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社会和人性:2009年日本文坛回顾

2009年的日本社会,虽然继续承受着自2008年以来的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失业率依旧居高不下,但相对于发生在上世纪的阪神淡路大地震、日本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惊人的自杀率等社会问题,这一年是日本社会相对平静的一年。在这种平静的社会生活中,2009年的日本文坛却不约而同地发生着重大变化:村上春树的长篇巨著《1Q84》不但在日本引起了近乎脱销的“社会事件”,也引起了全球抢购版权的“世界问题”;包括村上春树在内,处于耳顺之年的日本中坚作家们,都不约而同地以战后日本社会热点问题为题材进行了文学创作;日本最具权威的两大文学奖——芥川奖与直木奖的获奖作品也把视线转向了社会问题;中青年作家虽然对日本社会问题的关注度不够,但在创作中体现着年轻人特有的敏锐感觉。

一、 《1Q84》:日本文坛的社会事件

2009年,对于年逾60的日本大作家村上春树来说,可谓是丰收的一年:2月15日接受了以色列的“耶路撒冷文学奖”,并在颁奖仪式上发表了著名的《墙壁和鸡蛋》的演讲,宣布“在坚固的高墙与撞墙碎裂的鸡蛋之间,我将永远站在鸡蛋这一方”;年底又被西班牙政府授予了“艺术文化勋章”。但在村上春树和他的《1Q84》2009年,村上春树真正引起日本以及世界文坛轰动的是其长篇小说《1Q84》的出版和发行。

《1Q84》(一、二集)以天吾和青豆的恋爱故事的形式,击响了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日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等问题所暴露出来的战后日本体制的破绽,以及由此引发的日本战后60多年的精神史这一沉重话题,并探讨了如何接受社会之“恶”的问题。长达1055页的《1Q84》从5月29日发行之后,不断创造销售奇迹,到10月底就已经在日本卖了220万册,预定在2010年5月发行的第三集也引起了日本和世界读者的极大期望。

耶路撒冷文学奖风波和《1Q84》的发行让日本和世界更加关注村上,甚至出现了一种风靡世界的“村上现象”。获得几个奖项,对于村上春树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但以村上的艺术成就和“对人民的爱”,获得意在表彰其作品涉及人类自由、人与社会和政治间关系的作家的“耶路撒冷文学奖”,却在日本造成了一些骚动。在领奖前后的时间里,以色列入侵加沙地区,所以有些人呼吁他不要去领奖,但村上最后还是去了,并且在会场发表了一场精彩的演讲,以阐明他的基本立场及对整个事件的看法。从这次决然参加领奖以及演讲内容可以看出,进入耳顺之年的村上,开始在文学作品中关心社会、反思人性。而随后发行的《1Q84》,实际上就是村上以隐喻的手法,对社会和人性进行反思的一部大作。这部作品,不但能引起战后一代的共鸣,也能够引起对阪神淡路大地震、日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记忆犹新的青年人的反思。可以说,正是村上春树,引起了日本人对自己所生活的国度在其体制问题和人性问题上的反省。在没有出现像大地震和毒气事件这样引起社会恐慌的、相对平静的2009年,村上成了日本最大的社会事件。

二、 至乎耳顺:反思社会问题的中坚

宫本辉和他的《骸骨楼的庭院》以文学作品反映社会问题、思考人性的作家,在2009年的日本文坛并不止村上春树一人。62岁的日本著名作家宫本辉凭借长篇小说《骸骨楼的庭院》(上、下),荣膺日本2009年度最后一项文学大奖——第13届司马辽太郎奖。该作品描写的是一个爱心故事。二战结束后不久,阿部辙正和朋友茂木泰造以无偿的爱心,在大阪破旧不堪的“骸骨楼”的庭院里靠种植蔬菜,养育着29名战争遗孤;然而,在1989年,阿部遭到孤女桐田夏美莫须有的性虐待指控,抱憾亡于心肌梗死;1994年,47岁的八木泽省三郎作为管理员入住骸骨楼,为了寻求真相,开始了追寻桐田夏美行踪的历程。近年因作品中人物行为怪异而受到年轻人青睐的宫本辉,秉承一贯的创作风格,在《骸骨楼的庭院》中设计了巧妙的故事情节,使作品既像一部推理小说,又像一部梦幻剧。但故事情节中通过战争遗孤的证言令真相浮出水面的设计,勾起了日本人忘却的记忆。作品探究了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日本社会中正在丧失的人性,影射出战后日本社会的严峻现实。

61岁的桥本治通过作品《巡礼》透视日本社会的光与影。故事描写的是,作为杂货店老板长子的主人公,在战时度过了少年时代。战后,他本该能够认真生存下来,却不知何时失去了家人,也失去了自己的道路。最终,他沦为了垃圾“公馆”的主人。小说描写了这一变化的过程。故事主人公的变化和“公馆”所在郊外的日本战后历史相重合,会使生活在战后的日本人以及垃圾“公馆”的存在都变得分外明了。

实力派奇谈小说家,64岁的辻原登在2004年凭借《枯叶中的青炎》获得日本最优秀短篇小说奖——川端康成文学奖后,也开始转向对社会问题的反思。2009年每日新闻社出版的《被原谅者》,以20世纪初的和歌山县为舞台,反映了在外国学习的医生和有夫之妇的出轨问题、战争问题、叛乱问题、继承问题、医疗问题等沉重的文学主题。

虽未到耳顺之年,但56岁的高村薰的《牵着太阳的马》,是一部深刻挖掘包括奥姆真理教在内的战后日本人精神颓废内容的力作,同样反映了战后日本社会体系的破绽。

无论是宫本辉、桥本治,还是辻原登、高村薰,都是日本对外侵略战争前后出生的一代,他们亲历了战后日本社会历史发展的全过程,并亲眼目睹了日本社会体系暴露出来的问题。进入耳顺之年的这些作家,通过文学作品,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和思维,反思着战后六十几年间日本社会发展中的各种矛盾和问题。

三、 日本两大文学奖:直面现实生活

山本兼一、天童荒太和津村记久子(从左至右)在颁奖典礼上

日本文坛最具权威的两大文学奖——芥川奖与直木奖,其第140届和第141届,在2009年先后颁出。津村记久子以《绿萝之舟》荣膺第140届芥川文学奖。津村记久子,1978年生于日本大阪府;2005年,处女作《你永远比那些家伙年轻》荣膺第21届太宰治奖;2008年,小说《伪装的行踪》和《婚礼、葬礼及其他》先后入围第138届、139届芥川奖,2009年,终于如愿以偿。天童荒太的《哀悼之人》和山本兼一的《找找利休吧》则分享了第140届直木奖。《朝日新闻》发表述评,认为本届获奖作品的最大特色在于用不同的文学样式来直面当下的现实生活。

第140届芥川奖获奖作品《绿萝之舟》中,29岁的女主人公刚进公司就遭到上司的精神虐待,辞职后在一家化妆品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并帮朋友打理咖啡馆,还在电脑培训班授课,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有一天,她在工厂里看到一张“163万日元环游世界”的海报,这笔钱刚巧是她在工厂一年的薪水,于是为了实现“环游世界”的梦想,她开始了存钱计划……小说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时下“workingpoor”(指拼命工作却得不到回报、看不到太多希望的人)阶层的现实生活以及他们的精神追求。主人公的遭遇和心境与现代日本青年人的境遇相吻合,引起了年轻读者的强烈共鸣。

天童荒太是日本现今最有潜力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以推理为形式,以描写现代家庭中家人相处和互动为主题,其作品已赢得了多项文学大奖。1986年,《白的家族》获第13届野性时代信任文学奖;1993年,《孤独的歌声》获第6届推理悬疑大奖优秀作品奖;1996年,《家族狩猎》获第9届山本周五郎奖;2000年,《永远是孩子》获第53届推理作家协会奖。在2009年终于以《哀悼之人》获得了第140届直木文学奖。小说中,主人公坂筑静人游走全日本,专门在事发现场悼念死者。小说通过谋杀亲夫的女人、对人类失去信心的杂志记者、癌症晚期的母亲等视角,关注当今日本社会上演的一幕幕人间戏剧。直木奖评委井上厦表示,从这部作品当中,能够清晰地看到天童荒太与“生、死、爱”这人类最重要的三大问题 “恶战苦斗”的身影。

山本兼一是一位历史小说家,2004年凭借《天火之城》获第11届松本清张奖,该小说与后来的《千两花嫁》曾两度入围直木奖。此次获奖作品《找找利休吧》是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刻画了以一己之力与丰臣秀吉对峙的茶圣千利休浓烈的恋情与悲壮之死。

44岁的矶崎宪一郎凭借《最终的栖身处》在第141届芥川奖评选中折桂;同届直矶崎宪一郎(左)与北村薰在颁奖典礼上木奖则被59岁的北村薰以《鹭与雪》收入囊中。矶崎宪一郎毕业于早稻田大学商学部,1988年进入三井物产工作,现任该公司人事总务部次长。2007年,其处女作《紧要的孩子》荣获第44届日本文艺奖,作品以短短100多页的篇幅,描写了佛陀释迦牟尼祖孙三代的故事,表现出了矶崎宪一郎驾驭神话故事的写作功力。2008年,矶崎宪一郎曾以小说《眼与太阳》入围第139届芥川奖,最终以微弱票数败给了华人女作家杨逸。2009年他终于圆梦芥川奖。

《最终的栖身处》中,主人公是经历过几次婚外恋的某制药公司职员,在得知有了女儿之后,他终于悟出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小说主人公与妻子并无默契,曾一度决意离婚,如果将要分手的那个夜晚妻子没有吐露怀孕的消息,他将失去自己最终的“栖身处”。作品描述了主人公长达20年的婚姻生活,像一篇篇博客一样,把时间累积了起来。矶崎宪一郎说:“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时间并不是均衡流淌的,它有着更多不规则的一面,我就是想用小说来描绘时间。”

芥川奖评委、著名女作家山田咏美评价《最终的栖身处》这部作品是用“只有在小说中才能写出的语言”构筑起来的,作者采用实验性的手法,将小说的“时间轴”清晰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可以感受到作者对文学真切的信赖与诚实的态度,很好地体现了“回归家庭”的主题。

《鹭与雪》的作者北村薰同样是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曾为早稻田推理俱乐部的成员,毕业后当了高中国语教师,并在任教期间发表了推理短篇集《空中飞马》。1991年,他以同系列的《夜蝉》获得了第44届推理作家协会短篇奖,翌年发表了这个系列的首部长篇作品《秋花》。1993年后辞退教师职务而成为专业作家,2006年又以《日本硬币之谜》夺得本格推理小说大奖。北村薰曾6次入围直木奖,而最终在2009年以短篇推理小说集《鹭与雪》获得了第141届直木文学奖。作品以昭和初期为舞台,讲述士族小姐花村英子与她聪慧的女司机一起破案解谜的故事,并且通过主人公英子的目光,折射出时代变幻的大潮。其作品风格除了具有构思奇幻的谜团外,对于解谜以外的故事性也非常讲究,不论小说的结构还是人物的描写都极度细腻。

按照20世纪30年代创设芥川奖和直木奖这两大文学奖的初衷,芥川奖意在嘉奖文坛新人,带有浓厚的纯文学色彩;直木奖弘扬大众文学,获奖者多为正在走红的实力派作家。不管是芥川奖还是直木奖,2009年的获奖作品都反映了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家庭”以及相关人性的“生、死、爱”等主题,历史题材和推理题材的获奖作品也折射着现实生活中的“悲恋”、“变幻”等文学主题而不能例外。

正如《朝日新闻》在评介第140届芥川文学奖和直木文学奖时所言,在经济萧条、杀人事件频出、个人价值与生命被严重轻视的过于残酷的现实面前,本届获奖作品彰显了文学在现实生活面前应有的姿态,《绿萝之舟》和《哀悼之人》自不待言,而《找找利休吧》虽为历史小说,却以千利休自立、自强的形象,给身处动荡时代的日本人增添了直面现实的勇气。

四、 中青年作家:以敏锐的触角感知生活

青山七惠、小川洋子和山田咏美岛田雅彦、奥泉光和吉田修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经济生活的富裕,在各种各样文学奖项的激励下,在日本爱好文学的传统氛围中,青年作家人才辈出。他们以年轻人特有的敏感性,通过文学反映现实生活,反思人生,给日本文坛不断注入新鲜气息。2009年的中青年作家也有多部不凡著作。

中青年女性文学作家的活跃,是2009年日本文坛的一抹亮色。她们以女性特有的敏锐思维,感触日本家庭、人际关系等内容。5月7日,26岁的青山七惠以短篇小说《碎片》获得了第35届川端康成文学奖最年少奖项,作品以清澈的眼光发现潜伏在日常生活中的感情涟漪。小川洋子非常善于运用各种元素营造出故事的氛围,如空气、手指、气味、颜色、静止不动的家具、洒满阳光的草坪、落日的余晖、清冷的水,都能在小川的作品中产生细腻的感觉;2009年,小川洋子的作品《抱着猫,与大象一起游泳》,便以细腻的手法构筑出国际象棋天才少年短暂而美丽的一生。

山田咏美的《学问》,描写了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生活在地方都市的少男少女的性欲、食欲、知识欲和睡眠欲等这些新的社会问题。曾以《对岸的她》和《空中庭园》名噪文坛的直木奖女作家角田光代,擅长描写“家庭”问题,以对日常生活极为细致的刻画来构筑小说新的时空的表现手法,展现了当代日本女性多样化的人格;2009年,角田光代作品《睡在森林中的鱼》所描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婚姻、家庭等社会制度所能约束的范畴,也超越了血缘关系;诚如渡边淳一所评价的那样,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执拗地追究了现代女性所面临的问题、人际关系的困惑以及心灵创伤所带给人们的无尽痛苦。

中青年男性文学作家则主要以大胆的构思来吸引着读者。岛田雅彦有“日本文坛王子”之称,2009年创作的《徒然王子》是一部与众不同的神话小说;小说中,生活在某国“忧愁森林”里的王子逃出宫廷,投身到严酷的现实社会,从而得到了前世今生各种各样的人生体验;岛田雅彦自称这部作品就是他的《浮士德》和《神曲》,他要打破纯文学、幻想小说、推理小说之间的界线,最大限度地发挥文学的自由度,写出一部“令老人和孩子都热血沸腾”的小说。奥泉光凭借作品《神器》获取了第62届野间文艺奖,这是奥泉光在1990年获取三岛由纪夫文学奖、1994年获得芥川奖之后的又一项大奖。《神器》以荒唐无稽的虚构描写了战时人们的疯狂面貌。吉田修一的《横道世之介》,是描写1987年从长崎到东京求学的主人公世之介大学一年级生活的青春小说。中村文则的《小偷》中描写的施恶者和被施恶者之间的人际关系让人毛骨悚然;平野启一郎的《咚》是描写从火星归来的宇宙飞行员被卷入骚乱事件的近未来小说。

(陈世华: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编:210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