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长期以来,我始终有个疑惑:为什么近代一些官员,在各种场合讲起话来都是那么干涩,通篇都是套话或者就是带上一些数字,予人官腔官调之感,看不到词藻的雍容,也很少境界上的高度。
这种干涩的官腔官调是怎么造成的?是不是官腔官调就代表平稳,不会出任何给人逮到辫子的差错?或者平平稳稳的风格已成了一种官场文化,没有人愿意在讲话里练智慧及表现心胸气度?我会有这样的疑惑,其实是反映了我的期望,我真的很希望看到,在某些大场合时,可以听到一些官员能开金口、吐玉音,讲出格局完全不同的话,甚至带动得让人民的境界也提高。
而中国古代可不是这样的。我常喜欢翻读明代黄维及杨士奇编纂的《历代名臣奏议》,它收了许多名臣奏折和君臣对话,有许多动人的篇章及充满智慧的话语,纵使今日读来,也动人肺腑。
再例如,宋哲宗元祜8年(1093)。苏东坡、吕希哲等名臣进奏,希望哲宗能去读唐朝宰相陆贽的文集。陆贽乃是唐代德宗皇帝的翰林学士,常奉命代拟诏书,他下笔有真性情,会出现“然以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屡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恤征戍之劳苦……朕实不君,人则何罪”这样的字句。陆贽的特殊,在于他把以前的君民和官民关系,变成了以仁为本的家人关系。这或许才是苏东坡等人愿意上奏,推崇陆贽的文集《翰苑集》为必读之要籍的原因。
古代中國那种重视语言文字,藉以显露智慧胸襟和境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近代中国,或因时代的变化,大官讲话已变得愈来愈无文采,也愈无真性情,有如白开水一样的乏味。而讲话是种文化习惯,当大家都不在讲话上努力,语言上就会愈来愈退化,大家都努力地求四平八稳,政治语言及它所含有的智慧及境界要素就会愈来愈荒废。
近年来,我对世界各国的演讲集收罗很多。在此绝无崇洋媚外之意,但还是要承认,外国政治人物的经典讲话或称“黄金演说”的确前后相望,从未断绝。
而人家政治人物的讲话不同,并非西方文化有多优越,他们也是苦练出来的。就以肯尼迪总统而论,他要就职了,就职演说要说些什么,还一点谱也没有。他的好友幕僚就劝他不要太紧张,每天只要去读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去体会伟大演说的气氛,而他也真的有所体会,终于有了很不错的就职演说。肯尼迪的演说可是练出来的。
除了练演说练讲话外,西方还有“政治布道”(politicalsermon)的传统。而这种传统其实脱胎于“神学之父”圣奥古斯丁的布道理念,他认为神父牧师讲话,要说服别人之前必须先说服自己,想要感动和振奋别人之前,则必先让自己感动振奋。于是古典的修辞术遂在布道演说里被发扬,并延伸成“政治布道”。当这种传统成为政治习惯,说起话来当然就会不同。政治人物的讲话是一种苦练修行,由此可看出它的确必须很努力。
而除了这些之外,更重要的乃是政治人物必须自己有觉悟。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曾说过自己的故事,她当首相之后,各种场合都要讲话,有时一天要讲上四五次之多,官腔官调的话讲多了,自己都觉得烦,于是她决定“用诗来拯救语言的贫乏”,她每天读诗背诗,在场合适当时,就会在贫乏的演说里加上诗句,于是讲话变活了,自己的心也活了。她的讲话与伟大不伟大无关,但透过这种改变,至少讲话演说不再那么乏味痛苦。
政治人物的讲话演说非常重要,精彩伟大的演说足堪移风易俗,感动人们及提升一个时代的境界。中焉者也有让人如沐春风的快慰之感。套语太多,内容太少,不耐咀嚼的讲话演说,则是糟蹋了那场合。在中国崛起的这个时刻,中国有许多新价值必须确立,有许多新风格必须形成。而政治人物讲出有营养的话,无疑至关重要。我希望看到这种形态的政治人物能够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