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省亲写出了皇妃省亲的大排场,也写出了大喜背后的大悲,在空排场、虚热闹背后写出了真情感。
钱花得像淌海水一样
贾府为了迎接元妃归省盖的大观园到底花了多少银子?看其中一笔银子的细账就可以看出兴建大观园用资之浩大。贾府原来存在甄府5万两银子,贾蔷被委派到江南采买女孩子和乐器,支用了3万两银子;置办花烛、彩灯、帘栊帐幔用余下的2万两。采买女孩子和乐器两项开支在大观园工程中,不过占据极次要位置,元妃省亲的花费可想而知了。
大观园场面到底有多大?仅仅从它用多少架帘栊帐幔就可以看出来。贾政带领贾宝玉到大观园“视察”时,曾经把贾琏叫来询问,贾琏回答: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各色绸缎大小幔子一百二十件,帘子一百二十挂,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二百挂,椅搭、桌围、床裙、桌套各一千二百件……这是多大的排场?
“妆、蟒、绣、堆、刻丝、弹墨”是纺织品专用名词,“妆”是妆花缎,是云锦里边最华丽的织品;蟒是蟒缎,是织有龙形纹的锦缎;刻丝和弹墨都是极其讲究的织品;“绣堆”是刺绣和堆花。这些讲究的绸缎都用来给大观园做床围、桌套、窗帘,数目成百上千。
贾府为迎接省亲而布置的大观园穷极奢靡。当元妃坐到船上时,船上是各种精致的盆景彩灯,珠帘绣幕,元妃看到的大观园是“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园子里的彩灯都是纱绫扎成的,精致异常;河边的石栏上都是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得像银花雪浪;各种树木因为严冬没有花叶,都是用通草、绸、绫、纸、绢做成树叶、做成花,粘在枝上;池子里的各种彩禽,仙鹤也好,鹭鸶也好,鸳鸯也好,也都是手工制作……费了这么多的金银,用了这么多的人工,只是为了让元妃在船上瞄一眼。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气派,连皇宫出来的元妃都在船上默默叹息太奢华过度了。
大喜欢背后的大悲惧
元春封妃的喜讯一到贾府,贾府立即变成欢乐的海洋:个个喜气盈腮。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色,言笑鼎沸不绝。
此前的贾府是八公府之一,是社会上地位最高的官僚家庭,而且跟其他大官僚家庭联络有亲。“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跟“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也就是贾母的娘家,跟“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找金陵王”的王家,也就是王夫人和王熙凤的娘家,还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也就是薛宝钗家,共同构成所谓“四大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贾府还不是皇亲国戚,还没有到封建社会最上层,贾元春封妃,就把本来已经炙手可热的贾府提升为皇亲国戚,使得贾府的权势达到顶峰,出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局面。贾府知道元妃封妃的消息后欢欣鼓舞而且马上着手准备省亲,就是这个道理。
当贾元春真的到来时,是个什么阵势?70岁的老祖母五鼓时分就按品服大妆,贾母带领贾赦等到荣国府门口站着呆等,得到的消息是:元妃晚饭后才请旨动身。晚饭后贾赦带着全族男子在西街口外迎接,贾母带着全族女眷在荣国府大门外迎接,又是静悄悄等了半天,才有一对太监骑马过来,到西街门下马,把马赶出,垂手面西站立。过老大一会儿,再来一对太监,依样画葫芦,这样来了十来对太监,都站好之后,才听到隐隐的细乐声,再一队一队地过完皇家的仪仗队,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这里边抬的就是贾母的亲孙女儿,而贾母等人连忙在路旁跪下。在这之前,贾元春的亲爹贾政及伯父贾赦,早就在西街口跪下了。
元妃游幸过大观园,坐省亲车驾进荣国府,这才是真正回家了。按照封建礼法,孙女儿回娘家得向祖母行礼。元妃进入贾母正室,想行家礼时,“贾母等俱跪止不迭”。孙女儿要行礼,倒是老祖母又给她跪下了!
元妃一手搀了贾母一手搀了王夫人,也就是一手搀了从小把她带在身边的祖母,一手搀了生身母亲,满眼垂泪,三个人心里有许多话,只是都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
当贾元春跟贾母、王夫人呜咽对泣时,邢夫人、李纨、王熙凤及贾府三姐妹都在一旁围绕垂泪无言。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找到话说、都会妙语如珠的王熙凤也变成了哑巴,这是多么耐人寻味啊!
结果就只能是贾元春半吞半吐地把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告诉祖母和母亲:“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完了又哭起来。
皇宫成了“不得见人的去处”,元妃归省跟亲人见面出来频率最高的词居然就是“呜咽”“哭”,好像并不是贵妃衣锦还家,竟然是来跟家人生离死别了。实际上,元妃省亲既是生离也是死别。
不伦不类的父女对话
贾元春见过了祖母和母亲,该见父亲了。这是个什么情景呢?“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也就是说,做爹的隔着帘子跟女儿见面、向女儿请安、叩见元妃。做父亲的,竟然只能隔着帘子参拜自己至亲骨肉的女儿!就是因为她已经成了皇帝的“身边人”!元妃倒想跟父亲说几句心里话,隔帘垂泪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然骨肉各方,终无意趣!”这话说得很动情:庄户人家,虽然吃的是腌菜穿的是布衣,但是一家人可以和和美美,享受天伦之乐。我们现在虽然已经富贵到极点,但是却骨肉分离,想想真没有什么意思!
元妃终于大着胆子把心里的苦闷跟父亲说出来了,得到了什么回答呢?得到了一番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贾政“含泪启道”,“启”是臣子对皇帝的口气,“含泪”是父亲对女儿的情感,但这点父亲对女儿的情感完全淹没在臣子对皇室的恭敬之中了。贾政说:“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凤鸾之瑞。”意思是:我这个做臣子的,出生在山村的穷人家,家里的这帮人都是乌鸦麻雀,没想到鸦鹊窝里飞出您这么个金凤凰!这段话说得多么虚伪、多么矫揉造作、多么言不由衷!做父亲的为了恭维做了皇妃的女儿竟然说出如此不符合事实的话来!
再看看贾政如何用颂圣语气说自己的女儿:“贵人上赐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贾政在这里创造性地用了一个词:“下昭祖德”。平时说某个人光宗耀祖,应该说“上昭祖德”,但是元妃已经是皇帝的妃嫔,君臣之礼就高于一切,祖宗再大的功劳也不能跟皇帝并列,“上昭祖德”就只能改成“下昭祖德”了。
如果说贾政说自己的女儿时还带着一些怜爱之心父女情深,那么当他说到实际上的女婿——皇帝时,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做女婿的让女儿回一次娘家成了天高地厚之大德,成了千古以来的旷恩!老丈人只能三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贾元春已经明确表示她不能享受天伦之乐的痛苦,贾政还得嘱咐她:必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恭恭敬敬地侍奉皇上。她感到痛苦怎么办?把这痛苦压下去,把这苦果吞下去,切勿“懑愤金怀”。贾政又创造性地使用了一个词“金怀”,按说是“襟怀” “胸襟”的“襟”,但既然女儿是贵妃,就得变成“金银”的“金”来做修饰词了。
贾政一番一本正经的颂圣,果然把贾元春的悲哀压了下去,贾元春不再哭了,也摆出贵妃的口气教导父亲“以国事为重”了。
这段几百字的父女对话看得人毛骨悚然。贾政没有多少才气,他能够在元妃跟前讲出这番非常严谨、非常考究、非常到位的官场话语,固然因为多年官场的熏染,很大的可能是经过认真的预先排练。可能是他周围叫“单聘仁” “卜固修”的清客一再推敲写出来,然后贾政再亲自一字一字地斟酌,背诵下来。“单聘仁”的谐音是善于骗人,“卜固修”的谐音是不顾羞耻。善于骗人和不顾羞耻的文字秘书,跟封建卫道的死硬派贾政共同创造出这番父亲见女儿的不伦不类的“世界之最”。
(本节内容据山东电视台“马瑞芳妙解《红楼梦》”节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