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闹着玩的》中的对话

2010-05-30 10:48王祖友
译林 2010年3期
关键词:海勒

1998年兰登书屋评选的20世纪百部英文小说中,约瑟夫•海勒的代表作《第二十二条军规》(1961)名列第七,其出版标志着美国文学进入后现代时期。同库尔特•冯内古特、托马斯•品钦、约翰•巴思、唐纳德•巴塞尔姆、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威廉•加迪斯一起,约瑟夫•海勒赢得了“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家中的佼佼者”的美誉。1982年他得了麻痹症,然后又饱受吉兰─巴里综合征的折磨。恢复健康后,海勒与结婚35年的妻子离婚,同病中照顾自己的护士结合。《可不是闹着玩的》(1986)就是描写他自己缠绵病榻的经历。如果说《第二十二条军规》的黑色幽默是犹太幽默和后现代文化的对话,《可不是闹着玩的》便是海勒与他朋友斯皮德•沃格尔之间的对话。

写作《可不是闹着玩的》时,海勒和沃格尔之间的友情已经持续了25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沃格尔正好坐在海边看《第二十二条军规》,然后有人把沃格尔介绍给了作者。就如同小说的开头所写的那样,“那就是一见钟情”,而这恰恰描述了斯皮德•沃格尔和约瑟夫•海勒之间的关系:“我告诉他我喜欢这本书。然后我们成了朋友。我从未想过,海勒会和一个喜欢他作品的人那么亲近,所以客观地说,他的作品得到表扬,他还是挺高兴的。”

在这部名为《可不是闹着玩的》的作品中,海勒以一种非虚构的方式叙述了他在医院经历的一场可笑又恐怖的荒诞的治疗。在这个类似回忆录的非虚构文本中,约瑟夫•海勒和沃格尔交替讲述了这个真实而恐怖的故事,它甚至可与科幻小说的恐怖相媲美。

这个故事本身以读者不甚理解的一封关于海勒的信开头:“在1982的8月,一个在新泽西的26岁男子写给我说,他已经在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靠呼吸机生活了58天,而且一直不能说话。”

当然,后来我们知道海勒与那个来自新泽西的写信人有了共同的遭遇——他自己也突然被吉兰—巴里综合征所打倒。显然,有人会说,该综合征的出现是一种讽刺,因而也就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地发生了。在故事的开头,海勒非常健康。他每天慢跑四英里,进行《上帝知道》的写作,同时处理他那复杂的离婚琐事,还与美食俱乐部的成员进餐。然而,某天早上他却突然咽不下炸薯饼;到下午,他的手臂连脱衣服都做不了了。此后的24小时,他在西奈山医院得到了细致的照顾。海勒的朋友聚集了起来。梅尔•布如科斯犹如医生一样清楚海勒的病情;达斯汀•豪夫曼带来了最具想象力的有用的礼物——一把电动牙刷,他经常仔细地帮海勒刷牙;沃格尔住进海勒的公寓做信使和用人。他每天都穿过中心公园来到西奈山医院,听取医生的最新指示,好让着急的病人安心。他不仅要写作,给海勒代签支票,告诉书迷为什么海勒不能给他们签名,他还要与海勒最喜欢的女护士瓦莱丽•汉弗莱斯一起吃饭喝酒,她在这些人中有着非常特别的地位(她将成为海勒的第二任妻子)。还有很多人也都聚集在海勒病床前来表示他们的忠诚和友谊,这种忠诚和友谊是他精神上的支柱。他们的到来使海勒的病房成了曼哈顿最具活力的地方,还让作者即使在大灾难之时也感到生命是有意义的。六个月之后,花了十多万美元,海勒才坐着轮椅出了院。

《可不是闹着玩的》重复展现了海勒与疾病的抗争。那时沃格尔对海勒病情也不甚了解。海勒出了重症监护病房后,沃格尔谈到,“海勒还是表现得与平日一样。”“表现”这个词说明海勒很为朋友着想,海勒只想朋友们看到他愿意让他们看到的方面。沃格尔指出,海勒这场病下来,他性格有了很大转变:他从原来的粗暴变得彬彬有礼。接触过海勒作品的或者是对他有过相关了解的人或许都知道在以前的所有行为海勒一直都保持着帝王般的尊严。沃格尔在回忆海勒以前的为人处世时也曾做过这样一段描述:“过去,他那些最亲近的朋友们,因为彼此都遭遇过他那些不同寻常的不耐烦、无礼、迟钝、自私、傲慢、固执、消极、幸灾乐祸、口是心非以及屡见不鲜的无趣而暗地里相互同情。我们喜欢他……但我们觉得解释个中原因则非常困难……”可是就是这样一次突如其来的大病让原本如此高傲的海勒学会了克制自己,并尝试适应他人的处世态度。也许正是这段生与死的挣扎经历改变了他的性格,从而形成海勒对人生和生活新的理解和阐释。

如果《可不是闹着玩的》讲述的是海勒的幸存史,那么他的言语是这个故事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说话的能力,即与朋友或对手讲故事,开玩笑,对海勒来说与呼吸一样必要和自然。

有交谈,我才没有发疯。我大声地开着玩笑,乱加评论和批评,打断别人谈话并妄加建议。对于任何人对我提出的问题,我都会长篇大论地回答;对许许多多不是问我的问题,我也啰里啰嗦地嚼舌头——护士们都欣然接受我的健谈。对他们来说,我是很奇特的人:我在重症监护室的全部22天中,我通常是唯一一个没有因为这样那样的术后病理原因而完全失去知觉的病人。我能听,能答,能开玩笑,能开怀大笑……

《可不是闹着玩的》中的对白在海勒的叙述与沃格尔的描述这两者的交替中进行。如他在回顾时所言:“当我失去思想时,我就也不能言语了。”事实上,海勒不仅讲话,还不停地讲。他的朋友沃格尔与他截然不同,每遇到社交上的邀请总是热情地说“好的”。但以海勒的性格,遇到这种提议时通常会说“不”。接到电话、特别是陌生人的电话,海勒总是很无礼,甚至粗暴。“你要找谁?”这通常是他那不耐烦的说话方式。海勒的人生格言是——“患难时是没有真朋友的”——这句话在他朋友间是众所周知的。基本上,海勒和沃格尔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就像在海勒是否哄骗他,想叫他为派对准备食物这件事上,他们就经常争吵。沃格尔负责煮菜,而海勒则只管吃。渐渐地,沃格尔就成了另一个海勒。他搬进了海勒的家,吃海勒的,用海勒的。所以,海勒的生活越来越拮据,沃格尔的财富却越来越多。

沃格尔和海勒拥有完全不同的性格。前者在各种工作(从购物中心的中流砥柱到专业品尝师)之间不断地跳槽,过着时而有钱时而穷困的日子,进出于社会上的各种场合。相反,海勒在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里是作家。与此同时,沃格尔拥有海勒完全没有的一面,那就是生活实践。海勒22岁时就结了婚,但是30年后他仍然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助洗衣店里的机器,更是没下过几次厨房。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剥鸡蛋壳或是煮牛奶。在沃格尔看来,海勒的境遇比无助更为悲惨,但是海勒却乐在其中。如果某种工具坏了,海勒会扔掉它再去买一个新的。与此相反,沃格尔会把坏了的工具视为一种挑战,他会拿起螺丝刀和扳钳尝试去修理好它。沃格尔说:“海勒是从外星球来的。”这样说可能会显得有些夸张,但还是比较写真的。

《可不是闹着玩的》徘徊于两点之间,即沃格尔记录着海勒从接受治疗到康复的点点滴滴,而海勒则怀着嘲讽的心理或认同或否定,就这样他们以各自截然不同的方式度过了海勒的苦难日。结果该书就在病人、护士和医生以及海勒与沃格尔两个人的心理活动这样的多重角度中产生了。这种反差实际上就是该书本身内在的讽刺。叙述者的转变同时就使读者从内外这两个角度了解了海勒。机智而又巧妙的应对(或回答)而不是彻底孤立的意识在《可不是闹着玩的》的写作和讲述中占有很大比重。比如,书中有许多围绕海勒出奇的胃口和在唐人街与密友用餐那难得的记忆所做的描述。书中很自然地提到了食物,当时他被迫靠鼻胃管来输入营养,这种描写在其他作家创作中恐怕是不会出现的:

点餐成为了我获得乐趣的一种惯常方式。因为盘子上所有东西都要由护士匀浆在一起,然后又要用管子喂我吃,所以整个过程要花上半小时左右。我点得很多,可正如我向提问的人回答的那样,我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他们听了以后往往都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对喂食的时候在场的人我会慷慨地提出:“要尝尝吗?”我能无休止地说下去,我也能感觉得到不论是冷的还是热的东西通过我喉咙时所带来的温度变化,可除此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除夕夜时海勒的护士想在试管里倒杯香槟给他喝,由此可见,海勒的精神很有感染力。但是海勒拒绝了,一部分是因为他适应不了酒精引起的情绪上和感觉上的变化,还有一部分原因正如他所说的:“我只能接受最好的香槟。”海勒与来访者以及医院员工间的机敏应答显示了智慧与勇气,也表明了在群体生存中对话的必要。这就是为什么迈克尔•霍奎斯特提出下面这个关于对话主义的评论:

尽管……对话主义主要属于认识论范畴,然而它不只是一种关于知识的理论。在其本质属性上,它是一种混合体:对话主义利用语言本质作为存在本质的模型系统,因此和语言学有紧密的联系。对话主义把社会和道德价值看做是一种基本的自我/他者分裂在特定情况下表达自身的方式,故而是价值论的一种形式。

从海勒与他朋友的关系中我们不仅看到对话的认识论的意义,还看到了其价值论的含义,这也暗示着没有什么是自在自足的这样一种生存的根本条件。得益于与朋友间的对话,海勒不仅摆脱了病魔,还获得了一段新的感情——护士汉弗莱成为了他第二个妻子。这证明对话对个人心理和生存有着同样的重要性。整体观之,在巴赫金的意味上,算上海勒的家人朋友,《可不是闹着玩的》毫无疑问是一部两个作家多台戏的复调小说。

[本论文为浙江省外文学会2009年专题研究项目“约瑟夫•海勒后现代小说的艺术特色研究”(项目编号:ZWZD2009032)阶段性成果。]

(王祖友:杭州电子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3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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