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锋
明遗民对陶渊明的接受
李剑锋
在明清易代之际,陶渊明首先是被作为晋宋易代之际的“遗民”接受的。陶渊明不与新朝合作的行为等,得到遗民几乎不约而同的赞赏和效仿,他们效仿陶渊明甲子纪年,桃源避秦,隐逸力田,在诗歌创作上和陶学陶。陶渊明成为支撑特殊时期民族感情、道德情操和超越情怀的历史基石之一。
明遗民; 陶渊明; 接受
在天翻地覆的明清易代之际,陶渊明首先是被明遗民作为晋宋易代之际的“遗民”接受的,成为被反复称引和尊崇的处世典范之一。钱谦益曾经讥讽时人说:“今世隐约之士俯仰无聊,哦几篇诗,种几丛菊,咸以柴桑自命,殆长公所云陶渊明一夕满人间者,此不足为伊人道也。”(《陶庐记》)①钱谦益:《牧斋全集·有学集》卷二六,宣统二年庚戌邃汉斋校印本。彭士望也有类似言论:“今则惟陶元亮、谢叠山满天下耳……元亮宽易,宜效者众,使其有知,必恨且悔,以为不幸其俑也。”②彭士望:《易堂九子文钞·彭躬庵文钞》卷一《与王乾维书》,道光丙申刊本。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效陶尊陶,足见这个特殊时期陶渊明受欢迎和关注的程度和广度。
那么,作为“遗民”,陶渊明有哪些格外值得注意的特性呢?最首要的恐怕就是“耻事异姓”的忠义思想。阎尔梅《陶靖节墓》云:“庐山西麓老松楸,处士星高此一丘。碑碣当头题晋字,其馀何事不千秋!”③卓尔堪选辑:《明遗民诗》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该诗前两句推崇陶渊明高尚的节操,认为他的品节可与松楸比洁,可与星辰比高。这种推崇似乎与前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第三句陡然一转,突出陶渊明忠于晋朝的忠义高节,其馀诸事虽然也可以旌之千古,但唯此一事格外醒目!这当然是作者遗民心态真实投射的结果。“具柴桑之耻”④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二编》卷一任王谷《陈定生山阳录集序》,北京:北京市图书业同业公会,1929年。是遗民悲愤莫名的最大感受。因此,陶渊明不与新朝合作等行为就得到明清之际众多遗民几乎不约而同的赞赏和效仿。下面举其大端以申述之。
年号是一个朝代的象征,古代年号与纪年紧密相连。因此,在易代之际,怎样纪年就成为一个费人心思和深有意味的问题。陶渊明处于晋宋易代之际,沈约《宋书》本传说他入宋以后作品只书甲子,不书年号。这种观点得到后代读者,尤其是易代之际读者的普遍认同,比如宋末、元末,都有一批遗民效陶甲子纪年。但有些学者型的读者在辨析陶渊明作品后提出怀疑意见,如北宋僧人思悦就是较早的一位。宋濂也有同感,反问道:“渊明之清节,其亦待书甲子而后始见耶?”⑤《陶渊明资料汇编》 (上册)《题渊明小像卷后》,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33页。陶渊明不独入宋后的作品只以甲子纪年,在晋代的也只以甲子纪年,这是现存陶集的事实。但诗人型的读者似乎不管这一套,依然故我地认定陶渊明当时就是用甲子纪年寓含不忘故国、耻事新朝的忠义观念。明清之际的遗民,不管是诗人型的,还是学者型的,都乐意认同陶渊明甲子纪年的做法。王夫之今存诗歌多有纪年,这些纪年无一例外地使用甲子纪年,不用年号。黄宗羲本人感于易代之际士人人生选择时说:“钟石变声,谁不欲以清流自矢?靖节甲子,依斋易卦,年运而往,突兀不平之气,已为饥火之所销铄。落落寰宇,守其异时之面目者,复有几人?”*黄宗羲:《黄梨洲诗文集》卷八,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他激赏遗民甲子纪年的态度是很鲜明的。顾炎武的诗虽然没有直接甲子纪年,但其纪年方式却显然从陶书甲子的做法发展而来,其“以岁阳岁阴纪诗者,亦犹陶潜自宋武王业渐隆,永初以来唯云甲子之意相同也。”*顾炎武:《顾亭林诗集汇注》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明末清初“三大家”如此,其他许多遗民也是如此,如邢昉、徐夜等遗民诗人诗题中出现的时间词都书甲子或日月。再请看如下资料:
(吴封君)咏南山而书甲子,约略与晋之渊明相似。(钱谦益《吴封君七十序》)*钱谦益:《牧斋全集·有学集》卷二四,宣统二年庚戌邃汉斋校印本。
庄祖谊……有《除夕》诗云:“泥涂甲子容衰贱,不问南山种豆田。”*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二编》卷一0,北京:北京市图书业同业公会,1929年。
大书甲子依柴桑,载记黑白标朱黄。(钱谦益《竹溪草堂歌为宝应李子素臣作》)*钱谦益:《牧斋全集·有学集》卷六,宣统二年庚戌邃汉斋校印本。
独书甲子依彭泽,老向乾坤哭富春。(李崧《戴南枝八十》)*邓之诚编:《清诗纪事初编》(上)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
西山匪周粟,柴桑亦晋里。日月代谢去,甲子自为纪。(顾梦游《和陶饮酒二首》之一)*顾梦游:《顾与治诗》,据《丛书集成续编》(第120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
在这些甲子纪年的行为里寄寓着难以名言的忠愤、悲哀之情,透露出他们与新朝的对抗、对立和对故国华族的眷恋、忠诚。实际上,甲子纪年并不止于标准的遗民,那些品行上有所亏缺,但内心不忘故国的士人也自觉以甲子纪年,如吴伟业。徐珂《清稗类钞·艺术类》载:“太仓吴梅村祭酒伟业,曾为莆田余澹心怀作山水立帧,极萧疏澹远之致,并题《菩萨蛮》词一阕,下署庚寅重九前五日。庚寅为顺治七年,不著年号,殆与渊明仅书甲子之意相仿。”*徐珂编撰:《清稗类钞》,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
遗民们之所以用甲子纪年除了寄托忠愤之情,还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值得注意,一是在清初书甲子有避祸的实际考虑。清人三余氏《南明野史》卷下《永历皇帝纪》云:“成栋故令群盗逼城下,呼声动天以怵之。养甲勉示安民,成栋请于榜尾但书甲子。成栋既得此榜,遂直书永历年号。养甲愕然,然已无可奈何。”*三余氏:《南明野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30年。在两军交接的背景下,忠于明朝的“总督”成栋连甲子都嫌隐讳,直接在安民榜上书写永历年号,这使佟养甲惊惧不已。可以想像在清朝统治势力控制局面的时空下,如果在诗文中使用明帝年号显然是自取灭顶之灾,而用清帝年号,对于遗民来说与薙发一样意味着臣服。因此,不论从民族和故国感情来考虑,还是从实际利害来考虑,诗文纪年用甲子都不失为明智的选择。书甲子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种做法由来已久,自颜真卿《咏陶渊明》以来,已经成为遗民接受陶渊明的一个传统。
书甲子除了表达忠心故国的节操外,还有一层深曲悲凉的含义,那就是借助没有朝代更迭的纪年方式,寻求个体对于悲愤的解脱。明代遗民这种个体超脱时世的渴望往往借助对陶渊明桃源意象的接受得到表达。陶渊明《桃花源记》所塑造的桃源意象最初被作为仙境看待,唐人王维、刘禹锡等多有认同;到宋人王安石、苏轼等始强调桃源乃避世之地,“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苏轼《和陶桃花源序》)*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世上如桃源一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很多。渐渐地,有的读者联系陶渊明耻事二姓的行为理解桃源意象,突出桃源避秦的政治涵义和桃源人不事暴秦的高蹈品格。桃源避世不但在说秦,也在说刘宋,明遗民则承之说清。朱舜水对陶渊明《桃花源记》的理解可以代表明遗民对桃源创作动机的基本理解,他说:“此时晋室,岌岌乎欲为宋矣。先生逃之于酒而不得,思得如此境界,率妻子往避之,付理乱于不闻耳。后人乃疑为高隐,疑为神仙,何异刻舟求剑也!”(《读古文奇赏札记》)*朱舜水:《朱舜水全集》卷二四,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这种解读显然是遗民心态投入的结果。明代遗民对桃源意象感受最深的正是“避秦”的现实选择和高志不肯为秦民的品节追求。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代,暴秦与满清、避秦与避清、桃源人与遗民两相之间取得了微妙的对应关系。由此,遗民的复杂心曲得到多侧面的含蓄表达。明清之际与秦末毕竟不同,黄宗羲说:“昔陶渊明作《桃花源记》,古今想望其高风,如三神山之不可即。然亦寓言,以见秦之暴耳。秦虽暴,何至人人不能保有其身体发肤?即无桃花源,亦何往而不可避乎?故是时之避地易,而无有真避者;今日之避地难,徐氏乃能以寓言为实事,岂可及哉?”(《两异人传》)*黄宗羲:《黄梨洲诗文集》卷五。朝代的变革夹杂着民族的矛盾和阶级的矛盾,斗争的酷烈和广泛远远超过了秦末,“人人不能保有其身体发肤”,几乎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场灾难,遗民避地之难远过秦时,因此遗民往往借助桃源发出无地可避的慨叹。
明遗民“不能为报韩之子房,则当法避秦之楚客”(董说《书桃花源记后》)*董说:《丰草庵前集》卷二,据《丛书集成续编本》(第122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想方设法寻找避地,通过桃源意象表达特定时期的隐逸心态。如黄宗羲曾记一现实“桃源”云:“温州有徐氏者,丙戌间,约其徒侣数十人,农锁尘需,苟完粗备,跻雁山之顶,架屋数十,塞断道路,以拟桃源,去今三十馀年,无人知其生死如何也?”(《两异人传》)*黄宗羲:《黄梨洲诗文集》之《文集》卷五。徐珂《清稗类钞·盗贼类》亦记一“桃源”云:“闽有九龙山,亦素称盗薮,然不为近地之患,似一方之雄耳。有自其中出者,谓俨然一国也。世界之所有,无不具备,枪炮尤精美,物产丰饶,制造工巧,男多业农,女多业织,故终岁温饱,可不外求。据云,二百馀年前已啸聚于此。若以年代考之,或即明末遗民,以山作桃源也。”*徐珂编撰:《清稗类钞》。此类现实“桃源”以各种形式被遗民实践着。有时隐居乡村,以乡村为避地桃源:“三径蓬蒿嗟类蒋,桃源鸡犬不知秦。家馀经史生涯薄,人习农桑里俗淳。寂寞杜门无个事,碧窗高卧梦先民。”(朱玺《村居》二首之一)*卓尔堪选辑:《明遗民诗》卷一五。有时因居住地与桃源类似而获得避地桃源的心境,如知休和尚等居住在茶陵秦人洞,后人感叹说:“知休行不休,秦人洞中趋。各抱君父戚,殆有托而逃。谁访桃花源,居然见僧雏!”*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二编》卷一0。更多的时候见美景而悬想为桃源:“世人不信《桃源记》,谁知此是真桃源。”(黄周星《六月六日登洞庭西山飘渺峰放歌》)*卓尔堪选辑:《明遗民诗》卷一。有时对图悬想亦可入桃源之境:“秦复何难避,人徒不避秦。闭门高枕日,酌酒万山春。点缀劳君手,栖迟借我身。桃花看处是,渔者自迷津。”(赵岛《桃源图》)*卓尔堪选辑:《明遗民诗》卷一二。这里渴望超脱避秦,已经完全打破了地理约束,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纯粹的心灵境界。
桃源在明遗民这里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神话,而且也是现实,更是心灵的避难地。明遗民的悲愤、他们的忠义、他们对历史时空的超越意识、他们灵魂的寄托和期望,在桃源意象里都得到了诗意化的表达。
陶渊明最初也最明显的身份是隐士,因为处在晋宋易代之际,他的隐逸就显得不同于一般的高蹈。他的行为方式为明末遗民提供了一种可以效仿的典范。
首先是陶渊明的有激而隐。明清易代之际,随着清朝势力对于全国局面的控制,许多抗清志士也不得不转入隐逸的行列,他们与那些一开始就感于乱世而归隐的明末士人,一起构成了明代遗民隐逸群体。隐逸风气如此盛行,乃至引来一些有为遗民的不满,如傅山曾讥讽道:“高尚名归义士羞,只缘人见彼王侯。钩除巢许严陵老,隐逸真堪塞九州。”(《口号十一首》)*傅山:《霜红龛集》一三,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张煌言…欲作《陶潜论》,以斥逍遥泉石,无意当世者。振名曰:‘人心胥溺,幸二三遗民,高尚其事,留此面目。公论出,无乃激使往乎?’乃止。”*邵廷寀:《东南纪事》卷九,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然而学陶隐逸的确成为一代遗民不约而同的一种生活选择:
费逝……国亡后弃儒冠,愿终老于山水间……人比之五柳先生。*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二编》卷七。
张鸣喈,镇海人……亡国弃诸生隐居觉海山,与薛定、陈鸿宾、艾仲可诸人啸歌林壑,时人比之陶元亮。*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三编》卷三。
谢晋,会稽人,有《赠余若水城南隐居》诗云:“宇内忽岑寂,草木黯不芳。平居慕栗里,松菊犹未芳。”*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三编》卷九。
廖岂偶……隐居不仕,殆古之陶元亮、谢叠山之俦。*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三编》卷九。
(隐士欧嘉可去世后,)同里李文烂哭以诗,有“迹真邻靖节,才肯近虞翻”句。*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初编》卷六。
徐安世……鼎革后,闭户啸傲,论者谓安世有陶、阮风致。*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二编》卷二。
遗民从陶渊明的隐逸那儿领会到不与新朝合作、高尚其事的深意,是有托而逃,与太平年代徒然羡慕他的飘逸显然不同。
陶渊明隐逸还有一个鲜明的个性特点,那就是躬耕自给,把力田纳入隐逸的生活方式,并以之作为人生的基础。“到明清易代之际,‘力田’更成遗民普遍选择的生活方式与自我象征。而‘力田’的被作为政治表达,也由来已久;只不过其语义尤严重于易代之际而已。”*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8页。明末许多遗民效法陶潜隐逸,也接受了他躬耕力田的生活方式。其中邢昉、钱澄之等就比较典型。又如于陶有所接受的遗民中,余若水“晨则秉耒而出,与老农杂作,较量勤惰”(黄宗羲《余若水周唯一两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卷六,黄氏家塾藏版。。王璜感叹:“相逢莫语兴亡事,耕稼惟应学老农”(《吴门访徐元叹》)*卓尔堪选辑:《明遗民诗》卷五。。
饮酒是陶渊明隐逸的另一个鲜明个性特点,明末遗民多效法之。“卞焕文……甲申,闻烈皇死国,意忽忽不欲生,焚其衣冠。性嗜酒,既绝意仕进,益以酒自豪。尝曰:‘陶潜欲为子房所为而力不能,乃不得已托于酒。朱子曰:《咏荆轲》诗,渊明露出本色。千古知渊明者,朱子耳!’又谓:‘阮籍有用世意,沉醉非其本怀……’”*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二编》卷四。卞焕文性格豪放,情绪激愤,因此饮酒所体会的是陶渊明豪放的一面,宣泄的是欲有所作为而“力不能”的愤懑。曹廷杰于明末以疏草《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而闻名士人间,性喜酒,“与陈允昌善,允昌劝其止饮,廷杰笑曰:‘遭时混浊,我当与陶、阮游。子达者,乃止我饮乎?’”*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三编》卷一0。这是一个令人愤懑的时代,曹廷杰等人在学陶饮酒时,不自觉地将陶渊明和阮籍并称。钱谦益《题天遗菊龄图》称吕天遗云:“甲子迁讹记不真,东篱花是老遗民。典午茫茫山河里,剩得陶家漉酒巾。”*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三编》卷四。吕天遗学陶饮酒,其放达萧散与卞焕文的豪放不同,但对易代之恨同样难以释怀。尽管他们学习陶渊明“以诗酒自娱”*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二编》卷三。,和陶《饮酒》诗,但往往难以尽欢:“陶令难谋醉,东篱冷自伤”*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三编》卷七谢德宏《残菊诗》。。
和陶是遗民诗人学习陶诗和保持类陶情操志节的一种特殊接受方式。和(拟)陶在遗民中比较普遍,据《明代千遗民诗咏》、《明遗民诗》、《明诗纪事》、《清诗纪事初编》和《明遗民录汇辑》等书统计,和陶作者有黄淳耀、顾梦游、王亹、戴重、邢昉、张煌言、姜埰、周灿、钱澄之、王夫之、释大错(钱邦芑)、顾有孝、潘柽章、李世熊、傅山、归昌世、高寓公、颜栖筠、吴肃公、杜于皇、高承埏、谢镗等二十几家。
在陶渊明接受史上,首先大量和陶的是苏轼,他的和陶深远影响了他同时代及元明清诸代的诗人。仅就有明一代而言,和陶现象一直络绎不绝,黄淳耀、顾梦游等遗民的和陶诗就是在这种接受传统中产生的。当然,由于特定的时代氛围的影响,他们的和陶诗并非一味萧散冲澹,而是渗透着时代的悲凉和对于悲凉意绪的超越情怀。
遗民学习陶诗的方式很多,有字句、典故的借鉴和运用,也有主题意趣的沉咏,还有诗题、作品集名称的借用。作品集命名如,“顾从乔,怀宁人,有集名《种秫》”*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初编》卷六。;“吴系,吴江人,有《东篱野人集》”*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初编》卷八。。诗题命名如《饮酒》、《移居》、《田园杂咏》、《归园田居》、《桃源》、《止酒》、《醉菊吟》、《精卫》等显然受到陶诗的直接启发。主题意趣如《精卫》诗,自陶渊明于《读山海经》歌咏之后,遗民又以特定的心境为之增添了悲愤灼目的光彩,其中最突出者要数顾炎武《精卫》诗、方文《初度书怀》和邢昉的《精卫谣》(二首),三人诗作(尤其是顾诗、方诗)所迸发的悲愤之情和坚定意志,可与陶诗并为名作。
明遗民不自觉地形成了一个学陶群体,他们的五言古诗多受惠于陶诗。如:
方嵞山(文),桐城人。居金陵。少多才华,晚学白乐天,好作俚浅之语,为世口实。以己壬子生,命画师作《四壬子图》。中为陶渊明,次杜子美,次白乐天,皆高坐,而已伛偻于前,呈其诗卷。余为题罢,语座客曰:“陶坦率,白令老妪可解,皆不足虑;所虑杜陵老子,文峻网密。恐嵞山不免吃藤条耳。”一座绝倒。(《师友诗传录》卷下)*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冒襄)《怀纪伯紫》诗云:“五言追栗里,八口住真州。”*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初编》卷五。
茂先(万时华)五言古,出入陶、谢。(黎遂球《莲须阁集》)*陈田:《明诗纪事》(第十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
吴野人(吴嘉纪)诗,字字入人心肺。殆天地元气所结,真陶、杜之衣钵。(《养一斋诗话》)*陈田:《明诗纪事》(第十册)。
余张远(生生)……慕陶潜为人,故多为五言古诗。*张其淦撰、祁武垣注:《明代千遗民诗咏初遍、二编、三编》之《二编》卷十。
除了以上数人,还有徐晟、蒋伟、王春光、戴重等,其中学陶富有个性,推陈出新而成绩卓然的遗民诗人要数张岱、钱澄之、徐夜和邢昉。限于篇幅,容另文阐述。
遗民表彰陶渊明的忠义,最终目的还是为自我的人生寻找历史的依托,借助古人抒发难言的亡国悲愤。作为遗民,陶渊明首先是被政治化和道德化了的。
遗民的处境毕竟是尴尬的,开始,他们不得不承认亡国,继而担忧因亡国而亡天下,怀念故国,隐逸叹世,逃死于僧禅。然而,“渊明归去来,门栽五柳碧。待得柳成阴,主人翻作客。”(吴重晖《将移居题壁》)*卓尔堪选辑:《明遗民诗》卷一四。所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言语》)随着清统治局面的稳固,从政治上克复神州已经日益空幻,有志气的遗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要因亡国而亡天下,丧失民族文化的血脉,同时,作为个体的自我要在异代生存,还存在一个如何营造超越政治、道德和现实的文化世界、审美时空的问题。
因此,并不是所有的明清之际的士人都简单的强调陶渊明的政治含义,生硬地把他归入“遗民”万事大吉,而是能够超越于政治之上,以更为开阔的胸襟看待陶渊明,将陶渊明身上那种高远超逸的精神引向更为广袤的宇宙和人性领域。朱鹤龄《竹笑轩诗集序》认为陶渊明的隐逸并非仅仅因为“不臣刘裕”,更是因为“自出天性”。*朱鹤龄:《愚庵小集》卷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朱舜水却从时命的角度理解陶的隐逸,他说:“古之人所贵乎天下之士者,以其识时焉尔。力能为之,(今按此下逸一句)力不能为,则洁身而去,犹愈也;力能为之,则为汾阳、临淮、西平;力不能回,则为箕、微。若夫委运于适然,视君父为秦越,则无贵为天下士矣!靖节先生不能束带折节,解印绶长往,赋《归去来辞》,乐夫天命,岂真居官馀职,以傲督邮为贤哉?(今按馀字疑为草书临字之误)知几也。”(《题陶靖节像》)*朱舜水:《朱舜水全集》卷二五。这就把陶渊明隐逸人生的境界从狭隘的改朝换代中超拔出来,使陶渊明的隐逸具有了更为广阔和普遍的意义。因此,明清之际的一些士人并不单纯以遗世独立的隐逸为高,而是关注隐逸中所体现出来的永恒道义。如孙奇逢说:“陈太邱、郭林宗、管幼安、陶渊明、王文中子、周濂溪、邵尧夫、刘静修,不亢不悔,皆隐而蕴行之趣,未可与山林枯槁之士律论也。”(《语录》)*孙奇逢:《夏峰先生集》卷一三,畿辅丛书本。陶渊明突破了“山林枯槁之士”和政治性生存的局限,获得得更为深远和广阔的人生时空,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七曰:“陶令之风,不能以感当时,而可以兴后世,则又不可以世论者也。”*王夫之:《船山全书·读通鉴论》,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认为陶渊明的归隐,并非止于悲叹晋室之亡,亦在悲叹“天下之亡”*王夫之:《船山全书·读通鉴论》卷一五。,陶渊明超越了现实的局限,穿越了历史的时空,成为“可以兴后世”的士人楷模,这实际上也是明清遗民面对人生和现实困境而找到的一条人生出路。遗民借助和陶、言说桃源、隐居田园以超越现实的姿态营建一个审美的理想世界,就是他们探询现实出路的一种典型表现。现实既然在有生之年无法改变,那么就应该寄托于将来,把遗民的精神通过文化、文学、艺术和学术的形式,传之后代,影响民族的未来。这种发愤著书的精神实质上带有文化复仇的性质,体现了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吴肃公《宋遗民四先生(林霁山、郑所南、谢皋羽、梁隆吉)诗序》云:“宋之天下亡于蒙古,而人心不与之俱亡。”*邓之诚编:《清诗纪事初编》(上)卷一。这实际是借宋元说明清,言外之意很明显:“明之天下亡于满清,而人心不与之俱亡”。一种文化,一种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所塑造出来的民族感情、道德情操和超越情怀是不会那么快就随着朝代的更迭和暴力的屠戮就销声匿迹的。综观明末遗民对陶渊明的接受情况,我们可以说陶渊明就是支撑这种民族感情、道德情操和超越情怀的历史基石之一。
[责任编辑:刘运兴]
AcceptanceofTaoYuanmingbyAdherentsoftheMingDynasty
LI Jian-f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Literature & Journalism,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During the transition from the Ming to the Qing Dynasty, Tao Yuanming was upheld as an adherent of the Jin Dynasty when the Jin Dynasty was replaced by the Song Dynasty of th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ao Yuanming's actions such as refusing to cooperate with the new dynasty were highly praised and followed. The adherents of the Ming Dynasty also followed Tao Yuanming in designating the years by the Ming Dynasty chronology and withdrawing from the Qing court and returning to pastoral life. In literary activities, they imitated Tao in writing poems. At the time Tao Yuanming actually served as a footstone in supporting and sustaining patriotism, political loyalty and morality, and national identity.
adherents of the Ming Dynasty; Tao Yuanming; acceptance
2008-08-08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辽金元明清陶渊明接受史”(项目批准号09BZO023);山东大学青年成长基金项目。
李剑锋,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济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