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薇
开放课启示录
在卧室、咖啡馆、公园甚至卫生间……只要有一台能联网的电脑,你便可以随时随地免费聆听世界知名学府、知名教授的课程。
从2010年初开始,一股开放课热潮在中国大陆蔓延开来,这些被称为“淘课族”的群体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迅速增长。而在这个热潮背后,则是一场在国际上已有10年发展,并几成燎原之势的国际教育资源开放与共享运动。运动的发起者们坚信,分享知识是大学的首要使命,利用互联网等新技术手段,高等教育将为更广泛的人群服务,而不是少数成绩优异的学生。
对中国而言,这场“开放课运动”不仅拉近了国人与世界高水平教育的距离,也许还会让国人对教育理念与教育模式产生新的认知。至少,它让“淘课”者们体验到了没有功利目的,全凭兴趣的学习生活;而对中国教育机构,这场运动也将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从而缩短自己与世界一流大学的差距。
“可能我和很多人都一样,从小到大完全按着别人的引导和脚步生活:从爸妈说要多吃多睡才能长得像别的孩子一样壮,到老师说要好好学习才能有出息……仿佛只有别人的生活才是最美好的。”
“学习上、生活上,被推着往前走,蹒跚无力,迷茫困惑,不知如何解决。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这样艰难往前走的同时,坚持上‘幸福课。”
网友的这些文字,出现在豆瓣小组“每天早起一小时,网络课程天天上”举办的“《幸福》了吗”征文比赛中。这个小组旨在带领组员以每天20分钟的进度一起学习网络公开课,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吸引了近1500名参与者。
自2001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决定向社会公布其从本科至研究生的全部课程起,一场国际教育资源开放与共享运动便轰轰烈烈地展开。然而,直到近十年后的2010年年初,借由美剧翻译组的“无心插柳”,破除了语言藩篱的网络公开课才正式席卷中国。
在11月份网易、新浪相继推出公开课视频专区前,已有十多门、约六七十集翻译后的课程在网上出现,并在网民们间通过美剧论坛、电驴、校内等站点口碑传播;而两大门户网站的加入,则将酝酿着的火种直接引燃:网易提供给《中国新闻周刊》的一个数字是,以颇受欢迎的《幸福》第一至四集为例,点击率已超过150万。目前,网易公开课视频专区已成为视频中回访率最高的部分,达85%,甚至超过了影视剧。此外,国内部分高校的校内论坛上,也出现了公开课视频专区。
于是,“不爱逃课,爱淘课”,“今天,你淘课了吗”,网络公开课视频迅速流行起来。
被淘课填补
“死亡?这么避讳的话题,他会怎么在课堂上讲?”中国人民大学大四学生吕晗悦用“好奇”来解释她看公开课《死亡》的理由。吕晗悦是在校内网上看见这一课程的转帖的,她没想到这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喜谈论的话题,居然是耶鲁大学的一门哲学课。
“如果必须选择杀死1人或者杀死5人,你会怎么选?” 《正义》的主讲人、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以假设情境引导有关道德的辩驳。 “哪种减肥方法是最有效的?”在《有关食物的心理学,生理学和政治学》里,略显肥胖的凯利 D. 布朗诺(Kelly D. Brownell)教授告诉学生去领取一个电子表决器来统计不同选项的支持率。
此外,《幸福》《人性》《西方世界的爱情哲学》……“这些有意思的题目几乎从来没有出现在国内高校的课程名单里”,有学生如此评价。
更有一个戏谑中外高等教育巨大差异的段子在网络流行:“都是讨论人生的入门课,你看看耶鲁课堂上探讨的是什么:死亡(哲学部分),男女性欲的强度差异(心理学部分),从城邦经验到民主政府(政治哲学部分);再想想我们的大学辅导员喜欢念叨什么:不许交男女朋友(哲学部分),敢交就打电话给你家长(心理学部分),爱人不行,要加强爱国(政治哲学部分)。”
“理科教学照本宣科,人文社科应付了事,既没有要培养你独立思考能力的意识,也没有增进你人文素养的环境”,山东大学大一学生吴明对新生的“通识教育”颇有微词,“学生们孜孜不倦地吃草,为的只是有一天变成商品运出去——这里就像是一个大农场。”
与之对照的是,哈佛、耶鲁等的公开课堂、随性自然的主讲教授们,似乎构造出一个更符合大学精神的讲坛。
《死亡》的主讲人、耶鲁大学教授雪莱.卡根(Shelly Kagan),在第一节课开始便客气地“邀请”学生称呼他为“雪莱”而不是“卡根教授”。他还自我解嘲般地说,随着自己越来越“德高望重”,叫他名字“雪莱”的也越来越少了。
说这话时,这位胡子看上去比头发还要浓密的瘦削老头儿,已经把一条腿盘上讲台,接着,很自然地将另一条腿也放了上去。
吉林华侨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刘泉楚影注意到另一个细节,“给我印象很深的是桑德尔教授每次都会问学生的名字,并且持续讨论下去”,“这让回答变成了一种交流。” 刘泉楚影说,这种引导和启发的方式,她并没有在自己学校的课堂上感受到。
她还格外关注哈佛课堂上的学生,“(他们)有自己的逻辑思想,肢体语言自然,观点简洁”,而她和同学们在30人的小课堂上发言还会语无伦次,这个对比让她感觉到挫败,“习惯应试教育的我们,已经过于尊重甚至忌惮所谓的‘正确答案了。”
在《正义》课程的最后,桑德尔教授说,“这门课程旨在唤醒你们永不停息的理性思考,探索路在何方”,在刘泉楚影看来,这是网络公开课的意义所在,“提供另一种思维方式,填补我们在以往生活中的空白;提供一种远离标准牢笼、勇于质疑的精神。”
白领的“幸福”课
在电驴看到有《聆听音乐》课程下载时,上海白领李娜突然激动起来。她不再心疼新买的笔记本电脑,第一次让它彻夜运行,只为第二天起床时就能看到这个公开课程。
尽管已经在广告界从业7年,李娜仍不时觉得自己或许有机会成为一名钢琴师。还在小学三年级时,她就能准确分辨出老师同时弹奏的几个音符;然而,她同样记得,音乐老师曾由美术老师兼任,音乐课常常被主课占掉,以至于小时候学会的五线谱,因为长期不接触,高中时便已看不流畅了,“从我的父辈到我们这一代,音乐基础教育都是缺失的”。
工作后的繁忙与漂泊,也让李娜一度忘记了这个未完成的心愿。现在,她以每周两集的速度学习《聆听音乐》,并且决定,“开始学习钢琴,虽然我现在已经35岁了”。
在三十而立的这一年,北京的IT从业者林森同样决定继续学点什么,因为他自我评价“是一个热爱学习的人”。也许正是因为旺盛的好奇心,他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小,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大大的随身双肩包里iPad、Mac一样不差。他其实已经获得计算机科学硕士文凭,然而,“这和学位无关”。
他考虑过很多办法。比如报名在职研究生、自学考试,但发现这些都是些虚有其表、获得文凭的途径。他还联系了英国开放大学的中国办事处,一位“厚道”的工作人员很直白地告诉他,“如果你真要学东西,还是劝你不要来了吧。”
大批涌现的网络公开课对林森而言如“雪中送炭”。尽管早在两年前,他已从耶鲁大学官网下载过部分课程音频,但扑面而来的开放课热潮还是让林森兴奋不已,“我知道我有事儿干了”。
对于国内大多数白领来说,开始或继续一种毫无功利性的学习,并不容易。他们回不到象牙塔,外面又找不到资源——然而,这一状况现在已经被爆棚的网络公开课改变。
“我们越来越富有,但是为什么我们不快乐?”这个曾困扰美国人的疑问,如今成为中国人的难题。“我只听见人们说我对现在的生活还比较满意,却从未听过谁说我现在觉得很幸福。”一位网友在《幸福》视频网页下留言。由哈佛教授泰勒·本-沙哈尔(TalBen Shahar)主讲的这门课,一跃成为最受国人欢迎的课程之一。
公关公司员工张雨菲偶尔感觉自己已经有轻度抑郁的症状——尽管她在公司被称作有着日本范儿的“明朗少女”。尽管指甲油必须是肉色或透明的,但她每天轮换着搽;黑色或深灰的套装外面,一定是浅色鲜艳的大衣。然而,没有人知道,每天清晨,她常因厌恶上班而赖床,有时甚至崩溃哭泣:“直到看过《幸福》课,我才开始冷静考虑,究竟是因为什么让我感受不到幸福了?”
她开始回想自己的经历。生于湖南,学于浙江,居于北京,“越进入城市的核心,压力也越大”,曾被连续一个半月的加班累到胃病复发还不得不坚持工作,“完全没有个人生活”……这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回忆,在一个人进行的网络课堂上被一一梳理。
“也许看完《幸福》课,我也未必能够立刻看到幸福的样子,”张雨菲说,“但是至少我已经走上了寻找幸福的旅途。”
从资源共享到社交模式
随着公开课的流行,网络上也自发出现了学习者的会聚地。在豆瓣网,公开课的学习小组多成立于今年6月后,其中,网易公开课小组在视频专区上线不到一周便达到了2000名人数上限,很快开辟了第二小组。
一家公关公司的员工赵星创立了“每天早起一小时,网络课程天天上”小组,坚持要一个班长出来带领学习,每天只允许学习20分钟课程,“这个20分钟不是随便要求的,是我们经过一定量的人工实验和研究做出来的”。
IT从业者Vicent创办的CiCistudy课程学习网站,在网易公开课视频专区发布前一天上线。在知名计算机公司“每天忙到无语”的工作状态,让他拥有了迅速的执行力。在看到“白领热衷公开课”的新闻后的第三天,他便开始了网站设计——最后,这个网站还以支持他的女朋友名字命名。Vicent计划,不只限于视频,还会聚焦于课堂交流式的社交模式,甚至加入国际名家博客的聚合信息。
“大家都是各自为战,没有一个很好的平台把大家整合起来”,品牌营销从业者、说话缓慢温柔的广东女孩Soco决定和朋友、“IT狂人”林森合作,创办一个公开课学习及分享网站,采用类似维基百科般的内容建设方式,实现笔记、心得等资源共享。两人都曾赴英国留学,亲身体会到中国学生“逻辑思维框架的缺乏”,于是在此事上一拍即合。
然而,这类网站的商业前景,Vicent和Soco都表示“暂时看不到”,因为由初现苗头的公开课热潮带来的受众群体,还处于培育及稳定期。
曾让Vicent奇怪的一个信息是,通过在网站正式上线前的简单调查,他发现“目标群体实际反馈得到的情况是白领群体更切合实际,大学生浮躁些,对公开课视频反而需求并不大”。
“现在我们中间看的人还很少,差不多有两三成吧。没有不感兴趣的,但是真正坚持看的人就不一定多了”,大四学生吕晗悦还推测,公开课程更吸引那些计划出国的学生,因为“(考)托福就得考学术性的一些英文”。
赵星坦言,目前豆瓣小组的发展尚不符合她的预期。她的理想状态是站长不发签到帖,组员们也能自觉地开帖写下学习感想,“相互之间组成学习小组,甚至对我的模式提出不同的意见及解决方案,这就成了。”然而,“这些人能走多远,坚持多久,这很难讲”。
另一个稍感挫败的细节是,以《正义》为例,同样是在五个月前上载至优酷网站的视频,第一集的播放率已经高达1.6万人次,而最后一集只有不到两千人次。
“我们并不指望每个人都去喜欢它”,Soco与林森的想法非常清晰,“这个群体相对来说人不会多,但是绝对数量不会少。”在Soco看来,通过网站聚集起公开课的真正爱好者,这对国内二三线城市的学习者来说,意义更为重大。
总之,城市、年龄、性别或是职业身份,这些物理指标都不足以概括公开课爱好者群体的共同特征,就像一位网友的留言在不经意间的阐明:“保持好奇心,不要丢弃;终身学习者,我自喜欢。” ★
(实习生李玉敏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