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间反扒斗士的人生起伏录

冯志刚 杨江

他的死,被视为继武汉民间反扒联盟成员“罐子”陷入涉嫌打死小偷的官司后,全国民间反扒联盟的又一转折点。

“火炮”的葬礼定在4月4日,此前,100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民间反扒联盟成员特意趕到东莞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之后,“火炮”的骨灰将被父母带回远在大连的家乡入葬。“你是为公益事业献身的,是个好人,我们都怀念你。”由反扒联盟成员们草拟的悼词给予了“火炮”这样的评价。

东莞市警方拒绝了家属递交的“见义勇为”申请,这让“火炮”的父亲魏一鸣觉得儿子死得很冤,“连个名分也没有……”老人望着菊花环抱中的儿子,老泪纵横。

“火炮”,本名魏磊,大连人,练过武术,当过兵,退伍后做过一段时间的公交车司机,后辞职经商。这个1981年出生的东北小伙因为组建了大连的民间反扒联盟,鼎盛时期吸纳了110多名成员,掀起了大连民间反扒的高潮,而被列入中国民间反扒联盟创始人名单。

这是一名有着传奇色彩的民间英雄,因为反扒,他多次遭遇报复,为反扒,他多次因为打伤小偷官司缠身,甚至入狱,而他领导下的大连民间反扒联盟历经周折,迄今只剩下10多名成员。

“火炮”以及他创办的大连民间反扒联盟的遭遇简直就是全国成百上千个民间反扒联盟的缩影。

因为行动的特殊性以及法律上的尴尬,“火炮”们一直饱受争议,行走在法律与危险的边缘。

几个月前,因为打伤小偷,魏磊在大连再次被捕,取保候审后,他退出了民间反扒联盟,为偿还打伤小偷的10多万元赔偿金,他远走他乡来到了千里之外的东莞。

这是一个盗窃与抢劫形势严峻而民间反扒联盟又很活跃的地区,在这里,当地的反扒联盟多次游说“火炮”加入他们的队伍,都被他婉言谢绝。

矛盾中的“火炮”血性不减,3月25日,在东莞黄江南康购物广场,他突然遭遇劫匪抢劫,在反击制服一名劫匪后,他遭到多名劫匪的袭击,寡不敌众,最终被砍断右臂动脉。

3月30日,五天四夜的抢救,这名曾经擒获上百名小偷的民间反扒斗士最终没能醒来。

再过一天,就是他的生日。

魏磊被视为民间反扒队伍的一面旗帜,如今旗帜倒下了,民间反扒,路在何方?

追击劫匪,喋血街头

3月25日事发当天,按照计划,魏磊和女友张月打算在超市购物后,回租住地烧晚饭。下午4点半左右,两人从拥挤的黄江镇南康购物广场走出,张月说她饿了,魏磊于是想去买个烧饼给女友充饥。

“老板问我们烧饼加什么配料,魏磊就站在我身后。”张月回忆,就在她转身跟魏磊说话的一刹那,一名年龄在20多岁的男子突然冲到魏磊身后,一把扯断挂在他脖子上的项链,撒腿就跑。

“当时广场人很多,我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冲了出去。”魏磊的身手敏捷,给卖烧饼的老板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魏磊速度非常快,转眼间就追上了抢他项链的男子,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但男子一个金蝉脱壳,顺势将外套脱下,继续逃跑,孰料刚跑出五六米远,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魏磊马上冲上去将其按住。就在这当头,冲出一名灰衣男子,手持利刃向魏磊身上刺去,魏磊一手按着身下的劫匪,一边和灰衣男子展开搏斗,肩膀、身上被捅数刀。“最重的一刀刺到了右臂腋下,血当时就喷溅出来。”张月看到魏磊踉跄着试图站起来,随即又一头栽倒在地上。这时,又出现一名骑摩托车的男子,三个人见围观群众越来越多,连忙跳上车飞驰而去。

烧饼档对面的鸭脖店老板娘目睹了整个过程,她告诉本刊记者,很明显那三名抢匪是事先准备好的,先前都潜伏在广场,何人动手何人接应都有安排,整个过程也不过几分钟。

魏磊与歹徒搏斗的血迹足有60多米长,张月赶紧将他扶上出租车送到医院抢救,医院证实,右臂腋下的一刀刺破了魏磊的动脉。

东莞市东华医院ICU病房,参加救护魏磊的医生称,魏磊被送到医院时,已经面色发白,瞳孔放大,心跳和呼吸消失。经过紧急抢救后,才恢复微弱心跳,随后进行了紧急手术。

魏磊在民间反扒联盟内的绰号是“火炮”,他抓贼遇刺生命垂危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国各地的民间反扒联盟。

当晚7点,在全国反扒联盟QQ群中,就已经传出消息“大连反扒队长火炮在东莞被抢匪刺破动脉,正在抢救。”“如果‘火炮兄弟需要血,我们捐;需要医药费,我们凑;需要祝福,我们24小时在线。”

魏磊的父母于第二日凌晨赶到医院,此时,惠州、深圳、广州这些附近城市的民间反扒联盟成员,不甘于在网上守候,已经相约来到医院为魏磊加油。“火炮”的好友,大连猎鹰反扒队现队长“轮回”也在第一时间买了飞机票,赶到东莞。

魏磊生命中最后的80多个小时,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只能依靠机器输血、换血维持生命,用于抢救他的输血量超过了25000CC,这相当于四五个成年人的全部血量。

东莞市民将鲜花送到了医院,很多人酝酿捐款,然而,魏磊最终还是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他的死,被视为继武汉民间反扒联盟成员“罐子”陷入涉嫌打死小偷的官司后,全国民间反扒联盟的又一转折点。

“我们要送兄弟最后一程。”各地的民间反扒联盟开始派员奔赴东莞。

疾恶如仇,英雄无悔

“火炮”的遇刺让黄江警方深为震惊,经过4天的缜密侦查,最终在“火炮”离世前成功侦破了“3·25”抢劫案,抓获犯罪嫌疑人周某等4人。3月30日,东莞警方通报,案发后东莞市公安局领导高度重视,并指示市刑警支队指导黄江公安分局加紧破案,东莞市刑警支队联合黄江公安分局成立“3·25”专案组。29日晚上11时30分,专案组民警在常平将犯罪嫌疑人周某、胡某、罗某、彭某抓获归案,并当场缴获作案小汽车1辆及赃款一批。

一名参加案件审讯的民警告诉记者,犯罪嫌疑人落网后交代,当时他们并不知道魏磊的身份,只是想抢走魏磊脖子上的金项链,并没有特别的针对性。

东莞阳光反扒联盟队长“故人”陪伴魏磊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故人”说,“火炮”生命的最后30秒,听说凶手已落网时,就闭上了眼睛。

谈起儿子的死,父亲魏一鸣老泪纵横,他认为魏磊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在魏父眼里,儿子小时候有点皮,但很仗义。以前做公交车司机时就经常抓小偷,如果不是反扒中遇到官司,他现在可能还会继续他的反扒生涯。

“就是他那疾恶如仇的性格害了他,如果他不追上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不就是一条项链吗,抢去了就抢去算了。”魏一鸣说。

母亲高顺乐并不认同丈夫的看法。她称,儿子对别人被抢或被偷都会出手相帮,如果让儿子袖手旁观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用说自己被偷、被抢了。那根项链,高顺乐说是她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儿子一直很珍惜。

“就是喜欢他的耿直和正义,我才跟他走到一起的。”女友张月说,两人本打算处理了东莞这边的杂事,夏天回到大连结婚的。对于魏磊的所作所为,张月这样评价:“我以他为荣,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们都不能向那些犯罪分子低头。”魏磊是家里的独子,在张月印象里男友是个很单纯、善良的人,话也不多。但是一遇到小偷时,他就控制不住了,非往上冲不可。“他非常痛恨小偷,在大连时经常组织队员去义务反扒。”

在反扒同伴们眼里,魏磊是个性格耿直,充满正义感的人,因此有了“火炮”的称号。

曾是大连民间反扒队一员的“小头蜗牛”回忆,“火炮”可以说是这支民间反扒队的主心骨。“他曾对我说过,邪不压正!”

“火炮”的名字,在大连如雷贯耳,因为抓获一百多名小偷,“火炮”和他的伙伴们也被小偷们痛恨,“去年,在大連市内一家商场里,我们的队员遭到小偷报复、伏击,20多个小偷全都拿着棒子之类的武器,打我们的队员。”大连民间反扒队的队员‘小力宏说,“当时局面非常危险,就在这时候,‘火炮冲了过来,他三拳两脚放倒其中一人后,朝那些人吼了一声‘告诉你们头儿,我就是火炮,哪个不服就冲我来,当时那些小偷全被镇住了。”

“2007年因为抓小偷,他左眼被打伤,缝了12针。但他仍然不退却,接着组织我们继续跟小偷作战。这就是他的性格。”“轮回”如此评价“火炮”。

打伤小偷被刑拘,为还债远走他乡

“不能轻不能重,轻了防护不当你容易受伤,重了小偷受伤会告你。”曾为“火炮”“战友”的大连反扒联盟队员“轮回”谈到他们反扒的处境时说。2009年1月,“火炮”因为一起故意伤人事故,无法再继续反扒。那一次,魏磊和队员们在大连市区一家商场发现了一名小偷,在制服过程中,小偷被打成重伤,魏磊因此被警方以涉嫌故意伤人罪逮捕,直至8月12日才得以取保候审。

“实际上是魏磊在抓住小偷后,很多市民上来殴打,造成了小偷受伤的。但是,他说不清楚。”小偷就告了他。”女友张月介绍。

“他被警方带走的时候说没事,我是伸张正义的,不让家里担心,说很快就会出来。”父亲魏一鸣回忆。

但是,事情并没有魏磊想的那么简单。因为涉及刑事案件,魏磊被逮捕了。在小偷家属提出赔偿要求后,魏家开始到处找亲戚朋友借钱。

“10多万元的赔偿金,我们全家卖了房子都拿不出来。”母亲高顺乐为此在探监时曾狠狠骂了儿子。“这是不争气呀,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

“他上这么多年班都没有往家里交一分钱,都买了他们反扒队里的用品。”年过半百的双亲,退休后拿着每月不到千元的工资,日子过得甚是清贫。

钱总算借到了,然而魏家也已是债台高垒。半年多后,魏磊被取保候审。“出了这件事之后,‘火炮有些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参加我们反扒队的行动,算是退出江湖了。可是没想到,好像是宿命一样,躲也躲不过,他最终还是被这些人渣给捅了。”“轮回”说。

为了挣钱还债,魏磊不得不来到东莞黄江镇,跟着一个朋友做汽车配件生意。

谈及儿子究竟为什么如此热衷反扒,魏一鸣说,魏磊的骨子里有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成分。退伍后,魏磊转业到大连市交通公司,成为406路公交车的一名司机,魏一鸣认为儿子走上反扒道路就是源于在公交车上看到很多小偷。

2001年,魏磊开始反扒,算来已经有10年了。“他是反扒英雄,是大连民间反扒联盟的二号人物,也是这一民间组织最早的发起人之一。”张月称。

4年前,魏磊因当场阻止一名小偷行窃,刚离开现场就被多人跟踪报复。“4名蒙脸大汉手里拿着木棒,冲上来对着魏磊就是一阵猛殴,结果头上被缝多针,躺了40多天。”

这件事引起了魏磊的思考,他觉得,小偷有团伙,抓小偷为什么不能形成组织呢,大伙在一起肯定比一个人单打独斗强。于是,他在网上发帖子,表达自己想成立反扒组织的意愿,没想到应者如云。

2007年,大连民间反扒联盟成立了,参与其中的有大学生、退休老人也有外来打工人员。一度发展至100多人的规模。

自己都保不了怎么去帮别人

按照大连反扒联盟成员“老路”的证实,“火炮”组建反扒联盟后不久就遭到一伙小偷围攻,左眼被打伤,缝了12针,视力受到了严重的影响,魏父后来带着几个反扒队员在事发路段巡查,想抓住殴打魏磊的那些人,但至今未果。

“我当时就说了,他们偷东西是有组织的,你阻挡了人家发财路人家肯定要报复你。”母亲高顺乐一直在为儿子的安全担忧,因为担惊受怕,母亲得了神经衰弱。

“我半夜一听到电话响就担心他出了什么事”,高顺乐一度不得不在睡觉前拔掉电话线。

“火炮”被取保候审后不久,曾经召集反扒队员开会。“当时他就说了,我们以前抓小偷的那种方式不对路,得改。”“轮回”回忆,“我们这些人大多都遭到过小偷报复,所以对小偷特别愤恨,逮着一个就狠揍他们。‘火炮在会上说这样不行,这样犯法,于是他就建议我们大家改变方式,不要对小偷施加暴力。”

“从那次开会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打过小偷了。大家一人准备一台摄像机,跟在小偷后面偷拍,然后把视频传到网上,提醒大家注意。”“轮回”说。

“火炮”出事在东莞的反扒联盟中也掀起了不小的震动,“龙四”是东莞阳光反扒联盟的队员。去年8月31日,他和3名队友误伤了一名小偷,当时小偷身体并无大碍,但1小时后,小偷却到派出所报案,“龙四”因此被关了24天,还赔了15万元。“我也几乎不参加这个活动了,自己都保不了怎么去帮别人。”他在魏磊危重期间,一直陪同在魏磊亲属身旁。

“他的心也被伤得很深了。”“龙四”的队友说。

民间反扒联盟何去何从

“以前,我们反扒队兴旺的时候有100多个队员。现在只剩下十多个还在坚持,其他人都退出了。”“轮回”说,“我们也知道,早晚有一天,大家得散伙儿,‘火炮也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们这支队伍。只是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

魏磊离世后,很多热心的东莞市民和来自全国各地反扒联盟的队员代表在东莞为他料理后事。

“我只想孩子有个名分,他毕竟对社会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悲痛的魏父希望公安部门能够给儿子一个名分,就是能不能算见义勇为。

记者从东莞黄江派出所了解到,派出所已经将魏磊的材料上报给东莞市公安局。公安局回应,魏磊这次不是帮别人,不好评。考虑到魏磊生前多次反扒,东莞警方专电给大连市公安局,遗憾的是对方给出的结论是魏磊曾经打伤了人,还在取保候审中。

“如果大连的警方一直这样认定,我儿子的见义勇为就没有希望了,我们只想还一个公正给他。”魏一鸣说。

针对“火炮”的特殊经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律界人士表示:“其实我很早就听说过‘火炮的名字,他身上那种精神很值得赞赏,但他和其他民间反扒队员的一些行为,确实不值得提倡。”

“他们倡导的是一种‘侠客社会模式,这是法制社会所不允许的。”不过,这位法律界人士同时也认为,“这支反扒队经过反思后,取消了以往的暴力手段,改而用跟踪拍摄、曝光等手段来反扒,这就很值得提倡和推广了。”

在采访中,多名反扒联盟成员向记者抱怨,近年来反扒形势越发严峻,“公安部门对于相当金额的盗窃案件才会引起重视,加大侦破力度,对于一些小的街头盗窃案件,重视不够,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常识,在街头被盗,即便报案,大多也是不了了之。”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对于街头扒窃越发无奈,痛恨也进一步加剧,公权力的缺失,最终引发了越来越多的私力救济。民间反扒联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然而由于不具备执法权,以及反扒活动中的不可遇见的对抗性,民间反扒的尺度难以把握,队员们很容易受到攻击,造成伤亡,或者因为尺度过当,触犯法律。

多地的反扒队员抱怨,由于得不到法律以及地方警方的有力支持,盗窃分子与民间反扒队员越发变为直接对抗,矛盾升级。一些地方的盗窃分子甚至故意挑衅,希望挑起事端,让民间反扒联盟官司缠身,知难而退。

“火炮”的死在全国各地的民间反扒联盟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他们派出的代表集聚东莞。

在他们悲伤的面孔上写满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