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约定

周国平

2009年春天，女儿养了两只小鸭，一黄一黑，她称它们为小黄和小黑。小黄不几天就死了。小黑的身体也不健壮，在妈妈的建议下，她把它放养在陶然亭公园的湖里了。

我常到公园散步，每次必去探望小黑。我发现，那里放养的家鸭，除小黑外，还有一只黑的和一只黄的。它们聚在大湖旁的一个池塘里，一天天长大。不久后，它们都长成了大鸭，两只黑鸭非常漂亮，看上去很像公野鸭。后来。它们转移到了大湖里。加入了野鸭的队伍。两只黑鸭非常合群，混在野鸭群里几乎可以乱真。

冬天来了，3场大雪之后，湖面冰封了。我很担心这3只家鸭的命运。野鸭能飞走，它们怎么办呢?好在天气突然转暖了。我看见家鸭们和野鸭一起在湖中逍遥地游弋。

但是，好运不会久留，我心中仍充满忧虑。12月上旬，气温骤降，湖面又滚得严严实实的。湖上已不见鸭的踪影，野鸭一定飞走了，3只家鸭去哪儿了呢?

一天早晨，我再去公园，看到了悲壮动人的一幕：在靠岸的冰面上，有四只鸭子，其中两只正是那两只漂亮的黑家鸭，而另两只竟是母野鸭!它们已经彼此结成了伴侣，而为了爱情，这两只母野鸭毅然守着自己的异类丈夫，不肯随同类飞往温暖的远方。现在，两对情侣无助地站在冰上。瑟瑟发抖，命在旦夕。

我久久地站在岸上，为我看到的景象悲伤、自责。当初若不把小黑放养在湖里，至少会少一个殉情者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算听任不管不是悲剧，拆散它们也是悲剧。

这天之后，那只黄家鸭再也没有出现。它是一只母鸭，长得很肥，我听几个老人站在岸上议论，得知它已经被人捕捉后吃掉了。我心中一痛，知道等着小黑的命运不是冻死，就是也被吃掉。

我仍天天去看这两对情侣。天气越来越冷，它们坐在冰上，都垂着脖子，看样子有些坚持不下去了。第四天，我看到的情景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冰上只有两只黑家鸭了，那两只母野鸭飞走了。

我仿佛看见，两只母野鸭终于看穿自己的家鸭丈夫不是同类，于是义愤填膺地痛斥它们是骗子，怒而起飞，两对情侣不欢而散。不，不会这样的，实际的情形更可能是，它们实在熬不下去了，为了自保，只好向家鸭丈夫挥泪话别，然后依依不舍地飞离。一边还泪汪汪地回头张望。

唉，不管哪种情形。可怜的丈夫们终归是被遗弃了，从此只好独自受难了。

不料，就在遭到遗弃的第二天，天气又一次转暖，岸边的冰化冻了，两只公家鸭悠闲自在地站在靠水的冰上，吃着游人抛过去的食物。第三天，一只母野鸭飞回来了，从此天天守着两只公家鸭再没有离开。有趣的是，这一母二公永远保持着固定的队形，一母居中，二公在两侧，仿佛彼此有一个温暖的约定。在我的想象中，当初这只母野鸭无疑属于挥泪而别的情形，而那只一去不返的母野鸭则很可能属于不欢而散的情形。看来，和人类一样，禽类的个体也有多情和寡情之别。

3只鸭子的命运成了我们一家人每天讨论的题目，妻子突然想到了“锦绣大地”。那里有一片辽阔的人工湖，湖水循环。常年不冻，湖中养着天鹅等珍禽。她立即给我们的朋友打电话，朋友慨然允诺。

鸭子得救了，可怎么把它们捕捉到手呢?我们和公园管理处联系，他们同意我们捕捉。但这3只鸭子总是在薄冰上活动，我们购置了捞鱼的大网，但一旦靠近，它们立即朝远处走去，网杆根本够不到——它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的一番好心。

只能等待。我仍然天天去看，准备见机行事。天越来越冷了，开始有人在冰上走了，但鸭子所停留的地方冰还比较薄。

平安夜那天上午，我走进公园，但见那只母野鸭孤零零地站在冰面上，嘎嘎地哀鸣，两只公家鸭没有了踪影。一位老先生站在我旁边，嘟哝道：“怎么把那两只鸭子都抓走呢，它没有伴了。”我赶紧问：“谁抓走的?”他指给我看正在对岸走的一个老妇，那老妇手中提着一只红布袋。

我冲上小桥，老妇恰好迎面走来，狭路相逢，我一把拽住她手中的布袋。周圍有好几个老人，纷纷谴责她。她讪讪地解释道，她不是抓回去吃的。是怕它们过不了冬，要带回家养起来。经我说明原委。她把鸭子放了。

事不宜迟，必须立即行动了。傍晚，我和妻子去公园把两只公家鸭捉住了。本想把母野鸭也一齐捉了，但它飞了起来。落在远处的冰上。对它倒不必太担心，它自己会飞往温暖的地方，当然，我们更希望它能辨识路径，去和它的伴侣团聚。

我和妻子驱车向“锦绣大地”驶去。到了那里，天色已黑，在车灯的照射下，可以看见湖上波光粼粼。我们把纸箱打开，把两只鸭子抱起来。放到湖岸上。只见它们都立刻张开了翅膀，一边欢快地嘎嘎叫着，一边向湖里扑去，两个背影依稀可辨，一眨眼就没了踪影。我永远忘不了它们展翅向湖里扑去时的快乐模样，在把它们放到湖岸上的那一瞬间，它们显然立刻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这是一个无比幸福的瞬间。分不清是鸭子更幸福还是我们更幸福。

一个多么圆满的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