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如果一座大城市里没有小动物的立锥之地,所谓“诗意地居住”,最终还是一个虚伪的粉饰。
我们上海的人均绿化率足可自夸一番了,比之三十年前简直有霄壤之别,“出门见绿,抬头见树”不再是梦,中心城区相隔三五公里吧,就可能与一个中心绿地不期而遇,绿树成阴,碧波荡漾,有时还会出现几只天鹅,市民们围着一池清水载歌载舞,为“和谐”二字写下一个亮丽的注脚。
世博狂欢临近结束时,有市民向媒体坦陈心愿,其中包括“水长清,天长蓝”。结果呢,世博会的场馆还没有拆光,即使在“须晴日”的正午时分,许多摩天高楼——包括东方明珠也无奈地消隐在“自北方来”的无尽尘埃中。同时,医院也在抱怨,呼吸道疾病的发病率一下子上升百分之四十,致病原因包括空气污染。
事实上,数百个因为世博会而不得不歇菜的建筑工地,就像憋久了的大烟鬼,禁令甫撤,狂吸滥抽起来。土方车、吊臂、打桩机、风镐等家伙一起开动,当然天翻地覆,尘雾弥漫。
上海的空气质量何以忽高忽低,排除行政干预之外和“自北方来”的说词,根本原因之一是上海的绿化建设欠债过多,家底太薄。西方发达国家的大城市,别说旅游城市,就说一些老工业城市吧,也曾经面临转型问题,但他们转起来并不太麻烦,因为祖上留下了一笔遗产——城市森林,如一块块绿宝石般嵌在居民区中,稍加整饬,即可天蓝水清人长在。我在世博会期间多次参加最佳城市实践区的活动,亲睹了许多案例,有些工业城市转型后,恍若天堂。
是的,没有森林我们可以造啊。在城市边缘地带,这二十年里确实也造了一些人工涵养林。同时,市中心也出现了百年大树,虽然这些大树是从邻省高价买来的,移居上海后,大树成活率不高也是事实。但是前几天有个环保专家对我说了一个观点:与建设人工绿化相比,保护原生态的自然林更为重要。人工林虽然也能降低周边地区的气温,改善小气候,保持水土甚至提供若干木材等副产品,但它不能成为动植物基因库。而原生林则有着自然演化、自然更新的强大能力,具备了适合所在地区的地貌和气候的生态系统,对正常的自然灾害有自我适应与恢复能力。而这些,是以简单树种组合人工栽种培育的人工林无法具备的。
有个街区,前几年将居民迁出,准备开发房地产,但老板的资金链断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地皮晒了七年。现在由另一个老板接手,进入围墙一看,哟嗬!这块足足有六七个足球场大的地皮俨然成了一片自然森林了,生机勃勃地杂生着几十种树,小鸟在此筑巢,草丛中还看得到黄鼠狼和野猫。
曾经是上海“保护”得最好的自然绿地江湾机场,原先是一个废弃的军用机场,因为无为而治,所以环保了——据说它也是亚洲最大的自然湿地。德国环保专家看了之后连声赞道:“比德国的绿化还好!”三十年前,德国人也曾在城市建设中犯过毁弃自然林、建造人工林的错误,现在他们后悔了。
东北的朋友告诉我,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大火发生后,凡经消防队灭火后劫后余生的林区,恢复往往需要十多年、几十年,甚至从此成了荒山秃林。而未经人工灭火,烧得寸草不长的自然林,在十年后又是一片郁郁葱葱。他说,自然林有神奇的修复功能,这是大自然历经亿万年才炼得的真功。
在沪青平高速公路边上有一处军事设施,它是一个小山包,也因为“外人莫入”的缘故,它成了一个自然生态区,从淀山湖飞来栖息的白鹭多得数不清,远远望去,非常壮观。但自从公路在它左近一造,川流不息的车流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和气旋,导致不少白鹭滑翔归巢时把握不住方向,有时还会坠落在公路上。好在白鹭是聪明的,后来它们知道应该绕道至山后才能安全着落。每次路经这个小山,我都会为公路专家的环保意识如此之差感到羞耻。
我们已经失去了自然林,却可以在营造人工林的同时多加注意生态的多样性,“照顾到彼此的关切”(援引外交辞令)。拟态森林不仅可以大幅度地调节气候,改善空气,涵养水源,更可以繁殖小动物,修复脆弱的生物链——其实它们是人类优化生存的质量指标。如果一座大城市里没有小动物的立锥之地,所谓“诗意地居住”,最终还是一个虚伪的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