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生”与“死”解读福克纳的男权意识

2010-04-22 05:34刘江荣
文学与艺术 2010年1期
关键词:反抗

刘江荣

【摘要】威廉·福克纳在文学创作中,以自己的家乡为主要背景,向读者展现了美国南方从19世纪初到二战之后的百年历史。他在作品中刻画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因此,通过对这些女性形象的研究,很多批评家指出福克纳是“严重的女性诬蔑者”或是对女性持有“既恨又爱,既欣赏又蔑视”的矛盾心理。本文无意讨论福克纳对待女性是否有好恶之情,旨在以新的视角,通过解读其几部作品中出现的生死现象,客观地指出作为一位生长在特殊地域和历史时期的美国南方的男性作者,他不可避免地带有自身的局限性即带有强烈的男权意识。但是,他又不同于其它一些南方作家。他勇敢地揭露了南方男权意识统治下的传统观念的种种丑恶和罪恶。作为一个一直关注女性生活状态与命运,不断思索着现实社会及人类前途的作家,他又具有的一定的进步性。

【关键词】男权意识;传统社会和道德观;生与死;反抗

威廉·福克纳,这位被人称为 “南方文学领袖”的作家与养育自己的美国南方——这片土地有着不解之缘。在长达40年的文学创作中,他以密西西比州的家乡为主要背景,构建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向读者展现了美国南方从19世纪初到二战之后的百年历史。他在作品中刻画了美国南方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给读者留下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一系列描写生动,内涵深刻的女性形象。因此,通过对福克纳笔下的女性人物的研究,很多批评家各抒己见。莱斯扎菲艾德视福克纳为“严重的女性诬蔑者”;而有些学者则认为福克纳对女性持有“既恨又爱,既欣赏又蔑视”的矛盾心理。那么,应该怎样客观地认识福克纳同女性的关系呢?

生与死本是两种自然现象。“生”蕴含着生机,活力和光明;而“死”则是象征着生机顿失,枯竭和黑暗。在哲学领域里,不同时期,不同的思想家们对它们进行了不同的阐述。而在文学领域中,作家们往往也在作品中涉及生死问题,借以表达自己的思想。在福克纳的众多作品中同样涉及到了这些问题。比如《喧哗与骚动》中小昆丁的出生,《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工头荷默的死和《在我弥留之际》中女主人“我”的死。小说《喧哗与骚动》中,小昆丁是凯蒂的私生子。她是凯蒂反抗以男权注意思想为中心的家庭束缚的产物。她的出生也折射出凯蒂在男权社会中寻找自我,痛苦挣扎,最终屈服的历程。小时的凯蒂,热情,善良,充满关心和爱,为何最终堕落为纳粹情妇?《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原本温柔,可人的艾米丽缘何杀死了自己的爱人,并与尸共眠?《在我弥留之际》中,“我”为何要在死后,让家人将自己埋葬在遥远的娘家?那么,以这些作品中的生死现象为线索,我们可以看到在美国南方的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社会和道德观念影响下的女性的生活状态,也可以发现隐藏在它背后的是作者本人的浓厚的男权意识。

在美国南方,如所有男权社会一样,男人的地位至高无上,而女人的地位则极其卑微。在这样的社会里,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属品,甚至影子。她们没有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福克纳说:“《喧哗与骚动》是关于两个堕落的女人,凯蒂和她女儿的悲剧。”但是,在小说的四个部分中,没有一个是从凯蒂的视角来讲述康普生家族的故事,但每一部分的内容都以她为叙述中心。她只是存在于兄弟们的记忆和叙述之中。我们只能通过别人的描述来了解她,认识她。她丧失了话语权,她所有的一切都由这个男权的世界来支配。即使是小说中其他俩位康普生家的女性——康普生夫人和小昆丁也没有自己说话的权利。她们的一切也都由男人叙述出来。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艾米丽也是生活在镇民的视野之中。我们只能通过他人的叙述拼凑起她的生活,行为和感受。而《我弥留之际》中,“我”虽然有一些独白,但与整部小说相比,少的可怜。她们基本代表了南方女性的状况:“没有本体,没有独自的身份,没有自己的声音”“只是被别人所确定,所描绘,所解释,所热爱,所渴望,或者被别人所仇恨。”

马克思曾指出:“社会进步可以用女性的社会地位来精确地衡量”。在基督教文化中,有对两性关系明确的表述: 上帝用男人的一个肋骨创造出女人,并吩咐她服从男人。在清教思想盛行时期的美国南方,妇女更被看作是“万恶之源”。《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先生就认为女人“同罪恶有一种亲和力”。这是对女性的蔑视和偏见。南方清教教义要求人们压抑自己的欲望,放弃自己要求平等、追求幸福的权利。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妇道观与南方传统的道德规范取得一致,就是要女性听从男性的绝对权威;把“女人的自然欲望和天生权利系统地清除掉,就是要把女人赶进‘性空白的生活中去”。南方的妇道观又与种族主义密切相连。对白人女性贞操的崇拜,反映的是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思想。妇女是生儿育女的工具,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她们的贞操自然被视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甚至比她们的生命更为重要。为了保护妇女的贞操,南方的贵族们不惜一切代价。“为了妇女,南方土地上可爱的妇女,他们像这清澈透明的水一样纯洁清白,像这晶莹的冰块一样冷峻。让我们举杯,为了保护她们的贞节河清白,我们发誓奉献出我们的心和生命。”

在《喧哗与骚动》中昆丁自杀的直接原因便是妹妹凯蒂的失贞与堕落。昆丁是康普生家中的长子,正像他拥有一块从祖父,父亲那里传下来的表一样,他继承了南方传统文化和妇道观,然而随着社会的进步,南方旧的价值观念和体系逐渐解体。他无力改变历史的进程,就只能拼命地抱住陈旧的观念和保住妹妹凯蒂的贞操。因此,他把凯蒂的贞操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在昆丁的眼中,少年凯蒂是一个国王或巨人。她美丽、活泼。但当她进入青春期,喜爱打扮时,立即遭到了包括昆丁在内的全家人的责难。因为“南方淑女”不能有自己的欲望。在凯蒂偷偷恋爱时,传统意识浓厚的昆丁气急败坏,毁掉了妹妹的爱情。凯蒂因此走上了堕落之路,最终怀孕。凯蒂的失贞令昆丁痛苦万分。在南方,女人失去贞操是件丢人的事,而男人可以为所欲为。因此,在凯蒂失去贞操后,昆丁不断地说:“失去贞操的为什么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昆丁甚至试图用乱伦让贞操永远属于康普生家族,让它成为家族内部的罪孽。他将家族和南方的荣耀建立在了凯蒂的贞操之上。因此,当凯蒂未婚先孕,结婚不久,昆丁无法接受现实又无能为力,只好自杀了。他是南方传统文化和妇道观的牺牲品,同时也是捍卫者,是造成凯蒂不幸的凶手之一。

在《喧哗与骚动》中,小昆丁的出生是凯蒂不幸生活的一个写照。她的出生是凯蒂反抗美国南方传统社会和道德观的产物,也是南方浓重的男权意识和妇道观对女性进行压迫和摧残的证据。少年时期的凯蒂,体贴父母,精心地照顾痴呆弟弟班吉,给予郁郁不乐的哥哥昆丁以安慰,对自私的杰生也给以很多容忍。时常沉浸在昔日辉煌和荣耀中的康普生先生整日酗酒,无所事事。康普生夫人则是南方传统制造出的标准的淑女。她时时不忘大家闺秀的身份,自私、冷漠,没有给与家庭和子女应有的温暖和爱心。她认为痴呆班吉的降生是老天对她的“惩罚”。当凯蒂恳求她抱一抱班吉的时候,她却训斥女儿说:“你不能再抱他了。这样会影响你的脊背的。咱们这种人家的子女一向是为自己挺直的体态感到骄傲的。你想让自己的模样变得跟洗衣婆子一样吗?”同样,康普生夫人也是旧南方传统意识的牺牲品和维护者。她同女儿凯蒂没有任何的交流和沟通,只是刻板地按照传统对其进行约束。当她恰巧看到“有个小伙子在吻凯蒂,第二天一整天她穿了丧服戴了面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她仅仅是一面哭一面说她的小女儿死了而凯蒂当时还只有十五岁”。[对于女儿的行为,康普生夫人没有给以耐心的引导和帮助,而是让杰生监视凯蒂,更加严格地按照传统观念去压制她,禁止她同男孩子交往。受到心理和个性压抑的凯蒂渴望自由和爱情,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同被男权文化浸染的家庭产生了强烈的冲突。由于缺乏正确的价值和道德观的引导,凯蒂“根本不认为贞操有什么价值,那一层薄薄的皮膜,在她心目中,连手指甲边皮肤上的一丝倒刺都不如。”在凯蒂破坏了“淑女”形象与达尔顿恋爱时,深受传统思想毒害的昆丁找到达尔顿,要他不再同凯蒂见面。这使凯蒂失去了最后一个获得爱情的机会。于是,“一切神采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这双眼睛成了石像的眼睛一片空白视而不见静如止水。”为了掩盖失贞和怀孕的事实和保护家族的荣耀,康普生一家急于将凯蒂嫁出去,哪怕对方是“流氓”赫伯特。赫伯特很有钱,他可以送一辆足以使康普生夫人感到骄傲的汽车,也可以为杰生谋得一份差事。在所有希望破灭之后,凯蒂只得屈服。但是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不再“纯洁的”女人势必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于是,发现真相的丈夫抛弃了凯蒂。而家人不但没有给以帮助,反而将她赶出家门,甚至不让人提起她的名字。为了见到女儿一面,凯蒂完全被剥夺了合法的母亲身份,处于杰生的掌握之中:她不得不同杰生进行谈判、恳求他并跟在马车后奔跑。在南方社会里,女性根本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凯蒂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任凭自己一步一步地被一切以男性的价值标准为准则的社会毁灭掉。

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荷默是被代表着传统的艾米丽所杀。艾米丽之所以采取如此极端的行为,与之生活的社会传统和道德观也是密切相关的。艾米丽出身于南方没落贵族家庭。父亲是一个传统价值和道德观的卫道士。他十分专横,要求女儿绝对服从。读者很难忘记小说中的描写: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艾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岔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艾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的身影。可见,艾米丽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中,被剥夺了自由和权利,失去了正常的社会交往。为了维护门第的高贵和尊严,父亲赶走了所有的求婚者,又使她失去了获得幸福的机会。当荷默出现时,她内心压抑已久的爱被唤醒。于是,不熟习世事的艾米丽不顾一切地要同他在一起。而此时,她变成了镇民们饭后闲聊的话题和笑柄。妇女们都说:“格里尔生家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看上一个北方佬,一个拿工资的人。”[一些年纪大的人说“就算悲伤也不会叫一个真正高贵的妇女忘记‘贵人举止”。镇上的女人认为,艾米丽作为贵族,南方上流社会的“纪念碑”,不能下嫁给一个北方佬和包工头。而老一辈人则认为艾米丽不守妇道,令他们蒙羞。在他们眼中,艾米丽的个人幸福微不足道,倒是妇女的“淑女”形象的和贞节比生命更重要。因此,他们都认为这样一个“堕落”的女人,“青年的坏榜样”服鼠药自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了阻止艾米丽有失“身份”的决定,平时没甚往来的亲戚也出现了,企图终止这场闹剧。当艾米丽冲破一切传统束缚,梦想着作新娘的时候,风流的荷默却打算着抛弃这个无依无靠,长期以来一直生活在压抑和孤独之中,年过三十才品尝到爱情滋味的女人。在一切希望破灭后,为了拥有荷默,绝望的艾米丽只好将他毒死,并与尸体共眠。故事结尾令人不禁寒栗,然而也令之震撼。

小说《我弥留之际》中的人物都是美国南方普普通通的农民。女主人公艾迪在生下第二个儿子达尔时,就决定要丈夫安斯答应她,在她死后将自己安葬在遥远的娘家杰弗生镇。因为她要报复!艾迪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她没有高贵的出身,但是一样饱受着男性主宰下的传统和道德观的压迫。她是一个孤儿,在生活上缺失了家庭的关爱与温情。记忆里,父亲的“活着的理由就是为长期的死做准备”的思想对她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使得她变得悲观和冷漠,认为自己每天的生活就是没完没了的认罪和赎罪。她是孤独的,不知如何同外界交流。她曾是一个乡村教师,因此又比其他农民有思想。孤独的艾迪于是采取了虐待学生的极端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到了婚配的年龄,艾迪渴望爱情,渴望被关心,却为安斯的花言巧语所骗,稀里糊涂地嫁了人。不久,她就感到自己受骗了,因为安斯隐藏在一个词的后面欺骗了她,这个词就是‘爱。‘爱对于安斯来说只不过是个词而已,没有任何意义。安斯整日游手好闲,关心地只是自己。他对艾迪漠不关心,只将她视为自己的附属品,生儿育女的工具。在对安斯失望之后,艾迪要冲破孤独的愿望更加强烈。她不惜违反社会传统道德,与惠特菲尔德牧师私通,却没想到披着宗教外衣的牧师却更加虚伪和懦弱,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前程抛弃了艾迪。至此,艾迪完全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和追求。她的自我一点点地被消蚀殆尽。艾迪同康普生夫人一样,她没有给予家庭和子女应有的爱和温暖,使得子女之间缺乏沟通和理解。然而,这恰恰说明了她内心深处的辛酸。她是按照南方男性道德观制造出来的女性,虽然也有自己的个性,但最终在传统社会和妇道观的压抑下,渐渐地屈服了。艾迪要利用安葬的机会报复安斯,让丈夫意识到她的存在和价值,事实证明,即使是这次最后的抗争也是徒劳的。在艾迪死后,安斯并未表现出悲伤。相反,艾迪的死为他带来了解脱。最后,他装上了一口假牙,还找了位新太太。而艾迪却因为“报复”的目的而遭受了一系列的惩罚——她的脸被钻了孔、头脚在棺材中被倒置,棺材又在了水和火里来回地翻个。

南美作家迪尔威曾说:“小说来源于生活”。作者的生活经历和背景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写作的内容,而且决定了他如何写作。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出隐藏在这些生死现象背后的是美国南方女性的悲惨生活和命运,也看到了普遍存在于美国南方社会中的男权意识及其影响下的传统社会和妇道观。作家的作品是个人精神状态的投射。作为生长在南方这片土地上的福克纳不可避免地深受着传统男权意识的影响。在生活中,他也曾坦言:“女人只要知道三件事:讲老实话,骑马和开支票。”

不可否认,在福克纳身上具有着浓厚的男权意识。生长于转型时期的美国南方的福克纳对南方传统社会有着深深的眷恋,但是与一些南方作家不同的是,他并未沉浸于南方昔日的荣耀之中,怨天尤人。相反,他不断地自省,积极探寻南方没落的根源,以其敏锐的洞察力,勇敢地揭露男权意识统治下的传统观念的丑恶和罪恶。正如他自己所说:“……这就是养育我的土地,我热爱着它。它有缺点,我要更正它。”在弗吉尼亚大学演讲时,他又讲到:“我认为女性是很了不起的……她们要比男性强。”这正是他挣脱传统意识束缚,正确认识南方和自我,超越自我, 加入到南方女性解放运动中的最佳证明。因此,不能简单地评论福克纳是具有“厌女”倾向或是对待女性“又恨又爱”,而是要客观地看到:福克纳作为一个身处在南方特殊地域和历史变革时期的男性作家,具有自身的局限性即带有浓厚的男权意识;同时作为一个一直关注女性生活状态与命运,不断思索着现实社会及人类前途的作家,他又具有的一定的进步性。

【参考文献】

[1]Fiedler, Leslie A. 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 New York :Stein and Day, 1960.

[2][16]陶洁.《喧哗与骚动》新探 [J]. 外国文学评论,1992:(4).

[3]Stein, Jean. “William Faulkner”, Writers at work: The Paris Review Interviews, ed. Malcolm Cowley. New York: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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