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一帆
跟西方目前从中国、印度等快速发展的国家寻找明天的经济领导一样,西方也在等待中国在思想和信仰领域产生世界级的人物,由此产生的“软实力”和声望将获得巨大的力量,比所有媒体计划、文化交流等活动加在一起更有影响。
圣诞节前后真是热闹!回想起2003年,那是我第一次在中国过圣诞节。商店和餐厅的窗口喷涂着蓝色的圣诞老人和橙色圣诞树。孩子们举行圣诞聚会,甚至大学生也加入了,他们一起唱歌、交换礼物。
那一天,我的中国朋友请我吃饭、喝酒,我有点犹豫,他们尽量吸引我说:“来吧,我们要吃你们那儿的圣诞蛋糕啊!”我谢绝了,并没给他们解释美国没有圣诞蛋糕的传统,事实上,中国圣诞的一切似乎都和美国不同。
遭遇中国圣诞
在我美国的家,圣诞节从感恩节第二天就开始了,母亲把整个房间装饰为红色和绿色——传统节日的颜色。小时候我的寒假从12月23日起,前一天同学们举行“节日”聚会而非“圣诞”聚会。在我家,最重要的日期是24日圣诞夜,那天晚上我和父母一起吃一大桌特殊的菜,例如熏腿、带佐料的青豆和土豆泥等等,也许还分享一瓶葡萄酒。
之后CD机飘出上世纪40年代音乐传奇弗兰克·西纳特的圣诞歌,在歌声中我们打开圣诞树下的礼物。童年的我喜欢把包装纸扔得到处都是,雀跃的气氛平息后,我和父亲收拾一下乱七八糟的客厅,再和母亲一起去洗碗,然后我们准备出门而不是睡觉。11点多我们一家去教堂参加午夜弥撒,对我们来说这场弥撒既神圣又实际,因为圣诞节早上我们要上路拜访亲戚,没时间去教堂或打开礼物。
我从没觉得在中国过圣诞节会带给我童年那种熟悉的感觉。谢绝朋友邀请的原因是,我感觉圣诞节首要是神圣的事,而不仅是一个出去玩的机会。出去玩没什么不好,但首要的事排在次要的事之后,常常使次要和首要的事都不尽如人意了。
2003年我一个人参加午夜弥撒,到了教堂院子里,首先遇到十几个警察,他们负责保证教堂里人们的安全,因为那里已拥挤着成千上万的参观者,教堂里弥漫着兴奋的味道,参观者指指这儿指指那儿,对着神父、塑像、绘画和装饰等拍照,有的也盯着我这个黄发、蓝眼、高个子的美国人。弥撒已开始,大家却喋喋不休,甚至接电话商量弥撒后的安排。
弥撒快结束时,神父准备分饼,由于天主教徒相信这特别的饼子是神圣的,神父要求所有非教友不要领,尽管如此,几乎所有的非教友却不听他的话。也许因为他们的好奇心和当时类似聚会的气氛,大家都想尝尝那块饼子的味道,看吃了有什么神秘的结果吧。
中国拒绝洋节?
从此,我就避免参加中国的午夜弥撒,我真不喜欢中国的圣诞节。因此,当2006年一群知识分子发布名为《为什么中国人过圣诞?》的一封信,我挺感兴趣。这封公开信呼吁取消主流圣诞庆典,似乎以圣诞节为一种西方文化的“感染”。我跟中国的朋友讨论这事,他们都反对,说圣诞只是一个体会不同文化和出去玩的机会而已。唯一觉得这封信有道理的,是我。
知识分子们具体呼吁“不以任何形式有意无意地过‘圣诞节”,包括不要发送与圣诞有关的短信、礼物等等,以及别参加圣诞聚会。他们也呼吁传统中国宗教和哲学的推广,“打破中劣外优的文化偏见”、“改变崇洋媚外的心态”。他们争鸣中国苦于“文化集体无意识”,因此那些缺乏信仰而过基督教节日的人,使中国的文化受害。对我来说,这些建议和辩论有道理,挺容易接受。
不过,难以接受的是辩论的基础。对我来说,圣诞的文化“感染”不是一件伤害中国文化的事,反而伤害的是基督教文化和跨文化的交流。我在中国人过圣诞的方式中看不见关于跨文化理解的努力,看见的甚至是误解。
譬如知识分子信里的一些概念。他们所担心的中国被圣诞节“耶教化”,反而正是信徒们忧虑的全球化的危险:圣诞树、装饰、礼物、聚会等风俗使人们从宗教节日里的首要事物上转移,这些吸引人的东西绝对是非宗教的。全世界的基督教会都无力防止现代商业征用圣诞节。如果中国的主流圣诞聚会内容包括祈祷和赞美诗,商场里挂的是耶稣画像而不是圣诞老人,那才谈得上节日被宗教化了。
“交叉感染”
知识分子的信发出3年后,圣诞节在主流文化的角色并没有引起太多公共关注。也许跟经济危机有关,无论对这个节日感觉如何,大家都认可圣诞对消费的拉动作用。
不过,因为这个节日属于我所在的文化的一部分,我舍不得让它受到不良影响;我个人最期望的是参观者不再无礼地打扰弥撒,我也认为利用我的家庭节日找借口喝醉不太合适,这相当于美国青年去餐厅和酒吧热热闹闹庆祝春节,对饺子和农历一无所知的他们会一面分享一个“春节蛋糕”,一面大谈中国文化是否“感染”美国文化。
其实中国目前文化“感染”的问题,也是西方2000年来一直面对的问题,尤其是如何过节。基督教的历史中并没有初期教会庆祝耶稣生日的记载。最早的天主教专家之一俄利根认为,过生日是普通人的习惯而不是圣人的。最早提出耶稣圣诞庆典的例子是在公元200年左右的埃及,但是当地专家认为耶稣的生日在5月份。直到4世纪,我们才在欧洲和中东发现相关证据,当时采用的日期是12月25日,但问题是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出生日,有的专家认为他在春天出生,有的认为是秋天。
大多专家认为12月25日的选择是由于古罗马文化的异教徒在同日庆祝崇拜太阳。其实,多数圣诞习惯都源于异教徒的习俗,譬如交换礼物、圣诞树、花环、槲寄生、圣诞柴等等,第七世纪甚至曾有为授予耶稣母亲玛利亚胞衣而做蛋糕的习俗。
在历史上不同的时期,所有这些习俗都曾被教会领袖游责。当然,不少良性因素的纳入是被公认允许的,只要目的正确,而且不放在首要之事前面。这个过程称为“圣化”,也就是说习俗、概念、东西和人等都能受到所谓净化的影响。
以同样的道理,可以说中国文化的目标就是产生中国人,而实现目标的过程可称为“汉化”。古老的佛教和当代的马克思主义目前具有中国的特色,尽管源于国外,但没有人怀疑坚持这两种哲学教义的人的中同性。事实上,越坚持这两个不同的教义,中国的身份越强化。当然,因为从来没进入主流文化,很少人以基督教为强化中国性的工具。
1997年以来中国政府没有发布全国层面的信徒人数统计,而原有官方数据通常被认为严重偏低,据中国人民大学宗教人类学家的调查,目前中国有大约5000万到6000万新教徒和560万到1200万天主教徒、天主教的人口数量反映全国人口增加的趋势,但是在1949年占人口1%以下的新教会,目前却占5%左右。这虽然是中国历史上最多的,不过中国的情况并不算独特,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发展中国家尤其是非洲和亚洲的发展速度非常快。
同样的事实是,教会本身也受到汉化。跟过去不同,今天教牧人员完全是本地人,他们自己决定讲什么样的道理,如何对待信徒的精神需要,以及如何过节。理所当然的是,他们以圣诞节为感化教外人士的机会。
软实力
无论我感觉中国人过圣诞节的方式多么无礼,我仍然试着学习宽容。2009年我在北京家附近的天主教堂参与午夜弥撒,而且相信最懂得如何管理所有关于节日礼仪问题的是教会的领袖。我也参加一些圣诞聚会,毕竟圣诞节不仅仅是我的节日,基督教也不仅仅属于我们西方的文化。这个中东宗教的后代,长期在亚洲、非洲和美洲存在着,我参加的教会在北京已有400多年的历史。
长期以来,西方就是基督教世界的领袖,这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软实力”的一部分。尽管教会也犯过文化统治之类的错误和容易被利用为政治目标,但教会总是努力捍卫教育和同情。在欧洲的黑暗世纪和中世纪,教会是教育的主要支柱,负责建立学校、医院、孤儿院等等。它也培养了历史上很多最好的艺术家、哲学家、作家。而且,跟西方目前从中国、印度等快速发展的国家寻找明天的经济领导一样,两方也在等待中国在思想和信仰领域产生世界级的人物,由此产生的“软实力”和声望将获得巨大的力量,比所有媒体计划、文化交流、电影、音乐和小说等文化活动加在一起更有影响。
我可能就是这个影响的好例子。跟别的在华外国人一样,我对参与中国主流文化如电影、音乐和文学等并不是很感兴趣。在我住在中国的时光中,可以说今天的我比6年前第一次到中国的我是一个更好的人。
最明显的把中国传统价值结合到我身上的例子,跟犹太人4000年古老的命令有关,即“尊敬你的母亲和父亲”。天主教不朝拜玛利亚,但它以玛利亚为精神的母亲,为她表示孝顺的行为,这是天主教和新教的最大差别之一。在美国长大的我一直尊敬我的父母,但多年在亚洲的生活之后,我对他们的尊敬和义务感得到了深化。
跟整个社会的交往也带给我深刻的影响,我对发展中国家关注的事有了更清楚的理解,如社会稳定、相互理解和同情等需要,这对我的思考方式和写作有明显的影响。在某一方面可以说我正受到汉化,而且如果受到更深刻的中国化能够帮助我成为更好的人,那么我就希望这种文化“感染”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