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从莫言打前阵的“凤头”到新世纪十年文学的“猪肚”,再到新一代网络写手崛起的“豹尾”,四天三场的文学活动,仿佛一部《檀香刑》似的好戏。
暑假刚至,复旦大学的校园里不仅没有恢复平静,反而越发热闹,至少中文系是如此。
和知了一起呱噪的,是各路文坛大佬齐聚于此轮番登场。打头阵的主角是莫言,这位中国文坛的领袖式人物在这里召开的文学研讨会,更像是一次表彰大会,口头表扬莫言以其丰沛的创作激情为中国文坛输送的几颗重磅炸弹:《红高粱》、《生死疲劳》、《蛙》……
接下来,7月12日至13日,为期两天,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和复旦大学中文系等机构联合举办的“新世纪十年现状与未来”研讨会邀请来中青两代港台三地作家的代表:王安忆、余华、苏童、骆以军、张悦然……又到了总结陈词的时候,主席台上,陈思和教授头发全白了,比周星驰还彻底,恰似一江时间向东流。
星期三(7月14日)上午,第七届新浪原创文学大赛重金打造百万作者的启动仪式也在复旦大学举行。从莫言打前阵的“凤头”到新世纪十年文学的“猪肚”,再到新一代网络写手崛起的“豹尾”,四天三场的文学活动,仿佛一部《檀香刑》似的好戏。
岁月如刀,留下多少“往事与刑罚”?十年,弹指一挥间。这是纯文学逐渐走下神坛、80后成为市场新宠的十年;是郭敬明、韩寒、饶雪漫们纷纷从文坛菜鸟华丽蜕变为杂志主编的十年;是房价飞涨、大学生满天飞、校园、官场、职场小说场场惊心的十年;争议、口水、文学梦破灭,蓦然回首时,一切都已飘散……
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上举办“新世纪十年现状与未来”,是为纯文学长脸还是为文坛新贵们正名?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从对通俗文学的不屑,到现在允许它们加入文学大家庭的恩准,十年间,文坛变迁。郜元宝对《爵迹》的批评徒唤奈何?郭敬明的长篇在《收获》上发表,不像是《收获》发掘文坛新人的重要举措,却像是郭敬明给《收获》的商业砝码提供的一剂强心剂。精英知识分子落幕了,排行榜就是硬道理。
从当年意识形态的紧箍咒,到今天被市场绑架,中国文学进退维艰。这个时代,人们的文学观价值观既可以说是多元,也可以说是混乱。一方面,我们当然对传统价值观还有一分好感,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思想立场所在;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将所有的流行文化抛之脑后不屑一顾,变成遗老遗少,自然又要被时代所抛弃。去接受卫慧、棉棉的都市女性生活状态?去接受80后文艺男女青年的文艺腔?还是和韩寒一起去“独唱”?
十年了,听听哈佛大学东亚系的王德威教授如何看待中国当代文学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的华丽与苍凉,王德威在彼岸隔岸观火,也许更客观,也更冷静。
麦家的密码
《新民周刊》:您身在海外,中国内地作家的作品读得多吗?
王德威:我希望自己能看得更多,有人介绍我读一些中国作家的作品,可是我时间有限,只能看到什么是什么。
《新民周刊》:我看到您接受网易记者的访问时说您喜欢《暗算》,他的故事是不错,可是您不觉得麦家的文笔实在太粗糙了吗?
王德威:麦家是通俗小说中一个非常能写的写手,我读他的小说是希望自己不要局限在精英知识分子的视野里——当然我们接触的,多半还是所谓的精英文学。麦家我很喜欢他的原因是,他就很好看嘛。但是我看了两本以后就发现,都是一样的东西,我开始看第三本的时候已经大致知道,估计也是差不多的。
把去年的政治语境考虑进来的话,你会发现很好玩的问题:建国六十年怎么会选择(《风声》)这样一部小说改编成电影献礼片呢?它传递给我们的密码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一本通俗小说,即使是一本不好的小说,在批评者有心的阅读中,它可能是一个最有趣的文本,让我们看到很多有趣的话题。去年看到这部片子的时候我特别觉得好玩。韩三平导演的《建国大业》,邀请了那么多明星,我看了哑然失笑。麦家的《风声》呢?融合了那么多色情、暴力,还有悬疑,这样一个文本很有意思。小说和电影有各自表述,各有各的意图。这个区别放在一边,我感兴趣的是密码。文学本身是传递密码的过程,经过麦家的写作,或者说通过陈国富等人的导演。这个密码是什么,解出来的密码真的是共产党地下工作者牺牲奉献,还是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密码?我觉得麦家本人可能没有这个心意,可是他会让我们这些有心的读者解读出更繁复的新世纪重新看待文学的密码式阅读。这是我喜欢的密码的metaphor(隐喻)。
“没有就没有了”
《新民周刊》:1998年网络文学在中国兴起之后对中国新世纪十年的文学生态影响非常大,特别是所谓“80后”一代的崛起,可是问题在于,“80后”和网络文学并不是中国单独存在的问题,您在美国以及台湾地区感受到的情况,网络对当地文学的影响大不大?
王德威:美国的文学状态我不能够以偏概全,毕竟我不是做美国文学的。但是就我的感受,网络对美国以及台湾文学的打击非常大。网络文学与其说有新的技术的突破,不如说它在消费形态上和阅读习惯上是传统的回归。其实现在非常像上个世纪末鸳鸯蝴蝶派消费性的阅读。网络的发展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到一定的阶段需要进行评估。而且我觉得应该谦虚地面对。
一百年前,谁会去看李伯元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说这是小说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为。100年后,我做晚清研究,他是被奉若神明的经典作家,所以我不知道,无从预测,50年后韩寒、郭敬明作出的贡献会不会超过我们今天追捧的作家,很难讲,做文学研究者必须要有这样一个肚量,去理解它,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好东西没有就没有了,曹雪芹没有就没有了,你也不能期待李白、杜甫隔30年就出来一次。我作为文学史的研究者,必须理解文学生态不断裂变的过程。
《新民周刊》:中国当代作家几乎都受到西方文学的巨大影响,更年轻的一代恐怕是日韩的漫画和青春文学,但是也有特例,比如阿城,他的写作和传统是没有断的。但是他现在很少写了,有多重原因,但您觉不觉得阿城这样的写作在中国这样大变革的时代是无法持久的?
王德威:Yes or No.我认识阿城,阿城的确是博学多才,在他看来,文学是记忆,他完全在体制之外,从不把无限上纲的文学体制当回事。一旦你不把文学视作一种无限上纲的宏大话语,那么阿城也就可以修小提琴,也可以写剧本。把文学回归到基本面的话,写跟不写,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但同时,我们也会感觉可惜,这么有才华的一位作家不写小说了,但愿他还会写小说。
作为一个文学观察者,我们又不能逼迫他、一定要求他来写作,这只是我们的期望,并非他本人的意愿。没有就没有了。
《新民周刊》:新世纪的十年,也是中国内地对港台文学有了更深认识的十年。骆以军这次也来参加会议,我知道您对他评价很高,您说他写邱妙津的《遣悲怀》是“新世纪台湾小说第一部佳构”,您是否觉得“好勇斗狠”的骆以军在台湾也是朵奇葩?
王德威:骆以军和朱天文、朱天心的文风完全不同,他属于新的世代。相对于网络文学,他对文字还怀着敬意,骆以军是有诗才的想象的小说家,我曾经用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题目来评论他:“华丽的淫威与悲伤”。他是一个对身体和情色非常不敬的作家,但是你读他的小说,真的会感受到他深沉的悲伤,越读,你越会不忍。作家只有将自己作践成那样,才能呈现出这样的文学。这才是真正生命的文学。
中国内地有作协体制,作家在中国内地其实还是很受尊敬。可是台湾的情况完全不同,骆以军在台湾大众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绝对是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但是因为没有作协,他要谋生存也是不容易的。他现在就靠给《苹果日报》写专栏勉强谋生。你会感叹,这样的作家才可以说是奉献。每一本书用这样的力气来写作。他有写私小说的倾向,把内心最私密、最不堪的心绪写出来,却往往用一种最华丽、最可笑的方式来呈现。那种风格很难描述,但是我很推荐大陆的读者来读一下骆以军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