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象礼
(山西省中医药研究院,山西 太原030012)
清初康熙17-康熙32年间,浙江医家陈士铎客游燕市(今北京),遇“二仙”(亦称二先生、二老者、二羽士、二公等),通过五个半月时间,传授陈氏医书“二十余种”(陈凤辉:《洞天奥旨·跋》)[1]1134,“录二仙真口授之秘已得八千余纸”(陶式玉:《洞天奥旨·序》)[1]1013-1014,经过陈氏一年余的整理“所著医书约八千余纸”(陈士铎:《洞天奥旨·凡例》[1]1016。 其中《素问尚论》、《灵枢新编》、《伤寒四条辨》、《玉函六气》、《脏腑精鉴》、《本草新编》、《外经微言》、《石室秘录》、《辨证录》、《脉诀阐微》、《辨证玉函》、《洞天奥旨》等书,陆续在康熙至乾隆年间刊行出版(陈凤辉:《洞天奥旨·跋》)[1]1134。 考所刊行12种中,今存传世者,仅后7种,《辨证录》又衍变出增删本《辨证奇闻》一种。
从上述传世医书看,有两个显著特点,其一,伪托岐伯天师等人“仙传”神授,隐去传书者真实姓名,而陈士铎则均以“述”或“习”、“敬习”的形式署名;其二,书中间有大量叛逆、反叛性文字。传书者化名“岐伯天师”并对其中二书作有序言,其中《本草新编》署名“云中逸老岐伯天师题”[1]79。 《石室秘录》署名:“天师岐伯职拜中清殿下弘宣秘录无上天真大帝真君岐伯书。”[1]269此案一经发生,迄今320余年不得破解,成为自清以来,中国医学史上一宗最大的谜案、悬案、奇案。
清代学界对陈士铎 “遇仙传书”案并未引起重视,只是按一般托名伪书对待,或径直认为就是陈士铎本人所著。如清·乾隆《四库全书·子目·医家类存目》谓:“《石室秘录》六卷,国朝陈士铎撰,……是书托名岐伯所传,……亦掘于作伪矣。”[2]888涉足此案破译考证较早、较深者,首推著名中医文献考据学家耿鉴庭(1915-1999)与何高民(1909-1986)。 耿、何二先生的考证虽得出一致的结论,即传书之人是傅山,所传之书为傅山医著,但学界对此尚存疑议。如“遇仙传书”之书至今仍以陈士铎撰、著的形式再版,“遇仙传书”系列著作也已整理成《陈士铎医学全书(集)》多个版本出版。
回顾既往的考证,有以下几点结论是可以肯定的:①傅山确有医学著作传世,“遇仙传书”之书与傅山医著确有直接关系;②“遇仙传书”之书既不见于之前的任何史志文献及目录学专书著录记载,亦不见于之前他书引证,当为明末清初新出的医学著作;③“遇仙传书”之托名,非一般伪书之托名,而是在另有隐情的背景下,迫不得已而人为制造的一起谜案;④“遇仙传书”之书绝非被传人陈士铎的著作,或至少所传诸书之主干、主体部分绝非陈士铎撰著;⑤从所传之书用药剂量“太多过重”看,显为北方名医所著。对本案的考证,虽然取得上述五点结论性共识,但仍有三大疑问,需作进一步考证破译:其一,既然是人为传书,为什么要托名 “云中逸老”、“岐伯天师”、“中清殿下弘宣秘录无上天真大帝真君”等化名?而不直署传书者真实姓名?其二,陈(“述”)诸书与傅书既然有直接关系,为什么又找不到傅、陈直接交往甚或传书的任何史料文字性证据?其三,假如不是傅山等所传授,那为什么又找不到任何傅山等以外的其他第三方传书于陈士铎的史料文字性依据?
“遇仙传书”谜案,半个世纪以来,历经几代人的艰辛考据,至今无法找到案涉当事人之间直接交往的任何证据。一味地再去寻找傅、陈直接交往及传书的史料文献性依据似乎已不存在可能,是需要转变思路、方法及主攻方向的时候了。既然是一起社会背景极其复杂,经过人为刻意策划精心安排的谜案,那么,案件的制造者自然不会给人留下任何直接的文字性证据。但俗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制造象这样一起涉案传书量巨大,案情十分复杂的谜案,欲做到天衣无缝是不可能的,在造案的过程中必然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同时,从涉案当事人的心理和所处的社会政治背景来看,既然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么又必然会留下一些暗示、暗含性玄机。
因此,站在既往考证成就的基础上,直觉告诉我们,涉案诸书各家序言,特别是传书人对所传诸书(其中两种)的两篇序言之冗长晦涩而令人费解的落款署名,自当为玄机之所在。所以考证破译这些冗长怪异的署名,就成为破解全案的关键所在。关于传书者为所传之书《本草新编》作序之“云中逸老岐伯天师”署名,此前,笔者已在另文《陈士铎“遇仙传书”案“仙”序署名考——“云中逸老岐伯天师”考》详加考证,证实传书者为《本草新编》作序之“云中逸老岐伯天师”署名,实为明末清初之大儒医兼具道教“真人”身份的反清复明志士傅山(青主)之化名。所传之书为傅山遗著[3]42-44。
下文试对传书者为所传之书《石室秘录》作序之署名 “天师岐伯中清殿下弘宣秘录无上天真大帝真君”进行考证破译。
这一冗长的充满道家色彩的二十四字名衔,为传书人“天师岐伯”为所传之书《石室秘录》所作序言之全称署名。
“天师岐伯”四字与另序“岐伯天师”[1]79署名重出,均为传书人之化名,或被传者对传书人之尊称,但其含义却稍有不同。“岐伯天师”重在强调传书人之医家身份,参见笔者另文《陈士铎“遇仙传书”案“仙”序署名考——“云中逸老岐伯天师”考》[3]42-44;“天师岐伯”则重在强调传书人之道家身份。考“天师”一职,为“道教名词。天师之称,早见于《庄子·徐无鬼》与《黄帝内经·素问》,前者黄帝称襄城牧马童子为天师,后者黄帝称岐伯为天师皆为尊敬之词。东汉时称传道者为天师,《太平经》卷三十五:‘今天师为王者开辟太平之阶路,太平之真经出。’汉顺帝时张道陵于蜀中鹤鸣山创立五斗米道,后道众尊其为天师,其子孙承继天师尊号,传承至今。”[4]806故一般认为,“天师”之职为道教中之教主,或道教各派中之掌门,亦称祖师。如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玉壶遐览》言:“汉第一代天师张道陵为玄教宗。”道书《汉天师世家》撰修人名次录云:“明洪武年间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撰,永乐时四十三代天师张守初删定,万历三十五年第五十代天师张国祥续补并校梓。”[5]1156又道书《三十代天师虚靖真君语录》言:“虚靖真君即北宗末正一道三十代天师张继先,宋徽宗赐号‘虚靖先生’。 ”[5]988另在道教中“天师”的职位辈份较“真人”、“真君”为高。 天师亦可以称为“真人”、“真君”,但“真人”、“真君”却不能称为“天师”。如清·孙承祥《天府广记》言:“朝天宫在皇城西北,元之天师府也。”并附“按语”言:“张真人,元以为天师,洪武去其旧称,俾(降)为真人,改天师印为真人印。”
除去“天师岐伯”四字,这一署名的实质指称便剩下“中清殿下弘宣秘录无上天真大帝真君”十六字(以下简称“真人(君)十六字”)。对此真人(君)十六字,历来考据家多不予正视或认为不置可否。如《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医家类存目》对《石室秘录》著录为:“《石室秘录》六卷,国朝陈士铎撰,……是书托名岐伯所传,张机、华佗等发明,雷公所增补,凡分128法。议论诡异,所列之方,多不经见。称康熙丁卯遇岐伯等人于京都,亲受其法。前有岐伯序,自题‘中清殿下弘宣秘录无上天真大帝真君’,又有张机序,自题广蕴真人。方术家故多依托,然未有怪妄至此者,亦拙于作伪矣。”[2]888虽提及此十六字岐伯自题,但认为纯属方术家贯用之“依托”,且是不值一哂的“怪妄”与“拙于作伪”者。医史学家贾得道《中国医学史略》认为:“陈(士铎)号远公,亦康熙时人,著有《石室秘录》、《辨证录》、《洞天奥旨》诸书。均诡称得岐伯、仲景之直接传授而成,殊为荒诞。”[6]284我们则认为不然,考“遇仙传书”案发生时的复杂社会政治背景,一部内文中充满反叛、叛逆性文字,“隐藏若干恢复明社策略”[7]之医书,能够躲过清初大兴的“禁书”、“文字狱”,堂而皇之地入编《四库全书》提要,恰是这一托名的高明之处,不能不令人叹服。作为谜案制造当事人,表达的是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即既要做到隐名、逃名,又或隐或现,暗示、暗寓着传书人的真实身份与意图,迫不得已才出此中国文献出版史上极为冗长而晦涩的二十四字作者署名。名怪、名妄正易于逃名,名长、费解,又便于曲折隐晦地反映作者的真实身份与意图。因此,我们认为,这一冗长怪异颇为难解的自题名衔,绝非一句简单的“依托”、“怪妄”、“拙伪”或“殊为荒诞”可解。其中必然有所暗寓,必然暗藏玄机。下文试图对真人十六字进行一些破译。
3.2.1 中清殿下弘宣秘录
此八字应断为:中清殿下、弘宣秘录二句。耿鉴庭先生对此二句的解释是“中清之‘中’字,如作‘中酒’、‘中箭’之‘中’(四声)字解,便含有中伤满清之意。《石林燕语》谓‘皇太子称殿下’。傅氏目视玄晔由太子而登帝座,是此殿下可能亦指满清 ‘少帝’。弘宣秘录,或亦寓有扩大宣传民族思想之意。”[7]
3.2.1.1 中清殿下 我们除同意耿老的这一解释外,认为“中清殿下”尚有另一层含义。传书者既以道家真君、天师之身份自居,十六字既然充满道家色彩,那么所言“中清殿”自然也应与道家有关。考道教至尊为“三清”、“四御”、“三官”十位大帝。道观中有三清殿、四御殿,且三清殿在上,四御殿在下。“所谓‘三清’,即道教尊奉之最高神……他们是元始天尊,又称玉清大帝;灵宝天尊,又称上清大帝;道德天尊,又称太清大帝。 ”[8]159-160“四御”,是仅次于三清的四位天帝,它们是昊天玉皇大帝、中天太皇大帝、上宫天皇大帝、乘天效法后土皇地祗。”[8]。再次为“三官大帝”,即“天官”、“地官”、“水官”,亦称“三元大帝”,为主宰人间祸福之最高神。
关于“中清殿”,考道观(宫、殿)称谓,未见有“中清殿”一称,但有“三清殿(宫、殿)”与“上清观(宫、殿)”之名。道教界常以“上清宫(观、殿)”名其宫、观,泛指道家神仙居处[4]682。那么,“中清殿”是否即指“三清殿”或“上清殿”?据任继愈考证,道教宫、观,唐代即定型且规模宏大,历经宋元明的发展,最终形成以“三清殿(宫、殿)”为中心的建筑群落格式,“三清殿”既居中轴线,又为道观建筑之中心[9]397-398。 因“三清殿”位居中轴、中心。故“中清殿”当为“三清殿”之代称。又“三清”排序,灵宝天尊即“上清大帝”居中位。“灵宝天尊‘上清灵宝天尊’之简称。道教最高神‘三清’之第二位神。南朝陶弘景编撰之《真灵位业图》中,已有‘上清高圣太上玉晨元皇大道君’的名称,列位于第二中位。 ”[4]464
传书人(天师岐伯)在此用“中清殿”一称,实乃一语双关,其一,“中清殿”系指位于道观建筑群中轴线、中心之“三清殿”;其二,特指“中清”,即“三清”中座次“列位于第二中位”之“上清大帝”,其意直指“上清”自明。故此“中清殿下”当解为清廷之上,其不承认清廷,反清之意跃然纸上。
3.2.1.2 弘宣秘录 “秘录”二字,首先是指《石室秘录》,因真人十六字仅见于传书人天师岐伯为《石室秘录》作序署名。然“天师传书甚富……,非无本之学也”[1]697。考天师传书系列,多以“秘录”命名,除《石室秘录》外,尚有《本草秘录》(《本草新编》之别称)、《辨证秘录》(《辨证录》之别称)、《外科秘录》(即《洞天奥旨》)等。故这一“秘录”亦当泛指传书系列。即重要医学秘籍之代称。
医学典籍,本为谈治病救人之理、之术,原不必讳,现作者、传书者讳之(指隐去真名),必有其理。考传书系列今存诸医著中叛逆、反叛性文字比比皆是,如 “贼”、“贼人”、“强贼”、“贼党”、“穷寇”、“盗寇”、“贼寇”、“敌人”、“反兵”、“群贼入皇宫”、“贼人欺主”、“邑主外亡”、“中州大乱”、“彻我桑土”、“乱政”、“斩杀诛戳”、“斩杀无遗”、“国亡无主”、“朝堂变乱”、“人民匮乏”、“有不共戴天之仇”、“逐贼”、“荡寇”、“讨贼”、“扫清”、“大兵扫贼”、“复国之谋已成”、“再整旗枪,共奔咀下”、“扫群妖,救君相、外藩响应”、“安能复回故宫哉”等[1],不胜枚举。同时,以医论兵,以兵论医,以治病用药之理论治国救亡之策的大段文字频出。象这样一批充满反叛性文字的医书,在清初大兴禁书、文字狱的背景下,即便是隐名传书、出书,也是担着极大风险的,又有谁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以真名传书,出版这些著作呢!
另《石室秘录》天师岐伯序中言:“余乃于袖中出此书与观,目瞪口呆,不敢出一语。”[1]269陈士铎看了《石室秘录》后的第一反应是“目瞪口呆,不敢出一语”,其惊恐之状,表露无遗。尽管《石室秘录》128法中怪症奇治甚多,处方用药有剂量过大之嫌,但通考其全书之用药剂量,所谓量大者,不过多是些补益类药物,如人参、黄芪、熟地、元参、麦冬、山药、当归、白芍等,但也不是一概全用大剂,只有在方中居君臣位时,方用大剂。银花、公英等苦寒清热解毒类药物,或细辛、附子等辛热有毒类药物偶有用量特大,亦是有严格适应证的,至于方中佐使类药物,不过数钱。干姜、肉桂等温燥类药物,常用剂量不过一钱,甚或二三分,人参虽多则数两至半斤,但少则用至一钱的情况亦很普遍。可见其书用量大处,确系因证下药,有的放矢,正是中医辨证论治,有是证,用是药,有是证,用是量的具体体现。为中医辨证用药之精髓所在,阅后最多不过使人惊奇而已,而绝不会出现恐惧。只有那些反叛、叛逆性文字及内容,看后才会使人出现“目瞪口呆”的恐惧之貌。煽动民众,反叛朝廷,那可是大逆不道,不但要治罪杀头,而且会诛连九族的啊!
“遇仙传书”的时间是在清初康熙17年(1678年)戊午秋至次年(1687 年)己未春[10]。
这段时间,正好是傅山被迫应征“博学鸿儒”科在京的时间。傅山己未春三月放归,就在放归的前一个月,好友李瑞征作谒青主诗一首。《己未二月初谒青翁先生》:“西方有真人,耳食亦云久。灵兰拣素书,浩荡扫二酉……未能了太乙,何以度阳九。”[11]5012其中“灵兰拣素书,浩荡扫二酉”两句耐人寻味。“灵兰”指灵台兰室,相传为黄帝藏书之所,拣即挑选、选择,这里有精选之意。素书,古意本指在绢上写信,这里结合上文黄帝藏书之所“灵兰”,又黄帝著有(托名)《黄帝内经》(医学经典)一书,《黄帝内经》又称《黄帝素问灵枢经》,简称《素问》(《素问》中有“灵兰秘典论”篇[12])、《灵枢》。 故此“素书”当为素灵之书的简称,泛指非常重要的医学典籍。与傅山家学渊源,“家藏故有禁方”[11]5057正相合。又陈士铎在《洞天奥旨·自序》中说:“康熙丁卯秋,遇岐伯天师于燕市,谈医者五阅月……退而著述,若《素问》、若《灵枢》……俱已告竣,计八千纸有奇,亦可谓书之富焉。”“二酉”据何高民先生考证,“二酉恐谐为‘二酋’,异族酋长也,时顺治康熙并在,当指顺、康二帝”[13]。 “太乙”,星名,神名。通“太一”,太者广大也,一为统一不二之意[14]198,意即天下需统一,不能有二主。 “阳九”,道家术语,天厄为之阳九,地厄谓之百六。阳九指灾年与厄运。
这首诗题赠于“遇仙传书”事件之后,傅山即将离京之前。“灵兰拣素书,浩荡扫二酉”。一语道破傅山确有素灵类医学典籍秘录,而且这些医籍秘录不光能治病救人,更有一个突出的宗旨在于弘扬扫除清廷二帝,反清复明的思想。如果不能了却反清复明大业,又怎么能消除亡国之灾难与厄运。可见傅山友人李瑞征在陈士铎“遇仙传书”之时,确实亲眼看到过这批医书。否则,不会写出这样的赠诗。
3.2.2 无上天真大帝真君
此八字颇为难解,首先难在断句,可以有几种不同的断法:①无上天真,大帝真君;②无上天真大帝,真君;③无上天,真大帝,真君;④无上、天真大帝,真君。更难在于会意,特别是无上天真大帝六字。耿鉴庭先生对此六字的会意解释是:“若用郑所南故事测之,可能其中暗寓‘青主’二字(每三字会意一字)。盖郑氏曾匾其室曰‘本穴世界’。以本字之十,插入穴字之中,则‘大宋’也。尝著大无工十空经一卷,空字去工而加十为宋字,即大宋经也。郑与傅同是遗民,且当时井中心史初出,或即仿其法而会意。”[7]耿鉴庭先生的解释自有其道理,傅山原字“青竹”,后改“青主”,意为青山之主,傅山有两句诗:“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 ”[11]263即是对“青主”最好的注脚。傅山自有超脱、清高的个性,将“无上天真大帝”会意为青天、青山之主,虽未尝不可,但会意总属臆测,难以令人信服。我们认为,此八字仍应从道家来解。
从二十四字署名全称字面上看,“职拜”以下“中清殿下弘宣秘录无上天真大帝真君”十六字(即“真君十六字”)显然为传书人“天师岐伯”的一个自题道教名衔。其中前八字言其行(行动、作为)、言其职(职能),如前文所析;后八字则言其名(名位)、言其衔(职称)。我们试按上述断句式④“无上、天真大帝,真君”解。这是一个对名词主语“真君”的连定句式,“无上”、“天真”为“大帝”之两个定语,“无上、天真大帝”又是“真君”的定语。下文试对其逐一分解。
3.2.2.1 无上天真 “无上”,作至高解。 “天真”,为该连定句式中的关键词。考“天真”为道教“三清(即玉清、上清、太清,亦称三天,为道教最高三位天神大帝。“三清境”中,依次又有“九仙”、“九真”、“九圣”二十七位天神[13]39-41)中“上清(道教所称“三清境”之一,为灵宝天尊上清大帝所治[4]682)九真”之一。如《云笈七签》云:“上清真境有九真:一曰上真,二曰高真,三曰大真,四曰玄真,五曰天真,六曰仙真,七曰神真,八曰灵真,九曰至真。 ”[13]39这里,传书人于三清二十七位天神中独取上清九真之五 (居于中位)“天真”以自称,便有了下述两层含义:其一,“天真”为“上清九真”之一,“上清”者,清廷之上也,又冠以“无上”,鄙视清廷之意昭然:其二,“天真”位居上清九真之中位(第五),因而又有“中清”,即中伤清廷之意。
3.2.2.2 大帝 “大帝”,考道教界尊奉的最高“大帝”共有十位,分三个等级层次。“三清大帝”为最高三位天神大帝;“四御大帝”为仅次于三清的四位大帝;再次为“三官大帝”。前文已述。传书人这里以“天真”定“大帝”,“天真”为“上清九真”之一,总属灵宝天尊上清大帝所治。因此,这里的“大帝”,实亦有暗指“上清大帝”之意。“上清”者,清廷之上也,其意自明。
3.2.2.3 真君 在道教中,“真君”亦称“真人”,是仅次于“天师”(“天师”一职,并为道家称号。由历朝对道教中之教主,或道教各派之长门、祖师的册封而来[3])的职位(一说“真君”、“真人”与“天师”可以互称,前文已考),天师亦可以称为“真人”、“真君”,但“真人”、“真君”却不能称为“天师”。如清·孙承祥《天府广记》言:“朝天宫在皇城西北,元之天师府也。”并附“按语”言:“张真人,元以为天师,洪武去其旧称,俾(降)为真人,改天师印为真人印。”
傅山在道教界的地位辈份极高,师承龙门派雨师还阳真人郭静中(戴廷栻《石道人别传》载“道人善病,受道还阳真人,真人盖神宗朝雨师,赐以印剑紫衣者”[10]5025。 )、卢祖师丹亭真人[15]等。 为道教北派邱处机龙门派真字辈真人。“考龙门派以‘道德通玄静,真常守太清,一阳来复本,合教永无明……’等四十字为辈号,先生于派中属真字辈,《龙门传法记》可考”[15]。 “道家龙门派以‘道德通元静真常守太清’四十字为号,还阳名静中,万历时从游,常守已有人,‘真’字座一座,征君至,始属之,故称‘真山’”[11]5027。傅山自号“真山”、“侨黄真人”。傅山友人称其为“真人”,如“西方有真人,耳食亦云久。[11]5012”傅山并有道教医学著述多种,目前既知的有《幼科丹经》、《女科丹经》[11]5083(尚未见传世本)及傅山笔录整理的丹亭门派内丹修炼、丹功疗法类著述四种:《卢丹亭真人养真秘笈》(太原傅青主录);《傅青主丹亭问答集》(太原傅青主纂);《丹亭悟真篇》(太原傅青主录);《丹亭真人卢祖师玄谈集》(太原傅青主手录秘本)[15]。上述四种傅青主手迹原稿藏台湾某图书馆。
真人十六字,因冠以“天师”、“职拜”,故从字面上讲,总属传书人“天师岐伯”的一个自题道家名衔。前后八字,可断为上、下两句。上句重在言其行、言其志;下句重在言其名、言其衔。上、下句又各有一个核心、关键词,即上句之“中清”与下句之“天真”,两个
关键词不但前后呼应,而且互为注脚,其实质指称均不出“上清”与“中清。”即清廷之上、中伤清廷之义,可见上下句虽有侧重,但其实质含义却重在言其志、言其行。
“三清”、“上清”、“天真”, 均为道教界天神大帝级职位之代称。“天真大帝”冠以“无上”,作至高解,则又直指最高三位天神,即“三清大帝”。考傅山在道教界的身份职辈,为道教北派邱处机龙门派“真”字辈“真人”、“真君”,傅山自称“真山”。 傅山友人称其为“真君”、“真人”,如康熙18年傅山好友李瑞征作《己未二月初谒青翁先生》诗说:“西方有真人,耳食亦云久”。又据何高民先生考证,傅山“又被尊称为天师,看来傅青主晚年已成为北方道教邱处机龙门派的教主或祖师了”[10]。 即便是这样,“天师”之职也距“三清大帝”或“天真大帝”相差甚远。傅山就是再超脱、再清高,也不敢以“三清”或“天真大帝”自喻。此结何解?
考傅山晚年留有“卖药”诗一首。诗中最后两句为“真人十六字,一半老夫除。”“真人十六字”即“真君十六字”,如果不是巧合,此结自解。此诗全文如下:
“衡伊传汤液,畴箕不见书。
想来明晦际,亦事鬼臾区。
所以长沙老,相承金匮俱。
既无尝药圣,谁是折肱儒?
即不干缗也,其能一视欤!
真人十六字,一半老夫除。 ”[11]234
对此诗,耿鉴庭《傅青主先生医学著作考证》,侯文正《傅山传》均有详释。对前6句的解释,虽有分歧,但分歧不大,均认为是在论述古书传承及作者明晦之理。后6句分歧较大,耿鉴庭先生对后六句之前四句,以经解经,引傅氏《霜红龛集·医药略论》二则文字解释,意为病者与医者均有类型之不同,不同的病者宜由不同的医者去治,病、医不对号,就会出现“病不许治者,病不治”的情况,病者不许治,谁又能是良医呢?医者看病卖药,既然不是为了钱财,就应该对病人亦有所选择,傅山向来有“择人卖药”不治“恶俗人”之习惯。对后两句“真人十六字”的解释,虽引《书经·大禹谟》舜授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之“十六字心传”,但又认为此句“十六字”非指“十六字心传”,上加“真人”二字,无疑是指“中清殿下……大帝真君”之十六字头衔。“除”作“除拜”即授官解,“一半”未作任何解释[7]。 侯文正先生认为,后六句是对当时庸医的抨击,故“十六字”当指孙真人(思邈)之“人命至重,贵于千金,一方济之,德逾无穷”十六字格言。“一半老夫除”则解为当今之世既无尝百草之圣人,又无九折肱之良医,即使人命不值千金,庸医有为之一视的医术吗!因此,孙真人的十六字格言恐怕要除去一半,打个折扣了[16]。
4.2.1 看似卖药诗,实叙传书事
诗言志、诗言简。尤其傅山的诗词“外若真率,实则劲气内敛,蕴蓄无穷,世人莫能测之”[17]。其诗用典频出,一首诗中往往明典、暗典、明喻、暗喻、直言、会意间相使用,致使其诗每多隐晦曲折,艰涩难懂。以不同的角度,置不同的背景解同一首诗,会有不同的体会。因此,耿、侯二先生的阐释不一,多出歧议,亦属情理之中。
对傅山的这首卖药诗,我们尚有不同的解释。我们认为,全诗的主题,始终未离“传书”之事。首先,诗的前两句即直切主题,并有“传”(前句)、“书”(后句)二字,其意自明。前六句言古人传书之明晦曲折,但第六句对作者自身之著书、传书已有所暗喻。傅山一生著述甚富,然生前大都未能出版即是最好的说明。后六句,从语气上看,与上文紧扣,字面上看,似重在强调医药之事,应注重实践经验的积累,而不应只重钱财,不及其他。但若如此解之,不但与前六句不相衔接,且后六句之间亦无法释通。如果从作者所涉传书之事解,则自然冰释。
4.2.2 全诗通体考释
下文试对全诗十二句进行逐句字面串解,并在括号内加注、疏或按语分析等以兹通释。
4.2.2.1 前六句通释 伊尹(商汤时宰相、医家)作《汤液经》(注:晋·皇甫谧《黄帝三部针灸甲乙经序》:“伊尹以亚圣之才,撰用《神农本草》,以为《汤液》”[18])流传后世(注:东汉 “张仲景论广伊尹《《汤液》为十数卷,用之多验。近代太医令王叔和撰次仲景遗论甚精,兼可施用”[18]。 ),箕子(殷之太师)虽不见有专书传世,但《洪范九畴》确是其遗著[7]47。 世间之事(此特指著书、传书)本来就在明晦之间,就象鬼臾区(上古黄帝之臣,占星官、医家)师事黄帝一样(其所著《兵法》三篇,《汉书·艺文志》有著录[19],鬼氏之名传而明;其天文医学著述,多融入《黄帝内经》等书中,如《黄帝内经·天元纪大论》记鬼臾区与黄帝讨论五运六气,黄帝听后曰:“光乎哉道!明乎哉论!请著之玉版,藏之金匮,署曰《天元纪》。”[11]133故鬼氏之名则又隐而晦)。张长沙(东汉医圣张仲景,撰著《伤寒杂病论》,传世本有《伤寒论》、《金匮要略》、《金匮玉函经》三种)已成久远,能够与仲景《金匮》之书相承接、相匹配的只有“石室”(按:诗中虽未明言石室,但与金匮俱者,惟有石室。“金匮石室”,亦作“石室金匮”均属成语,典出汉·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20]。金匮与石室俱称,指古代国家珍藏重要典籍文献之处。这里以医圣张仲景之《金匮》暗寓傅山之《石室》,即《石室秘录》一书)。
4.2.2.2 后六句通释 当今之世,既然已经没有了(象“神农尝百草,一日而遇七十毒”[21]的神农及汤方鼻祖伊尹、张仲景那样的)药圣、医圣,那么,又有谁能够称得上是“三折肱,为良医”(注:此典出《左传·定公三十年》:“三折肱,知为良医。”[22]比喻医疗实践经验丰富,医学造诣就深,医术就高)的儒医呢?(按:上句言既有实践经验又有医药著作传世的神农、伊尹、张仲景,下句与之对称,“折肱”指医疗实践经验丰富,“儒”则在良医的基础上增加了儒家之意。傅山为清初大儒兼“医圣”,人皆知之。既是大儒医又怎会无医著,故此二句乃暗喻青主自身无疑)。既然不关钱财的事(按:傅山行医以治病救人为宗旨,正如其《医药略论》所言“医王救济之旨”[11]553,而并非为了钱财,这一点是与一般医家绝然不同的),又岂能不加选择一样看待呢?(按:傅山《医药略论》有“奴人害奴病,自有奴医与奴药,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医与胡药,正经者不能治……。”[10]553傅山行医,不治“恶俗之人”,傅山卖药“若遇真人买,和笼价不论”[11]178。 傅山行医卖药均有选择,结合上文,喑喻传书之事更需择人,非其人勿传)。真人十六字名衔,并非全指老夫,应当去掉一半[按:既然全诗紧扣传书之事,且多指医药类书籍,第五、六句又特以张仲景《金匮玉函经》、《金匮要略》之《金匮》暗喻《石室》即《石室秘录》一书。那么“真人十六字”,自当指传书人天师岐伯为所传之书《石室秘录》作序之署名,即“中清殿下弘宣秘录无上天真大帝真君”十六字无疑。二十四字冗长名衔即为傅山、傅青主之化名,前文已论。傅山在道教界的地位虽高,居“真人”、“真君”甚或“天师”之位,但距“三清”、“上清”、“天真”等道教天神大帝级名位尚远,傅山怎敢以“大帝”自称。想来传书之时,为避清廷禁书、文字狱之祸,不得已才出此十六字“冗长”、“怪妄”名衔。但其用意均在上半句所隐含的“上清”、“中清”之上。下半句“无上天真大帝真君”之称,除了作为上半句“上清”、“中清”的注脚之外,纯属遮人耳目之辞,为免遭后人之误解,故特留 “真人十六字,一半老夫除”诗句以正。名长、名怪、名妄,其意均在于隐名、遁名、逃名,乱人视听,以达到“中清殿下”、“弘宣秘录”反清复明的目的。然名终不得逃,傅山晚年作此论及传书之专诗一首(生前未发表),已暗示玄机,天机尽露]才是。
综上所述,可以归纳为以下四点结论。
①道教为中华汉民族本土宗教的典型代表,在道教牌位最高的“三清”殿下,弘宣秘录,自言传书人天师岐伯,身虽在“三清殿”下,心却在清廷之上。借道教最高三位天神大帝中之“中清”-“上清”、“天真(位居上清九真之中位)”-“中清”,喑喻推翻清廷,实为替天行道,复兴汉室之意。真人十六字暗指扫除清廷,恢复明社,替天行道之职。十六字中,前八字言反清复明之行动手段,后八字为替天行道的至高天神大帝之尊号。傅山虽在道教界身份极高,但作为道教北派邱处机龙门派真字辈“真人”,“真君”,甚或“天师”,又怎敢以“大帝”自称,为免遭后人之误解,故特留传书诗一首,明言真人十六字头衔,并非全指青主自身,老夫(傅山)自应去掉一半。
②陈士铎“遇仙传书”之“仙”(传书人)为所传之书《石室秘录》作序之“天师岐伯职拜中清殿下弘宣秘录无上天真大帝真君”二十四字冗长怪异署名所隐藏的信息,暗含的玄机,其实质指称当为同时期身居道教 “真人”身份的反清志士兼大儒医傅山傅青主。所传之书,为傅山医学遗著。
③借传播医学著作的形式,行弘扬反清复明思想之实,是“遇仙传书”案托名的本质所在。既要实现这一主旨,又要巧妙地避开清廷文字狱、禁书之祸,不得已才人为精心策划制造了这起复杂的谜案。
④当“遇仙传书”谜案真相(为避文字狱之祸,故意隐名)大白之际,我们自然也就不难理解耗数代人70余年心血不但找不到任何傅山与陈士铎直接交往、传书,同时亦找不到傅山(包括傅山在内的二仙或二老、二羽士、二先生等)以外的任何第三方传书于陈士铎的史料文字性依据之原因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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