魏牟版《庄子》初始本被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正淘汰,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又被郭象版《庄子》删改本逆淘汰,然而亡佚之前,仍有向往天赋自由、反抗庙堂奴役的无数士人,大量引用魏牟版、刘安版《庄子》,许多引言不在郭象版《庄子》之内。因此魏牟版、刘安版《庄子》尽管亡佚千年,奢望其简帛出土于王侯之墓又属枉然,葬入普通士人之墓的简帛也早已烂光,但是散见于正史、类书、笔记的大量《庄子》佚文,仍为集腋成裘地复原魏牟版、刘安版《庄子》留下了微弱可能。
无数酷爱《庄子》的学者,曾经搜罗《庄子》佚文,考订《庄子》原貌,举其要者有南宋王应麟,明人阎若璩,近人马叙伦、刘文典、王叔岷等。我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充分吸纳前贤成果,终于在今年初完成了《庄子复原本》。
拙著《庄子复原本注译》,正编复原的是成书于战国的魏牟版《庄子》初始本,附编的是复原成书于西汉的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虽然无法恢复全貌,只能恢复概貌,然而有助于重新认识这一古典中国的文化圣经,有助于重新探究古典中国的不解之谜。
中国之谜的谜底,蕴含于如下谜面之中:唐宋以前一千年,是古典中国兴盛期,也是魏牟版、刘安版真《庄子》的流传期。唐宋以后一千年,是古典中国衰退期,也是郭象版伪《庄子》的流传期。古典中国的两千年兴衰,与真伪《庄子》的两千年流变同步,决非偶然。
虽然五四时期对古典中国的批判有偏激化倾向,“文革”时期对古典中国的批判有政治化倾向,然而两者的批判矛头共同指向庙堂政治,并非全无准星。但是仅因古典中国的庙堂悖道政治已不适应现代世界,就全盘否定古典中国的江湖顺道文化,乃至无视滋养、催生了一切江湖顺道文化的《庄子》,那么古典中国的登峰造极,就无从索解,庙堂乱世均为江湖盛世的中国之谜,就难觅谜底。
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古典中国之陈旧政治舞台,必须转型重建。以道家思想为核心的古典中国之优秀文化剧目,必须发扬光大。中华顺道文化曾经赐福古典中国,仍在赐福今日中国,还将在崭新的现代政治舞台上赐福未来中国,进而赐福人类全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