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文
2003年7月里最热的一天,我来到热海。
那年的梅雨季节既长且冷,淅淅沥沥,连月不开。自6月中旬以来,几乎没见过太阳。谁知今天出奇得很,早晨在东京时,还是 “烟雨暗千家”,中午一到热海,天气骤然转晴,太阳从云层里钻出,将光和热一股脑儿倾泻下来,叫人猝不及防。“热海真热”,这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印象。
提起热海,脑子里立即闪出一幅图画:明月,碧水,青松,白沙。这是从一部熟知的小说中获得的。其实,不光热海,整个伊豆半岛,就是一座文学的殿堂,你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发现你读过的文学作品的舞台,感受着你所喜欢的文学家的存在。在伊豆,随处都能品尝文学所赋予你的优雅的韵味,体会日本文化那种素朴、清纯的风格。
1999年的仲夏,我到伊豆天城山汤岛,参加川端康成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会和川端文学讨论会,沿着《伊豆的舞女》中的路线,从三岛经修善寺,翻山越岭,抵达半岛最南端的下田港。一路上徜徉于当年作家写这篇小说时的感情世界,从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细心捕捉作品里少男少女萌动于心中的朦胧、缥缈的青春恋情,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那是一次令人难忘的川端文学的巡礼。
记得从下田乘“舞女号”电车回名古屋,在热海转车时,我曾迟疑了一下,要不要下去一游?但转念一想,热海不是那种匆匆一看就能离去的地方,还是留给将来吧,我要找一个充裕的时间,好好把它谛视一番。热海,它毕竟不是一个平凡的城市。热海,是川端康成的热海,井上靖的热海,尾崎红叶和坪内逍遥的热海。
在车站小站里,匆匆吃了一碗炸虾饭,脑子里只顾想着同热海有关的一些人和事。放下碗就向外走,店员冲我笑笑,来到外边突然想起还未付钱,连忙跑回去算账,那店员依然冲我笑笑,一脸的憨厚,一脸的热诚。
热海车站,仿佛在一座山顶上,北方箱根山脉向东南的海面倾斜而来,东海道线由东向西沿海岸切过,山坡陡然下降,没入大海。走出车站就能望见不远处闪闪发光的水面。我心中一阵激动,前面提到的那部小说描写的悲恋故事,就是以这片海水为舞台背景的。
不用说,我指的是明治作家尾崎红叶的名作《金色夜叉》。这是一部没有完成的作品,主题是抨击明治时代资本主义社会逐渐泛滥的金权主义思想。男主人公高中学生间贯一,爱上了养父家的女儿阿宫,二人以心相许。有一天,银行家的公子富山唯继到阿宫家做客,手指上的戒指金光耀眼。阿宫深为富山家的财富所迷目,背叛了贯一,投向富山的怀抱。贯一悲愤之余,废止学业,决心做一名高利贷者,向社会报复。分手的一天,贯一约阿宫来到热海海岸的一棵松树下,怒斥阿宫嫌贫爱富,并一脚踢倒阿宫,愤然而去。
《金色夜叉》中文本1980年代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译者是老翻译家吴元坎(金福)先生。这位老前辈早已回归九原,但他那亲切、谦恭的面影,依然常在我的面前闪动。近日在网上看到台湾志文出版社重新出版此书,颇为激动,但译者吴元坎先生却无法看到了。
尾崎红叶是明治时代著名作家,曾进入东京大学文学部学习,后来中途退学。在进入东大之前,他就同山田美妙共同组织砚友社文学团体,创设“我乐多”文库,提倡写实主义。他的早期作品《两个比丘尼的色忏悔》、《伽罗枕》、《三个妻子》等,以活泼明快的笔致,雅俗共赏的文体,深刻反映了日本步入资本主义社会初期的种种人情世态,为明治文坛吹入一股新风,影响深远。尾崎红叶和另一位作家幸田露伴并立文坛,同领风骚,史称红露时代。
《金色夜叉》写于1897年,两年后,作者不幸罹患胃癌,1903年9月去世,年龄刚满三十五岁。英年早逝,赍志而殁,痛哉,惜哉!红叶留下了这部未完成的小说,也为日本文学留下了一段永远的空白,永远的遗憾。
今天来热海,首先要看的就是故事中写到的海滩上的那棵阿宫之松。
炎阳将石板道照得灼热,脚下暑气蒸逼,山路弯弯,步步下旋,古老的石阶,宽阔、陡峭、跨度大,夹持在岩壁之间,有的生长着苔藓,滑溜溜的。路旁耸立着苍郁的古树,堤上印着团团阴影。偶尔站在树下,会感到些许的清凉。本来,从车站俯瞰海滩,仿佛近在咫尺,唾手可得,谁知走起来显得非常遥远。正踌躇间,山下爬上来一对男女游客,男的红黑肥硕,臂上印着刺青。女的二八姝丽,腰中缠着上衫。我向他们打听“阿宫之松”的所在,男的转身向西南方一指,说那一团浓绿就是。
越过海岸大道,我来到沙滩上,这里更是灼热难当。海风习习,却没有一点凉意。人好似站在蒸笼里,脚下的沙子能烤熟鸡蛋。一些青年男女半裸半掩,游罢海水后,躺在阳伞下喁喁情话,跟前摆着移动电话,喝空的饮料瓶等物。我在这海滩上再也看不到那种生死离别的场面,听不到那种呼天抢地的控诉了。时代变了,如今是21世纪了,今天的海滩完全是另一副面容,连海水也显得无精打采,失去了往日的情怀。
终于在一座人工筑起的平台上看到了“阿宫之松”。说实在的,有点儿叫人失望。这松树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高大、伟岸,而是矮矮的一簇,被其他群绿包围着,挺不起腰来。旁边的木牌上写着:“树势回复中”。原来这不是小说中描写的那棵老松,而是当代新植的幼树。要恢复昔日的辉煌,看来还需要花很长时间吧。松树附近树立一段长条石碑,上书“红叶山人纪念,金色夜叉之碑”。碑身不作任何修饰,呈现原始自然之美。
阿宫之松虽然使我不大满意,但聊胜于无。日本人对文学胜迹的注意与保护,一直令人肃然起敬。文学在这个民族的心目中,占据着崇高的地位。我想,除了法国等少数国家外,日本也许是最看重文学和文人的一个国度。随便举个例子,日本各地随处都能看到文学碑、诗碑或句碑。这些石碑不讲来头,不拘形式,于河边泽畔,山坡路旁,立一巨石,刻上与此地有点缘分的文人一首诗作、一首俳句或名作中的一段话,便能成为使人驻足凭吊的景观。许多古代和现当代作家都有规模不同的文学纪念馆、陈列馆或纪念室。如长野县木曾马笼和小诸市的岛崎藤村纪念乡和纪念馆,爱媛县松山市的正冈子规纪念馆,岛根县津和野的森鸥外旧居,松江市的小泉八云纪念馆,长野市城山公园的东山魁夷纪念馆等等,数不胜数。日本一千日元纸币上印着明治文豪夏目漱石的头像,新发行的五千元纸币上是才女作家樋口一叶的倩影。分别由东京站和新宿站开往伊豆半岛的快速电车都根据川端康成的小说《伊豆的舞女》取名为“舞女号”……这些都为单调而浮躁的现代文明生活,平添几分文学意味的浪漫和风流,其用心是值得称道的。
和热海深深结下缘分的还有一个作家,他就是日本现代文学的奠基者坪内逍遥。坪内生于美浓(今岐阜)尾张藩阀之豪门,少年好游侠,喜骑射,精通汉学,稍长,上京,结识了高田早苗。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开办后,坪内逍遥担任西洋史和宪法论的讲师,同大隈重信、小野梓等人相友善。1886年出版文艺评论《小说神髓》,提出“小说的主脑是人情,世态风俗次之”的著名论断,为日本近代文学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他又是一位卓越的戏剧理论家,倡导戏剧革新,并以《桐一叶》、《牧之方》等自创的戏剧作品为教本,推行新的表演技巧。他投私财创立戏剧研究所,广招弟子,亲自讲授莎士比亚、易卜生的作品以及艺术哲学和日本传统艺术,培养了岛村抱月、松井须磨子等著名剧作家和表演艺术家。
由JR线南宫站向南走十多分钟,可以看到一座古老的二层木质建筑,院里生长着两棵高大的柿子树,这里就是名闻遐迩的双柿舍。逍遥致力于戏剧改革中途受挫,他苦心经营的文艺协会,内部矛盾重重,再加上自己心爱的弟子岛村抱月和松井须磨子的恋爱问题闹得满城风雨,逍遥只好激流勇退,颓然携家来到热海,埋头学术,闭门不出。他在这座双柿舍里除了从事戏剧理论的研究和写作外,主要业绩就是翻译莎士比亚戏剧。他为译莎投注了全部精力,夙兴夜寐,焚膏继晷,陪伴他的,除了老妻就是屋外两棵古老的柿树。这两棵柿树树龄都在四百年以上,夏荣冬枯,春华秋实,始终守望在呈现着塔形的书斋旁,眼看着这位明治文豪走完他七十六岁的人生旅程。
老树发细叶,毵毵五百枝。
出门望海面,遥遥碧波起。
从逍遥这首自作的短歌里,可以捕捉到当时作者一点飘忽迷离的生活实景。
逍遥自幼爱读莎士比亚,翻译莎翁戏剧历时五十余年。1884年他担任东京专门学校讲师时,始译《恺撒大帝》,断断续续于1928年古稀之年完成四十卷,并写出一部《莎士比亚研究入门》的专著。自1933年起,又将二十年来的译作重新校订一遍,统一风格,完成了《新修莎士比亚全集》四十卷的全部翻译事业。当他校订完毕《奥赛罗》的译稿时,健康状况急剧恶化,遂于1935年2月28日去世。墓地建于不远的海藏寺境内,碑文由市岛谦吉题写,上书“逍遥坪内雄藏夫妇之墓”。
如今,逍遥旧居门前的两棵柿树依然郁郁葱葱,老当益壮,将清阴洒满这座寂静的小院。然而,人去楼空,姗姗树影下,早已寻觅不到当年主人的身姿。尽管海面上日夜涛声阵阵,再也没有人从这座小院里投去深情的一瞥了。
“热海是伊豆的都会”。在我登车行将离去的时候,耳畔又响起了川端康成的话语。将伊豆当做第二故乡的川端康成,最了解伊豆,最有资格评说伊豆。如果说整个伊豆半岛都浸满了日本文化的乳汁,那么,热海就是饱吮这种乳汁的幸运儿。古今文人的过往,内外文化的汇聚,使得热海在日本城市中独树一帜,占尽春光。
尾崎红叶来了,又走了,即便他所描绘的明月碧水、白沙青松,也挽不住那匆匆背影。坪内逍遥来了,住下了,是热海这座海滨小城使他晚年活得充实有味,五彩缤纷。一座城市,一个地方,其他因素先不说,只要能吸引众多智者的目光,只要有了厚重的文化聚集,自然也就有了身价,有了魅力。
热海真热,这里的热使我难忘。不过,除了气候之外,似乎另有一些东西深深渗入了记忆的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