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时期散文中自我意识的苏醒与重建*

2010-04-13 02:58李文莲
山东社会科学 2010年4期
关键词:随想录假话巴金

李文莲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论新时期散文中自我意识的苏醒与重建*

李文莲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具有自我意识,拥有独立的个人意志,才会在恰切的时候自觉地采取行动。新时期的散文作者,反省自己的行为,还原历史的真相,研究历史发生的文化根源。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就在对自身命运的省察中复苏并在对历史责任的主动承担中建构起来。

自我意识;苏醒;重建

人只有意识到自己是谁,应该做什么的时候,才会自觉地采取行动,因此,自我意识在个体发展中具有重要的意义。具有自我意识,就会拥有独立的个人意志,就能够根据自己的经验、知识、性格和利益对外界事物做出判断,而不是根据他人、传统、习俗做出判断。人格心理学认为,自我意识与一个人的健康人格有密切的关系,“健康人格的自我意识至少应该具备这样几个特点:恰当的自我认识、真实的自我体验、合理的自我控制,自我意识的这三种特点可以促进自我意识的不断发展,可以促进健康人格的形成”。①李徽昭:《自我意识与文学形象塑造》,《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2期。然而,建国后几十年间,个人都附着在国家、人民这块“皮毛”上,以国家、人民的代表——领袖的意志作为个人的意志,即使在最应表现个人性情的散文中,也不可能抒写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作者在作品中表达的常常是参与国家建设的使命感和自豪感,高涨的革命热情充斥文本,在主流意识形态规范下作家失去了以个体的真实体验去表现时代侧影的机会,作家的自我意识终究被遗弃于时代的洪流中。“文革”中,知识分子的灵魂被彻底放逐,包括散文在内的各种文学样式沦为政治的工具。伴随着政治运动的结束,国家经济新时期到来,人们从狂热、虔诚、幻灭中苏醒,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开始觉醒,尤其是在历次政治运动及文革中备受打击的知识分子,他们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反思自己的命运,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就在对自身命运的省察中复苏并建构起来。

一、自我意识在反思中苏醒

首先对“文革”这段历史进行较为客观评价和反思的是巴金。他在自我解剖中重建自己的人格。巴金坦诚地揭示自己自觉地接受批斗的心理状况,写下《说真话》、《未来 (说真话之五)》、《十年一梦》:

我开始用大字报上的语言代替了自己的思考。

有个短时期我偷偷地练习低头弯腰,接受批斗的姿势,这说明我是心甘情愿地接受批斗,而且想在台上表现得好。

每次批斗之后,造反派照例要我写《思想汇报》,我当时身心都十分疲倦,很想休息。但听说要马上交卷,我就打起精神,认真汇报自己的思想,总是承认批判的发言打中了我的要害,批斗真是为了挽救我。造反派是我的救星。

没有自己的思想,不用自己的头脑来思考,当然对自己的遭遇安之若素,没有对是非曲直的判断能力,对别人遭受的苦难就失去了同情和愤慨。我已经不是“我自己”,我被完全放逐了,这种状态下,自然“别人举手我也举手,别人讲什么我也讲什么。而且做得高高兴兴”,这的确是“当代知识分子最深刻的精神悲剧,也是当代思想文化史的灾难”。②王尧:《乡关何处》,东方出版社 1996年版,第77页。但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人不可能在所有时候欺骗所有的人,骗局总有被戳穿的时刻。随着运动无休止地进行,社会的动荡有目共睹,某些人的丑行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知识给与人的理性精神、思辨能力终究会让人看清现实,被蒙蔽的知识分子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了,接受过中西方文化熏陶的巴金目睹现实中的种种怪现状,感受着自己身体与心灵遭受的创痛,涌动在内心深处的道德和良知开始复苏。巴金叙述道:“在外表上我没有改变,我仍然低头沉默,‘认罪服罪’。可是我无法再用别人的训话思考了。我忽然发现在我周围进行着一场大骗局。我吃惊,我痛苦,我不相信,我感到幻灭,我浪费了多么宝贵的时光啊!但是我更加小心谨慎,因为害怕,当我向神明的使者虔诚跪拜的时候,我倒有信心。等到我看出了虚伪,我的恐怖增加了,爱说假话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无论如何我要保全自己。我不再相信通过苦行的自我改造了,在这种场合连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道路也救不了我,我渐渐地脱离了‘奴在心者’的精神境界,又回到了‘奴在身者’了。换句话说,我不是服从‘道理’,我只是屈服于权势,在武力之下低头,靠说假话过日子。”①巴金:《随想录选集 》,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介绍。意识到自己的奴性,就要与之抗争直至决裂,经受了几年考验后,巴金终于拾回了丢开了的希望,走出了牛棚,巴金说:“我不一定看清别人,但是我看清了自己。虽然我十分衰老,可是我还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还能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文章。我不再是‘奴在心者’,也不再是‘奴在身者’。我是我自己。我回到自己身上了。”②巴金:《随想录选集》,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介绍。

经过艰难的精神旅程,巴金终于回到了自身,他重新找到了自我,他又能够以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以自己的头脑思考历史了。巴金认识到文革是场大骗局,在这场人人自危的骗局中,假大空话满天飞,告密、揭露、无中生有的捏造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关联,作为个体的知识分子被关押在牛棚,他人则成为个体的地狱,存在主义的悖论在文革中真实地上演。灾难给予巴金幻灭,幻灭后的巴金则有了一份清醒与理性,他深切地体悟到真话对个人、对社会、对民族精神建构的重要性,他分析假话横行的原因、假话造成的严重后果,接连写作了六篇文章不遗余力地提倡大家要说真话。巴金首先认识到“讲真话并不那么容易”③巴金:《随想录选集》,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介绍。,因为有许多人就是“靠说假话起家的”,进而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作者毫不留情的解剖自己说:“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别人‘高举’,我就紧跟;别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满,我也把它们完全咽下。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钻进魔术箱变‘脱胎换骨’的戏法。正因为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谎话才有畅销的市场,说谎话的人才步步高升。”④巴 金:《随 想录 选集 》,三联 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 底介 绍。正因为有靠假话起家者及像“我”这样的怯懦的协从者,才使文革成为黑白颠倒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没有真诚的信任,而“现在那一切都已经过去,正在过去,或者就要过去”。我与朋友“不谈空洞的大好形势。……大家都把心掏出来,我们又能够看见彼此的心了”。⑤巴金:《 随想 录选 集》,三 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 底介 绍。然而,说真话并不能靠一声呐喊来实现,应该具体分析假话横行的原因,对症下药,才能解决问题。事情并不简单,四人帮垮台了,但遗毒仍在,巴金的《随想录》(第一集)在香港的《开卷》杂志受到了“围攻”,可是作者坚信:人们可以点起火来烧毁《随想录》,但真话却是烧不掉的。无情的时间对欺世盗名的假话是不会宽容的。作者反思自己一步步变为怯懦的说谎者的原因是一次次运动、一张张勒令的大字报把自己的公民权利剥夺干净了,背着“罪”的包袱想救自己,结果脑子里没有了是非、真假的观念。作者意识到自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完全被假话淹没了。作者总结那段时期:“那些年我就是在谎言中过日子,……起初为了改造自己,后来为了保全自己;起初假话当真话说,后来假话当假话说。”⑥巴金:《随想录选集》,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介绍。原来,说假话是为了保全自己,但是作者认识到要能够认真地活下去,就只有讲真话,因为讲假话的收获“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是混时间”⑦巴 金:《 随想 录 选集 》,三 联书 店2003年 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 底 介绍 。。作者从主客观两个方面探索假话横行的原因,一方面是社会大环境的因素,造反派“用压力、用体刑推广假话”,棍棒底下而自己不仅“是在听话的教育中长大的”,而且“还是经过四人帮的听话机器加工改造过的”⑧巴 金:《随 想录 选集 》,三联 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 底介 绍。,已经“再也没有自己的思想”,是“奴在心者”⑨巴 金:《随 想 录选 集》,三联 书店2003年 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 介绍 。。作者进一步探索艺术创作中的创新问题时同样指出要说真话,“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真实,是自然,是无技巧”⑩巴金:《随想录选集》,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介绍。,因为在创作中有个熟能生巧的经验:“写熟了就有办法掩盖、弥补自己的缺点,突出自己的长处,”⑪1巴金:《随想录选集》,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介绍。作者在艺术中探索的是要“把心交给读者”⑫2巴金:《随想录选集》,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介绍。,“把它(《随想录》)当作我的遗嘱写”,“我要把我的真实的思想,还有我心里的话,遗留给我的读者”⑬巴 金:《随想录选集》,三联 书 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 底介 绍。。拳拳之心昭示于此,基于自己的良知,真诚地呼唤真话的内心世界也表露无遗。

巴金在《随想录》中倡导和实践讲真话,被誉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⑭巴金:《随想录选集》,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90-91页,第91页,第1页,第3页,第3页,第7页,第9页,第26页,第86页,第35页,第34页,第335页,第330页,封底介绍。,韦君宜的《思痛录》不仅可视为《随想录》的同道,而且有所超越。“已经痛定犹思痛,曾是身危不顾身”,韦君宜省察自身又审察他人的严格求实精神,体现了一个“忠诚的老共产党员”①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封底,第119页,第118-119页,第48页,第48页。的胸怀和气度,一度迷失的自我在对历次政治运动的反思和探究中得到恢复和重建。

二、自我意识在省察历史中重建

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没有省察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人的确是要经常反思自己,韦君宜在《思痛录》里就时时检视自己的行为,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她认为,受苦受穷、吃糠咽菜类似的艰苦生涯,根本不值得一写,真正使人痛苦的是一生中所经历的历次运动给党、国家造成的难以挽回的损失,是在“左”的思想影响下,自己既是受害者,也成了害人者。作者思索十年来的痛苦并且思索痛苦的根源,发现“左”的思想的危害在“抢救运动”中就开始了。那么多出色的学生满腔热情投奔共产党,结果却在“审查干部”中被无端怀疑为特务,无中生有的猜疑最后只是以毛泽东举手为大家道歉而匆匆收场,大家全原谅了,认为毛泽东还是英明的,对党、对领袖的绝对信任直至迷信,使自己由受害者终于在解放后的几次运动中又变为害人者。杨述的堂兄杨肆解放前本来是打进敌营为共产党舍命工作的,在肃反运动中被错误地打成敌人,结果因为自己对组织上深信不疑,就一直对他冷冷的,也跟着对一个遭冤枉的人采取了打击迫害的态度,令人难过的是杨述至死都不知道堂兄是冤枉的,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在反胡风运动中,自己抓住一点材料就把冯大海等打成了反革命,在反右运动中违背自己的良心写了批判同伴黄秋耘的文章。虽然在历次运动中自己也深受其害,但作者对自己由于轻信而给他人造成的人生悲剧一桩桩记录下来,努力担当起自己应该担负的责任,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作者的爱人杨述已经说不出几句话了,还计划自己的工作,由于作者清醒地知道这已经不可能,就没有给与安慰使其宽心。爱人的突然离世使作者感到“自己在最后的时间里实际上也是在虐待他,我自己同样有罪,虐待了这个老实人”。②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封底,第119页,第118-119页,第48页,第48页。号啕痛哭悔恨锥心都已无济于事。韦君宜愧疚:自己竟然做出这样的事,那自己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痛苦悔恨无以言表,内心的煎熬更无法诉说。

其实,愧疚悔恨有利于个人接受教训、告别过去,对于将来“懊悔不仅引起纯粹的观念转变,甚至纯粹的向善决心,而且导致真正的观念转向”。③舍勒:《舍勒选集》(上),刘小枫选编,三联书店 1999年版,第687页,第678页。韦君宜从一个个人生悲剧里总结出:如此频繁搞运动是在蹂躏一些人的孩子似的心,会造成严重的后果。说:“这样做的后果是使年轻的后来者觉得,这里完全不重视忠诚,忠诚信仰只会换来乱批乱斗和无穷无尽的精神虐待,这叫后来者在抉择道路的时候怎么会不瞻顾徘徊啊!这局面,在使我们终于不能不幡然改图,不只搞掉四人帮,而且必须认识到搞运动整人的做法必须改变。”④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封底,第119页,第118-119页,第48, 48。在对自我的省察中,关注的始终是党和国家的命运,超越了一己的悲欢和恩怨,作者的人格因此得以升华。舍勒曾研究懊悔对一个人的行为与思想的拯救作用,“懊悔并非指向一位神性的审判者,而是一种始于往昔的内在化的监察”。“懊悔既不是灵魂的累赘,也不是自我欺瞒;既不是灵魂不和谐的明显征兆,也不是我们的灵魂对不可改变的往事的徒劳干预。恰恰相反,从纯道德的角度出发,懊悔是灵魂自我治愈的一种形式,甚至是重新恢复灵魂失去的力量的唯一途径”。⑤舍勒:《舍勒选集》(上),刘小枫选编,三联书店 1999年版,第687页,第678页。作者的主体意识在忏悔中得以展现,这“忏悔乃是一种以负向型方式体现的道德真诚,它最终唤起麻木良知的觉醒,迷失人性的复苏,见证了道德律令的真切认同,并在这一意义上使人的尊严得以捍卫”。⑥杨金文:《忏悔话题热的原因略析》,《惠州学院学报》2007年第8期。反思历史,应当从记述自己的愧怍起,否则“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韦君宜的记愧,唤醒了自己的良知,彰显了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提升了自己的人格境界。

既省察自身,又审察别人,不避讳有些人在“文革”期间的丑陋表现,是韦君宜《思痛录》的显著特色,更彰显了作者老共产党员的本色。“文革”中部分人的人格扭曲,往往具有两副面具,韦君宜就毫不留情地揭示了这些人的两面人格,如刘白羽。据作者回忆:在作家协会一次全体大会上,刘白羽作报告说:“中国作家协会藏污纳垢,等于一个国民党的省政府。”⑦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封底,第119页,第118-119页, 4, 4。表现得非常厉害,散会后,单个去拜访,他又会像一个真正的作家一样,跟你谈作品、谈普希金等,两人交流作品的情景给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两相对照,韦君宜不由感慨:“他这么说着,好像与作报告意欲将别人置之死地的人,不是一个人。”⑧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封底,第119页,第118-119页,第48页,第48页。对坐在台上的人,作者不隐其丑,对经历了“文革”的新一代,作者也不掩饰自己对他们的失望。“这些文革期间红卫兵,被赶到农村受够了苦,有些人把自己的苦写成小说,如梁晓声、阿城、张抗抗、史铁生、叶辛……现在已经成名。但是,他们的小说里,都只写了自己如何受苦,却没见一个老实写出当年自己十六七岁时究竟是怎样响应文化大革命的号召的,自己的思想究竟是怎样变成反对一切、仇恨文化、以打砸抢为光荣的,一代青年是怎样自愿变作无知的”?①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第102页,第102页,第6页,封底,第119页。对年轻一代的失望与责备溢于言表,但是无论点出谁的姓名,我们发现作者没有私心,她不是为了报私仇,她仅仅是为了探讨文革这场灾难发生的原因,她认为:“所有这些老的、中的、少的,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归之于‘四人帮’,这够了吗?我看是还不够。”②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第102页,第102页,第6,封底 9。作者认识到如果只有四人帮这几个人兴风作浪,文革这场灾难是不可能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的。说出事实,把事情一件件摆出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党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不再重复走过去的弯路。让我们的国家永远在正确的轨道上,兴旺发达。”③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第102页,第102页,第6页,封底,第119页。对党、对国家的无限忠诚,使作者突破了传统的束缚,不避直陈事实、指名道姓给一些人造成的不快甚至因此给自己造成的伤害。到目前为止,“很少能有人像她这样把‘左’的思想和毒害义无反顾地倾吐出来”,她“启发了不少知识分子反思历史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因而被文化界称为‘韦君宜现象’”。④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社 2003年版,第102页,第2, 6封底 9。

韦君宜在《当代人的悲剧》中写道:“我哭,比年轻人失去爱人哭得更厉害,因为这不只是失去一个亲人的悲痛,更可伤痛的是他这一生的经历。为什么我们这个时代要发生这种事情,而且发生得这么多?人们常说年老一代与年轻一代之间有一条沟,不能互相了解,我要哭着说:年轻人啊,请你们了解一下老年人的悲痛,老年人所付出的牺牲吧!这些老人,而且是老党员,实际是以他们的生命为代价,换来了今天思想解放的局面的。实际上我们是在踩着他们的血迹向前走啊!你能不承认吗?”⑤韦君宜:《思痛录》,文化艺术出版 社 2003年版,第102页,第102页,第6页,封底,第119页。这痛彻骨髓的哭诉,这殷切的嘱托是我们阅读《思痛录》、了解韦君宜的一把钥匙,也是作者写作这部书的真正目的。一次次的运动彰显了一些人的无知和罪恶的本性,也凸现了一些人明智和敏感的政治觉悟。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纳粹集中营的幸存者威塞尔反思历史时,曾做过这样一番陈述:任何人都无法从历史之网中逃出,最终是要被捉住。任何不愿做出反省、企图与历史玩捉迷藏的人终将会受到历史的惩罚。我们都是在历史中生活着的人,而不是为历史生活着的人,没有人愿意接受历史的惩罚。让我们学会去聆听、去感受韦君宜等老一代人的经历,而不是仅仅“旁观他人的痛苦”。老一代在反思历史中重塑自我,我们在倾听中重新书写我们的历史。

与巴金、韦君宜一起书写文革遭遇的还有杨绛《干校六记》、季羡林的《牛棚杂忆》、陈白尘的《云断梦忆》、丁玲《牛棚小品》等著名作家的散文作品,其中杨绛用客观呈现的方式描写文革遭遇的散文《干校六记》颇受好评,作者在严酷的环境里记劳、记闲、记趣等,以小插曲反映大背景,不仅文体特征独树一帜,而且凸现出作者“依然故我”的坚韧。

三、自我意识在还原历史中确立

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中曾提到,“如果公共领域的功能,是提供一个显现空间来使人类的事务得以被光照亮,在这个空间里,人们可以通过言语和行动来不同程度地展示出他们自身是谁,以及他们能做些什么,那么,当这光亮被熄灭时,黑暗就降临了”。“文革”十年,自然是一个“黑暗时代”,而文革结束后,巴金、韦君宜等表现出来的忏悔意识以及陈白尘、杨绛、丁玲等凸显出的坚韧、执著、达观的性格应该就是照亮这黑暗的光亮,尤其是忏悔意识,是我们这个民族极端缺乏的一种思维品质,它更应该成为我们照亮文革这个黑暗时代的光亮。余开伟在中国第一部以忏悔命名的书《忏悔还是不忏悔》的前言中说:“忏悔是一种道德自觉、灵魂自律、良心发现,更是博大的胸襟、气度和宽广的文化视野和文明的进化,品格低下、灵魂浑浊、格调庸俗者永远不会‘忏悔’。当然,群体的忏悔比个体的忏悔更为重要。试想,一个灵魂过于纯洁者在混沌莫测、光怪陆离的社会中如何生活存?现实与理想强烈的反差会冲击每一个人的信念。但是,应该说的是,即使所有的人善于拒绝清洗自己的灵魂,也有人勇于清洗自己的灵魂。”⑥余开伟编:《忏悔还是不忏悔》,中国工人出版社 2004年版,第1页。能够以笔绘出自己及同类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尤其是“文革”期间的灵魂里的“小”来,自然属于勇于清洗灵魂的人,对于没有经历过“文革”,或者仅仅瞅见了“文革”的“尾巴”的人,也对文革发源及文革中的人发生兴趣,从而于不同的角度来研究“文革”,力求还原历史的真相,探讨这次政治运动发生的文化根源,这些人也应该是善于清洗灵魂的人,他们清洗的是我们民族的灵魂,他们的自我意识是在对民族灾难的自觉承担上显现出来的,责任使他们的自我意识愈加鲜明,朱学勤、林贤治、王尧等学人是他们的代表。

与老一代作家巴金强烈呼吁要建立“文革博物馆”一样,新一代学人朱学勤建议建立一门“文革学”,他认为:研究文化不应回避“文革”。“文革”并不仅仅是党内斗争,它也是当代文化的一把钥匙、一种密码,具有文化发生学的意义,应当成为学术研究对象。我提议建立一门“文革学”。过去说“敦煌在国内,敦煌学在国外”。现在是‘文革’在国内,“文革学”在国外。目前国外有关文革史的论著、资料汗牛充栋,而国内几乎是空白,这是一种耻辱。在文化史上,“文革”不知比敦煌重要多少倍。许多外国人对中国的了解一是有个老子,二是有个“文革”。作为一种文化思潮、社会运动,“文革”有其特殊的文化意义。诗人海涅曾经认为“共产主义就是毁灭文化”,著名作家萨特 1968年这年曾呼吁大学生“把大学砸了”。我们必须重视研究这种文化屠杀的现象及其根源,回避文化屠杀只能导致新的文化屠杀。①朱学勤:《建立一门“文革学”》,《南风窗》1988年第9期。朱学勤去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去回忆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读书生活,如《省军级与娘希匹》等,提供了属于个体的有血有肉的素材,为文革研究发出自己的声音。

近年来林贤治从还原历史,记忆历史的角度去研究文革期间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右”等人的子女的生活,他去聆听、去记录、去访谈、去感受他们的痛苦生活,了解他们的经历,打开他们的记忆。他把自己走访的记录汇编成《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历史》一书,为“文革”留下另一种纪念。林贤治在书中解释自己如此做的原因:“历史首先意味着还原真实。但是,清除了个人记忆,惟以制度文物和公共事件构成的历史肯定是残缺不全的,不真实的。鲁迅所以说中国的二十四史是帝王将相的家谱,就因为史官单一地从帝王的视点出发,忽略了更广大的人民群众,尤其忽略他们的精神状况。在我们的历史读物当中,应当由更多的传记、自传、回忆录,更多的个人关系史、迁流史、生活史、心态史,等等。必须有私人性、精神性的内容对历史的补充。惟有把我们每一个人的创伤记忆尽可能地发掘出来,并且形成对于人道主义、社会公正的普遍的诉求,包括文革在内的民族苦难的历史,才能转化成为有意义的历史。”②林贤治:《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历史》,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 2004年版,第68页。对人道主义、对社会公正的诉求,是林贤治记录文革时期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生活的原动力。

阅读巴金、韦君宜等老一代作家的作品,尽管可以还原部分历史,但这毕竟仅是知识分子眼里的历史,若历史只有一种声音,其公正性就值得怀疑,与林贤治追求社会的普遍公正一样,王尧追求历史的公正,他想把五七干校学员笔下的生活重新考察过,并且倾听房东的声音。作者在考察了五七干校后,重新记述了知识分子的行状和心理:“知识分子通常会在叙述自身的苦难中保留种种温情的故事,无论是在写实的还是虚构的文本中。当我现在检索自己的阅读经验时,我感到,在大的历史背景中,‘房东’们的暖意确实弥足珍贵,但仅在伦理道德的意义上叙述知识分子与‘房东’们的关系显然不够,这正如那时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论述中认识知识分子与‘房东’们的关系一样,都偏离了历史的轨道。我在意的是,很长时期以来,知识分子叙述的历史几乎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这种叙述,在今天看来并不充分。我说的不充分,除了指知识分子没有能充分叙述历史的真相,还表达了各种叙述忽略边缘之声的遗憾。边缘的声音来自那些当年被赋予‘改造’知识分子的‘房东’们 (通常都是‘贫下中农’),这一群体的地位在当年是虚妄的,在今天则是渺小的,这些没有话语权的群体和知识分子构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但是在历史叙述中,‘我们’和‘他们’的界限是明显的。到今天为止,我没有读到一本书,由这一群体讲述知识分子以及讲述包括知识分子和他们自己在内的历史。即使将来有这样的书,无疑也是知识分子的记录。但是,不管怎样,记录‘房东’的声音应该是知识分子不可推卸的责任。”③王尧:《脱去文化的外套》,花城出版社 2007年版,第12-13页。让被遮蔽的敞亮开来,把历史的真相还原,是王尧呼吁要倾听“房东”的声音的真实意愿,而王尧作为一个有历史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的形象得以确立,他的独立的个人意志得到显现。

历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是新时期文学的重要话语,是 20世纪末及 21世纪初期知识分子话语的重要文本或潜文本,他们在对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的言说中重新找到自我,在反思与研究中重塑自我,无疑,研究政治运动打开了我们曾经经历的历史,扩展了我们的生存经验,增强了我们应对生存困境的能力。当然,“文革”不会也不能是知识分子的唯一话语,新时期生活毕竟丰富复杂了许多,但是知识分子的自我毕竟是在对“文革”的反省中苏醒并重新建构的。拥有了自我的主体意识,才能对社会与生活做出自己的批评与判断。在新时期散文中直接叙写自我、代表自我意识的文章也不少,如邵燕祥的《我代表我自己》,毕淑敏的《我很重要》等,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周国平的《自我二重奏》,对自我从生命的轻与重等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思考,是生存意义上的自我书写,这说明拥有了主体意识的知识分子能够全面地分析自己,寻找自己的位置了。

作为说真话、抒真情的文学文本散文来讲,非常强调自我意识和创作主体的重要性。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自我意识的苏醒与重建,不仅仅是散文的历史使命,更是文学创作的历史使命。

(责任编辑:艳红)

I206

A

1003—4145[2010]04—0079—05

2009-12-10

李文莲(1969-),女,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猜你喜欢
随想录假话巴金
巴金在三八线上(外四篇)
一生
假话种种
从巴金《随想录》浅析现代教育
圆 满
假话与真话
小巴金“认错”
向巴金学习讲真话
关注48个生活细节
如果雨果的哈尔威船长说了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