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因才
与拉美和加勒比、南太平洋、非洲相继建立了无核区相比,亚洲的核安全架构支离破碎,南亚、东北亚和中东地区的核扩散态势迄未稳定,且有交叉感染的迹象。
有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参加的47国核安全峰会,4月13日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落幕。峰会呼吁4年内确保易流失核材料安全,并决定两年后在韩国召开第二次峰会。有评论说,奥巴马亲自主持核峰会,宣扬“零核”理念,并在峰会前一周内相继发布《核态势评估》报告、与俄罗斯签署核裁军新条约,还要借5月联合国重审《核不扩散条约》之际,把大国逃避的“核裁军义务”纳入核不扩散体制,这些都表明美国摆脱了在核裁军领域“被动挨批”的窘境,而开始把球踢到伊朗、朝鲜、叙利亚这样的“核边缘国家”一边,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奥巴马的国内障碍
根据核不扩散与核裁军国际委员会(ICNND)的报告,目前全球至少有2.3万枚核彈头,其中,美俄合计约拥有2.2万枚,法国、英国、中国、印度、巴基斯坦和以色列加起来才约1000枚。作为占据核优势地位、唯一在海外部署核武器的国家,美国4月6日出台的2010年《核态势评估》报告吸引世人眼球。这份报告大幅修改了小布什时期的“先发制人”核打击战略,宣布美国不对遵守NPT体制的NPT“非核”成员国发动或威胁发动核攻击,哪怕这些国家对美及其盟国发动生化攻击,美国也只会以常规军事手段来回应。
新的《核态势评估》报告一改9年前五角大楼咄咄逼人的语调,成为奥巴马在捷克首都布拉格发表“无核世界”演说一年来的最新核政策展示。随后,俄美结束一年来的谈判,由两国总统4月8日在布拉格签署核裁军新条约。这份核裁军领域近20年来最重要的条约规定,美俄各自处于实战部署的核弹头上限将由目前的2200枚减至1550枚,部署的弹道导弹和战略轰炸机限额700件,运载工具总数不超过800件。与历时9年谈判才修成正果的1991年《第一阶段削减战略武器条约》相比,新条约谈判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不过,克里姆林宫试图将核裁军与反导挂钩的努力再次告吹,白宫甚至不愿意通过共同声明的方式来约束自己,只是承认进攻性武器和防御性武器的部署之间“存在内在联系”。事实上,在俄经费不足和核装备老化、亟待大规模撤减的情况下,新条约凸现并进一步确认了美国的核优势地位。
连走两步妙棋之后,奥巴马的下一步是要在5月纽约《核不扩散条约》(NPT)第八届审议大会召开前,从国会那里拿到批准《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CTBT)的通行证。NPT和CTBT这两个条约各自侧重无核国家和有核国家,但NPT的全球接受度更高、内容也更宽泛,其两根对称支柱是防扩散与核裁军——无核缔约国答应不寻求核武,前提是有核国家必须去核。克林顿政府在2000年的NPT审议大会上,曾经同意最终实现核裁军,但小布什政府倒行逆施,导致2005年的NIT审议大会无果而终。同样,CTBT在1999年克林顿时期闯关失败后,小布什政府非但不要求参议院重开审议,反而称美国将“不会成为该条约的缔约国”。现在,CTBT已有182个国家签署,151个国家批准,其中包括条约生效必需的“附件二”所列44国中的35国。可是,从1945年首次核爆到1992年“暂停核试”,美国这个核爆了1093次、占地球记录一半以上的国家,却是至今未批约的9个附件二国家当中的一员。奥巴马在医改闯关成功后信心大增,但在涉及国际条约的碳减排和CTBT问题上,参议院当中的67票并不容易凑够!1999年,支持CTBT的民意高达80%,参院表决时却遭遇了51张反对票!由于两党在军控政策上的截然对立,40名共和党参议员的态度成了该条约生死的关键。可以说,美国国内的立法障碍,大大弱化了奥巴马“无核世界”的威信和感召力。但是,通过主办首届核峰会,奥巴马却把世人的注意力引到了亚洲的防扩散问题上。
亚洲的防扩散黑洞
无论用哪种指标来衡量,当今亚洲都是核扩散的“重灾区”。全球9个拥核国家,亚洲占了5个。加上横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以及为日韩、台湾、东南亚部分国家提供“延伸威慑”的美国,这里成了名符其实的核弹药库。一条巨大的核动荡带,环绕在中国周围,并处于模糊不定的变幻之中。
从历史上看,全球各区域都不同程度出现过核扩散。欧洲的瑞典、瑞士、南斯拉夫、西班牙、罗马尼亚,拉美的阿根廷、巴西,非洲的埃及、利比亚,以及南太的澳大利亚,都曾经搞过核计划,不过后来纷纷放弃。一度拥有过核武器的南非和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三国,也最终或撤除、或转交,成为非核国家。
如今,拉美和加勒比14国、南太平洋13国、非洲49国相继签署了无核区条约,并已生效,欧洲各国也已透过欧盟区域整合和北约一体化彼此相安无事,北美加拿大更无须自寻烦恼。核扩散风险在上述区域由于国家间的相互监督与自我约束大大下降!
这与亚洲形成鲜明对比。东盟十国、中亚五国和蒙古国虽也宣布建立了无核区,但俄罗斯以南直至印度洋、日本列岛以迄红海沿岸,却只见地区不见整体,安全架构支离破碎。
让人不寒而栗的是,全球唯有这里曾成功突破防线,实现核武器从“五大国”到地区化的扩散。短短几年间,环中国的两块地区南亚和东北亚相继陷落,中东地区更是沦为核扩散的无底黑洞。
三块地区的核扩散虽然形式各异,却都源于对抗性的安全结构:南亚的印巴对立、东北亚的朝韩分立,以及中东的阿以敌对。其中又以南亚最为典型。对抗性的安全结构导致了对称性的核扩散。1998年5月11日和13日,印度以中国拥核为由接连5次核爆,28日、30日,巴基斯坦也连续6次核爆予以回应,两个核国家同时涌现。
不过,受制于NPT体制,4个新生“非法”核国家由于试验次数有限,其核威慑能力与“五大国”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美俄遥遥领先,法、英、中各200枚左右核弹头居第二阶梯,印、巴、以色列各80枚左右,属第三阶梯,而刚刚跨入拥核国家行列的朝鲜,核弹头估计在10枚以下,位列最末。
“新四国”核爆当量也远小于“五大国”,尤其是冷战时期的美苏。1961年,苏联通过空投方式引爆了一枚名为“沙皇”的5000万吨氢弹,为有史以来最可怕弹头。当量超过1000万吨的核爆,美苏共计10次,都在1962年前。相比之下,“新四国”的弹头威力要小得多。印度1998年的“Pokhrna-Ⅱ”,当量在6万吨左右;巴基斯坦的“Chsgai-I”在4万吨以下;朝鲜2006年首次核爆,威力当在1000吨左右,2009年时稍大,不过也难敌美军在广岛引爆的1.5万吨的“小男孩”;以色列什么时间核试,威力多大,至今是个
谜。
从运载工具上看,“新四国”当中,印度和以色列的实力远胜巴、朝。前者具备较全面的投射能力,而后者空投技能优越。弹道导弹方面,四国超过3000公里的都还处于研发状态,包括新德里射程3500公里的“烈火2Ⅲ”型导弹和射程5000公里的“烈火2V”型导弹,目前均不具备部署能力。
交叉感染的核扩散模式
由于对抗诱因难以消除,南亚、东北亚和中东地区的核扩散态势迄未稳定。2009年,美国一份关于巴基斯坦扩充核武库的报告强烈刺激了新德里。陆军参谋长迪帕克-卡普尔要求重审印度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承诺,科学家K·桑塔纳姆则宣称1998年的核试验只取得“部分成功”。印巴两国目前既未加入NPT,也未签署CTBT,因此重新核爆的可能性并不能排除。不过,相对来说,风险最大的还是中东。从1980年代的伊拉克到如今的伊朗以及真伪难辨的叙利亚,中东核问题“按下葫芦起了瓢”。实际上,这一地区的核问题还一直延烧到北非的阿尔及利亚、利比亚,被曝的埃及核项目至今还说不清道不明,连沙特也不愿意签署CTBT。
由于中东地区对手的秘密核武研发都见不得光,占尽军事优势的以色列将势就势,不时祭出“外科手术式”摘除行动——除萨达姆时期的伊拉克,2007年叙利亚据悉也被空袭,但大马士革却矢口否认。最近亦盛传以色列可能用“清洁核弹”袭击伊朗地下核设施。然而,这种策略只会种下更多仇恨,难以根本解决问题。尤其是美国在这里明显施行双重标准。而以色列又是该地区唯一没有签署NPT的国家,两者对阿拉伯国家竭力推动的“中东无核区”动议又多持负面态度,自然加剧了此一地区的核扩散风险。
东北亚由于大国的约束机制,相对来说比较容易管控,但朝鲜的两次核爆和多次的导弹试射使日韩国内拥核的声音高涨起来。两国在1996年的CTBT中被认为是“有显著核能力”的国家,韩国在1970年代朴正熙时期和21世纪初两度出现研发冲动,而日本强大的工业能力、雄厚的經济实力和大量反应堆级钚的储备,使其要获得核武器,“在一个长周末就可以搞定”。
由于民用核能需求旺盛,亚洲未来核扩散的风险进一步增大。2008年有10座反应堆开工建设,8座在亚洲;截至当年年底,在建共计44座,亚洲占了28座;最近并网的39座新反应堆,也有28座在亚洲。勃发的亚洲核能市场,吸引了众多西方企业,它们之间日益加剧的竞争,推动放松了对NPT非缔约国的国际管制。例如,美印2008年10月协议规定,美国企业可以向印度出口成套核能设备或为其修建核反应堆,但此后美方动作迟缓。今年3月,俄总理普京在新德里签下为印度建造最多16座核反应堆的大单后,感受到竞争压力的美方月底即同意印方按程序对美方核燃料进行“再加工”。此外,基于民用核能的合法需求,伊朗等国的核开发也显得理直气壮,美、俄、英、德、日等各种版本多边核燃料供应方案提出来后,都难以被普遍接受。
值得注意的是,三块地区的核扩散呈现交叉感染的模式,特别以南亚向中东扩散最为显著。巴“核弹之父”卡迪尔·汗博士通过地下“核黑市”向伊朗、利比亚转移了若干关键核开发技术和设备,东北亚的朝鲜也可能通过这一渠道获得了铀浓缩设备(去年9月,朝鲜宣布铀浓缩试验接近成功)。而借助“钚”两次核爆后的平壤,似乎在故意透过核扩散打破外交绝境——伊朗、叙利亚甚至东盟最穷国缅甸,都曝出与朝鲜间的秘密核交易。这些游离于NPT之外的国家(朝鲜2003年退出NPT),对现存NPT机制造成了巨大冲击。
合力打击地下核市场
巴基斯坦核泄密事件性质不同一般,接受调查的“七人帮”中还包括该国另外一名著名核物理学家苏尔坦·巴希鲁丁·马赫默德,此人据称曾与本·拉丹以及塔利班最高领导人奥马尔直接会晤过,并与前者聊起了“脏弹”的研发。
2009年,巴基斯坦急剧恶化的安全局势再次让外界提心吊胆:塔利班势力异常嚣张,一度进逼至首都伊斯兰堡附近。而在此之前,巴核设施还数次遭到袭击。
美国人老是担心巴基斯坦或俄罗斯的核武器落人恐怖组织之手,殊不知,他们自己的核武库也不安全。2007年8月,美国空军一架B-52轰炸机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竟误挂6枚装有核弹头的巡航导弹飞越数州。2008年3月,用于引爆核弹头的洲际导弹引信又被当成直升飞机电池运抵台湾。2008年6月,美空军内部调查发现,在部署有美国核武器的欧洲空军基地中,大部分安保措施不合规范。
比起成品的核装备来,核材料和核技术扩散起来要容易得多。数千吨可以用作武器的核材料散布在几十个国家,保卫水平千差万别。
国际黑市的巨大需求和高额利润导致核走私猖獗不止。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1993年至2006年间,共收到275起涉及走私核材料及相关犯罪活动的报告。332起遭窃或丢失案件中,67%在报告时核材料仍下落不明。
随着俄罗斯等国管理体制的完善,多数这类核走私活动尚能得到有效规避,但透过公司间的商业往来、人才跳槽和技术转让等方式实现的核扩散,则防不胜防。美国国务院和欧洲国家公布的资料显示,伊朗近年来以商业活动为掩护,秘密从其在澳大利亚、英国、德国、日本甚至美国等国的合作公司中获得核技术、核原料以及相关设备。
于40年前生效的《核不扩散条约》及其一系列附属双边、多边条约,连同其主要执行者国际原子能机构,主要是为了防止无核国家获取核武器而构建的。如今,要围堵隐秘、分散、数量庞大且复杂得多的非国家行为体的核扩散,现有的NPT机制实在有心无力、漏洞百出。难怪这次5年一届的NPT审议大会召开前,美国要在4月中旬特别召开核安全峰会讨论打击地下核市场。
安理会在2004年通过的第1540号决议中,首次将非国家行为体纳入防扩散视野。为消除隐患,奥巴马在布什政府“全球减少威胁倡议”的基础上,提出了更为激进的计划,希望在4年内让50个国家的所有核燃料得到安全保管,并从民用核燃料循环中移除高浓缩铀,代之以威胁系数较小的钚。俄罗斯成为这一计划的最新实践者。3月29日,俄原子能公司总裁基里延科和IAEA总干事天野之弥在维也纳签署了关于在俄境内建立低浓缩铀(LEU)储备的协议。4月13日,美俄签署了将武器级钚转化为民用核燃料的协议。
我们生活在一个刚刚摆脱了旧的核对峙危险、但新的核扩散风险又接踵而至的时代。高风险能否促成集体行动、进而达致“无核世界”?从目前有限的进展来看,恐怕还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