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
对于自身之美丽的观念是在比较中毁灭的,也必然要在比较中重新确立,我们终究得学会感谢上天的恩赐。
15年前《名利场》杂志关于基努·里维斯的采访中,如此品咂这位混血帅男拥有的“精致的亚洲式美丽”:“炯炯的黑眸,凸颧,金色的皮肤。”最近偶然看到韩国人拍摄、日本演员出演的《再见,总有一天》,倒是不期然又想起那篇采访对于东亚人的肤色的称赞。
若以文艺闷片与文艺俗片来分类,《再见,总有一天》不掺水地属于后者。这片子着实俗得熨帖,非让西岛秀俊扮演的成功实业家到全片的最后一个镜头,于六七十岁的朽木岁月才平生第一次有爱的喜悦在灵魂中闪烁,向着已永驻彼岸的爱人四五次轻唤“阿姨洗铁路”(我爱你)。晚熟本来并不可笑,觉悟有早晚嘛!问题在于,这部“言情片”的前半部仗着当代艺术电影以解放身体为至高大业的无耻德性,不过是讲述一则熟女收用生男的趣事,男女主人公第一次单独相对,竟是“二人更不打话,径直放马交手,转眼便战过二三回合”。
然而这些交手场面却不难看,实际上还可能是这部片子最有价值的地方。一对日本漂亮人儿被东南亚阳光晒得微深——然而又绝不是黝黑——的肌肤莹柔如绸,所泛现的色泽微妙到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夕照更让男子的背部有金芒浮动如湖波漾涟,让我第一次悟到“亚洲人的金色皮肤”的意味。我相信导演与摄影是有意识地在进行探索,探索如何塑造亚洲人——具体来说是东亚人——的形象之美。
日韩的影像实践提醒我们,如何在当代艺术中重新开掘、塑造、定义中国人的美貌,是一项迟早得进行的历史使命。这不是搞种族主义,而是与地球村的居民一起建立关于人类之美的多元化拼图。更何况,中国人在现代世界中依然面目不清,这是近乎魇缠的窘境。自晚清以来受到的所有摧毁性冲击中,关于自身外表认知的混乱也是一项。一直都是以洁白细腻的“雪肤”为美,结果发现相比“白种人”我们是“黄种”;女性的标准身形本是削肩、细长的柳腰,可是那个先进的世界鼓吹大胸、肥臀、长腿的性感。所以一百年来我们不再清楚自己好看在哪里。
其实,天然泛着柔和黄泽的肌肤,丹凤、杏仁等各种眼形,小巧的鼻子,软腰,柳枝一样的细溜身条……这些都是足以颠倒神魔的特质。我印象深刻的是,1992年,法国电视台直播巴塞罗那奥运会上的女子体操比赛,莫慧兰们在当地解说员眼里竟是搅动天堂与地狱的美丽,一位嘉宾神魂颠倒,几乎在每句解说当中插进“这些中国女孩多美!”的惊叹,根本无法自控。看来,对于自身之美丽的观念是在比较中毁灭的,也必然要在比较中重新确立,我们终究得学会感谢上天的恩赐。
无疑,替我们找回形象、让我们明白何以该感谢上苍,是艺术家们的活儿。实际上,拥有现代技术手段,他们能做出远不止于《再见,总有一天》的成绩。比如,他们有义务改变所谓“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刻板印象。巴黎品牌店里的一位女售货员就曾难以自禁地问我一位女友:她的黑发闪着特殊的红光,怎么染成的?搞得我这位女友一时又高兴又羞涩,因为她的发色实乃天生,长到三十岁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夸赞!而一位欧洲朋友可能会告诉你,你的眼眸是褐色的,你身旁的好友却分别闪着栗色与棕色眸光。可有一位摄影家愿意为我们捕捉中国人的眼眸与发色的缤纷?欧美人由于自身的特点,对于这些外貌上的细节远比我们敏感。对于美的敏感不该学习么?不该成为我们重新建立自身形象时的参数么?这不是以西方观念为中心,而是在他人的瞳光里鉴照真相。
“亚洲式的美丽”更不是铁板一块。最近,一位刚去过巴黎的女友热切地向我倾诉在吉美东方艺术博物馆里所经历的感动:从亚洲各个国家的佛像之前一一走过,它们虽然遵循着固定的程式,但每个地区的作品都展示出当地人种独有的容貌与形体之美。今天的亚洲艺术家若能把古老的赞歌唱出新章,那将不仅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再建自尊,也将打破一些人群污蔑另一些人群缺乏个性、面目单一的种族主义成见,于人类善莫大焉。
我当年也曾拉一位德国女孩去吉美。踱至一尊宋代的菩萨像前,对于亚洲艺术一无所知的女孩忽然被打动了,连连轻叹“她”真美。宋代,正是最成功地把中国女性的温婉面容与形体熔铸到佛像上的时代,任时光荏苒,这个时代塑造的“雪肤花貌”始终直捣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