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江:才子文章今难再

2010-05-30 18:18王悦阳
新民周刊 2010年42期
关键词:曹禺戏剧

王悦阳

黄宗江的一生,是艺术的一生。因为艺术,他拥有了事业、爱情、友情,因而一辈子活得潇潇洒洒,充满真情。

或许谁都想不到,耄耋之年仍活力四射的剧作家黄宗江竟然毫无征兆地就离开了这个他深爱着的世界!尤其这些年,他笔耕不辍,还常常出镜,作为中国电影、戏剧界的元老和见证人,硬硬朗朗地站在舞台上,根本不用主持人的编排和“引导”,自个儿就能发表出一大篇只有他才能够说出的犀利却又幽默的讲话。可如今,再也听不到他那口带着老话剧腔的京片儿,再也看不到他那爽朗天真的笑容了。才子文章今难再,一代大家,魂归天国。

89年的人生历程,黄宗江经历了人世间一切的苦难与美好。难得的是,一颗艺术家特有的纯洁之心,让这位历史老人永远保持着乐观开朗的性格。哪怕是在今年,当得知自己患了结肠癌后,黄宗江依然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癌吗?不就是开一刀吗?”动手术前,女儿怕父亲压力大睡不好觉,想给父亲吃点安眠药,可是发现父亲早已睡得鼾声四起。动手术的那天早晨,黄宗江还高兴地说:“如今是万事俱备!”手术很成功,一向以“美食家”著称的他更来了精神,诡秘地问女儿:“这一带(指医院附近)有很多饭馆,是不是?”言下之意就是要女儿好好地请他这个老爸吃一顿慰劳慰劳,然后就说了一大串想吃的:老鸭煲、荷叶鸡、汽锅鸡……即使生命的最后几天,老人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只要意识稍微清醒一些,黄宗江仍然会高兴地对女儿叫道:“我又构思了两个剧本,绝对奥斯卡水平!”随即索要纸笔写着画着,有时候兴致来时,老人还会拿起重孙子的照片来亲吻一番……唯一令人遗憾的是,黄宗江生前出演的最后一部作品——电视剧《生死桥》开播之日,他已无缘看到了。

在这位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大才子眼里,幸福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的?面对这个问题,黄宗江曾给出这样的答案:“艺术出自人生,人生尽如艺术。”的确,黄宗江的一生,是艺术的一生。因为艺术,他拥有了事业、爱情、友情,因而一辈子活得潇潇洒洒,充满真情。

戏的一生

1921年生于北京的黄宗江,祖上是浙江瑞安的书香门第,从小就经常跟随父母进出各大剧院看戏听曲的经历,对他后来的人生道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以至于在晚年出版的《戲痴说戏》一书中,黄宗江还不无骄傲地宣称自己“除了程长庚没见到,从谭鑫培一直看到了李维康”。由于长期的耳濡目染,使得黄宗江在少年时就彰显出在戏剧创作上的天赋。10岁时,他以“春秋童子”的笔名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独幕寓言剧《人的心》。1935年,黄宗江考入有着悠久演剧传统的南开中学读高中,开始在校内登台演出,展示出了才华。当时,许多角色需要男扮女装,黄宗江就经常扮演女角,后来还与周恩来、曹禺并称为“南开三大女演员”,被传为佳话。黄宗江曾详细回忆过当年自己的这段生活:“南开中学是有戏剧传统的,周恩来当时就演话剧,他尽演女主角。周恩来比曹禺大一轮,曹禺又比我大差不多一轮,曹禺上学的时候叫万家宝。那时候周恩来演戏,还是在从文明戏过渡到话剧的时代,就是有时候没有剧本,台上临时发挥,渐渐形成话剧。到了曹禺演的时候,就已经是易卜生之类的大戏了。”

3年后,黄宗江考入燕京大学外文系读书,当时的他已经把演戏放在了首要位置。同时,与好朋友孙道临在一起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促成了两人共同投身艺苑的命运。1940年,19岁的黄宗江中断了在燕京大学的学业,只身前往上海投奔向往已久的“抗日孤岛”——上海的进步剧团。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戏剧大师黄佐临介绍,黄宗江考进上海剧艺社,走入了真正的戏剧团,不久之后,又把自己的妹妹黄宗英、好朋友孙道临一起介绍进了上海的戏剧圈。数年后,黄宗江又告别了上海的艺友,辗转湘桂,到了重庆,并参加了夏衍领导的中国艺术剧社。在这个集中了夏衍、于伶、郑君里、金山、蓝马、张瑞芳等名家的剧团里,黄宗江很快就显现出了自己的实力,特别是他在《戏剧春秋》这出话剧中,“一赶三”的精彩演出,把一场戏中三个角色个个演得可圈可点,让人刮目相看,得到了观众与同行的认可,并拥有“三大小角色之一”的雅号,与蓝马、谢添、沈扬一起被称为“四大名丑”。

如果说就这样投身戏剧,那黄宗江的人生还远远称不上传奇。1943年冬天,22岁的黄宗江又一次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报名参加中国赴美参战海军,当了一名水兵,横渡太平洋。直到抗战结束,黄宗江才重新走入燕京大学校园,过起了一边写剧本、一边读书的生活。两年后,黄宗江的第一部戏剧大作《大团圆》获得成功,这是黄宗江第一个搬上舞台和银幕的作品,也正是这部作品改写了黄宗江的后半生,使他从演戏转为职业写作。1949年,他又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到过抗美援朝和对越自卫反击战战场。回国后,他成为了一名军旅剧作家。经过7年多的艰辛创作,黄宗江与胡实言编剧的《柳堡的故事》由八一电影制片厂摄制完成,与观众见面。那个年代,描写红色革命战争题材的影片是银幕上的宠儿,而《柳堡的故事》大胆地在战争题材影片中进行了爱情描写的尝试,使影片备受欢迎,片中由黄宗江作词的插曲《九九艳阳天》至今仍广为传唱。这部电影还曾获得文化部全国电影文学剧本创作三等奖。之后,《农奴》、《海魂》、《秋瑾》、《柯棣华》等黄宗江编剧的影片,几乎都成为新中国电影史上可圈可点的精彩之作。

尽管著作等身,才华横溢,屡获大奖,还曾被聘为西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委,然而黄宗江却把这一切看得很淡。相反,一直让他引以为豪的,恰恰还是舞台生涯——在上世纪80年代,黄宗江曾经赴美讲学,并为国外观众演出话剧,以至于耄耋之年的他说起这段往事仍然津津乐道:“我在美国纽伦敦的奥尼尔戏剧中心的‘中国夜演出中,重展昔日风光,又一次饰演三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物:与美国演员合演《洪深和奥尼尔》,我扮演洪深;和人艺演员英若诚用英语共演昆剧《十五贯》,我用英语的‘苏白扮演小花脸娄阿鼠,还漂亮地从板凳上翻了一个‘倒跟头。那时候我都70多了,照样把这个动作一气呵成,这把年纪还能做到那样,我自己也很得意。”

虽然出身读书人家,黄宗江却“自甘堕落”地带领一众弟妹先后跨入戏剧行当,小妹黄宗英、小弟黄宗淮、黄宗洛、黄宗汉……均与艺术结缘,名副其实地雅称“卖艺黄家”。而爱与艺术,也贯穿了黄宗江的一生,他在生前曾说:“我不能灰色地活着,不能黑色地活着,我得亮色地活着。只要还活着你就得考虑生,怎么生活得快乐一些,给别人带来一些快乐。”可以看作黄宗江一生的精神写照。

爱的一生

黄宗江有句名言:“演戏比读书重要,恋爱比演戏重要。”事实上,感情充沛的他不仅创作了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自己的情感经历也充满了传奇色彩。早在南开中学上学时,他就迈出了浪漫人生的第一步。当时的黄宗江还不到17岁,已然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可是那个女孩却要为一个老男人而自杀,黄宗江很快决定与她分手。事实上,当年黄宗江中断学业投奔上海,也有着感情上挫折的因素。

黄宗江与第一任妻子的感情生活也并不十分理想,“她想要有自己的事业,曾经在我身上看到一些希望,可结婚以后才发现,所谓的希望也就是如此,于是我们和平地分手,离了婚。”直到与第二任妻子阮若珊相遇,两人相濡以沫近半个世纪的的爱情被人奉为佳话。当时,两人都曾遭遇过不幸的婚姻,当离婚后的黄宗江认识在解放区当军人、曾经写过《沂蒙山小调》的阮若珊时,他的“多情”再一次萌发,并给同样热爱艺术的阮若珊写了一封万言情书。皇天不负有情人,1957年,志趣相投的黄宗江和阮若珊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直到2001年阮若珊去世,他们两人一直相敬如宾,恩爱有加。阮若珊去世后,黄宗江要求女儿们在他去世后把他和妻子合葬在一起,毗邻恩师曹禺。

有人称黄宗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情痴”,并不为过。黄宗江一生热烈,不仅在爱情上,在友情上也是如此。爱戏如命的他向来对好角儿不吝溢美之词,从梅兰芳、周信芳到李玉茹、赵燕侠,从梁谷音、华文漪到裴艳玲、茅威涛,京昆越梆子话剧……无所不包无所不爱。他曾写下《马嵬坡下唁慧珠》,回忆当年言慧珠在火车站时遇到他,一下子来一个热情的大拥抱,着实把自己吓坏了,“可怜的慧珠,要是我当时知道你以后的悲剧,我当时一定把你抱得紧紧的,紧紧的!”一句话就令人潸然泪下。他写文章纪念关肃霜,为其演出一场还拿不到歌星唱歌十分之一的钱而叫屈。他还写过王珮瑜,在当年这个女老生刚刚起步的时刻,给了她莫大的关怀与肯定。甚至还说“在我临死前,我肯定高叫王珮瑜,讓她为我唱一段,说不定我就好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阮若珊逝世三年之后,黄宗江本有一段“既不隐瞒也不张扬”的黄昏恋,作为自己的红颜知己,华裔女演员卢燕被黄宗江亲切地称为“艺妹”,还为之取了“黄宗燕”的名字。但最终,由于种种原因,这段本可以是神仙眷侣般的夕阳恋情并没有开花结果。就在今年春天,黄宗江在给妹妹黄宗英的新书《百衲衣》写序时,老人偶尔露出了真情:“我前几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提笔忘字,提名忘姓,吾妹知我一生的感情生活,我一向可说是宁人负我我未负人的,却在自己最后的黄昏作了一次负心之人,悔歉无极,了无生趣,甚至怀疑自己得了老年痴呆症、抑郁症……深究自己的病源,大概是负心症。但总不能这样沉沦无底。读书吧……渐感到自己体温尚存,心态开朗,再次握笔至今。深感这人间的亲人、爱人、友人,这人民与人类的人与事是写不尽的,仍有我们可写的,不论是社会和谐、世界大同的大事,乃至风花雪月,鸡鸭猫狗。”

在黄宗江所谓的“仍有可写”的作品里,一定有一件是最值得他去完成,却也是最难完成的——早在2003年,黄宗江在卢燕的鼓励下,开始构思一个新的剧本《艺人》,他把它称作自己最后的杰作。该剧描写一对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恋人,两人都是演员。如今男演员是老丑角,女演员已不能再登台演出,只能在台下看她的恋人演出。在一次演出现场,男演员演罢老丑角,在后台坐化了,而他的恋人,此刻在观众席上也坐化了……黄宗江一直希望能写成这个剧本并亲自出演戏中的老丑角,而卢燕则扮演那位恋人。可惜的是,如今天人永隔,这一美好的愿望,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才子佳人难再圆,世间多少情事皆是如此,遗憾的美总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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