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芳
论台湾女性小说的生态伦理关怀
——以朱天文为例
王艳芳
(徐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221116)
生态伦理一般是指人类处理自身及其周围的动植物、自然和生活环境等生态关系问题的系列道德规范,是人类在进行自然生态的活动中形成的伦理关系及其调节原则。在台湾,上世纪70年代引起的公害事件唤醒了民众的环保意识,80年代自然环境的破坏促使了作家反思生态环境与人类生存的关系问题,90年代的本土化运动和原住民运动,使作家进一步关注自然,关怀生命,反思制度和文明。1997年《中外文学》第306期刊发“自然变奏曲:生态关怀与山水写作”专辑,第307期刊发“生态 书写后现代”专辑,介绍了当代法国女性主义学者与哲学家依希迦黑的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和台湾的自然生态写作。由于女性和自然生态之间的天然内在联系,台湾女性文学在致力于政治历史书写和文化身份建构的同时,表现出对生态伦理的深切关怀。本文仅通过对朱天文小说《世纪末的华丽》、《荒人手记》、《巫言》①本文所引朱天文作品分别出自《世纪末的华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荒人手记》(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巫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不一一注出。来探究其生态伦理关怀的面向与内里,并讨论生态伦理关怀在其道德伦理建构中的重要作用。
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女性主义发展出生态女性主义一脉,认为“父权制以及由此滋生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列强征服逻辑等,是一切压迫和破坏行为的根源,只有剔除源于人类自身的所有非正义因素,才有可能建构和谐共生的生态伦理原则”[1]。朱天文小说一向蕴涵丰富的象征意义,研究者多从以下不同论题切入,如眷村情结、成长主题、身份认同、欲望书写、阴性美学、同性恋书写以及文体实践等,而朱天文站在女性生态主义的立场通过生态伦理的关怀来建构其小说礼乐政治的道德乌托邦世界的关键一面却被忽略了。生态女性主义认为:“任何危害生命的活动都不仅仅是一个生态学的问题,还是一个女性主义的问题;女性主义者必须是生态女性主义者,只有和谐共生的女性原则才可能是建构未来生态世界的合理原则。”[2]171如果说男性把世界当成狩猎场,与自然为敌,女性则要与自然和睦相处。
因此,女性比男性更适合于为保护自然而战,更有责任也更有希望结束人统治自然无限度地开发利用自然的现状。朱天文的小说不仅自觉地站在女性主义立场,而且保持着和自然与社会环境间的敬畏和减法关系,透过人与自然和环境间的种种关系书写着“柔性的生态主义”关怀。无论是《世纪末的华丽》、《荒人手记》还是《巫言》,呈现出来的都是自然和社会环境尽遭破坏的生存景观。于是,在窘迫的生存环境和拥挤的建筑物之间,米亚选择在楼顶搭建轻质化——一种环保建筑。虽然是个时装狂、耽美主义者,但米亚时装理念却是环保主义的:首先是质料,1991年反皮草秀。其次是颜色,环保意识自1990年春始,海滨浅色调,沙漠柔淡感。无彩色系和名灰色调。化妆也是环保主义的,自然即美,丢掉清楚分明的眼线液和眼线笔。甚至身体也是环保主义的,“合乎环保自然逻辑,微垂胸部和若即若离腰部线条,据称才是真正的性感”。她的生活方式更符合环保主义观念,养了满屋子干燥花草,像药坊,情人老段往往错觉他跟一位中世纪僧侣在一起。
一般认为,朱天文的小说到《世纪末的华丽》才开始走向成熟,“写出了年纪,更写出了沧桑、苍凉与荒凉”[3]245。生态伦理的关怀已经相当明显:“有一天男人用理论与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会倒塌,她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从这里并予之重建。”相对于理论和制度建立起来的男性世界,以嗅觉和颜色重建的世界无疑将是一个自然的感性的女性世界,是生态和环保的世界。在人伦败丧的情欲时代,荒人选择远离情欲,并为一生的滥交告解和忏悔。虽为男身,却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制度和文明世界中的男权传统和历史,为其女性主义立场发声:男人偷吃了知识的禁果,开始二元对立的。是他,开始建造出一个与自然既匹敌又相异的系统。《巫言》则把2001年作为宝瓶时代的开始,New Age,新时代,是“柔性生态主义对抗刚性物质主义的时代”。在综艺化了的时代文化中,巫女选择深入简出的避世修行,家人们则与自然和睦相处:初中生数年如一日喂养着厅堂里煤玉蜘蛛,老社长专门捡拾和收养被遗弃的兰花,临终前念念不忘满院弃兰恳请家人善待之。伯母恐龙闲暇出门则喂养流浪猫狗,收集一切垃圾并慎重地将其送往生界。她心怀怜悯,救助折翅的黑色鸟,无不表现出对世间生灵万物的平等与体恤,显示了人与自然的最基本关系是和谐和救护,是满足基本的生存,而不是满足无尽的欲望。
朱天文同意台湾评论家把自己的《荒人手记》看成是对胡兰成《女人论》的一个回窥,她自己在采访里说《女人论》就是《文明论》,“男人是抽象的世界,那么女人就是具象的世界,在阳性书写与阴性书写的分野里,前者是大叙述的,有因果性的,而后者是琐碎繁琐的,去中心化的,《巫言》其实就是一本阴性书写的作品”[4]。作者在此显示的,正是女性主义立场上的生态理论关怀。
谁都不可否认,世纪之交是一个物质的时代,街市上夜以继日地上演着没有终场的物质主义奇观:Sogo,Hell o Kitty,Bl ueberr y Fair,Aunt Stella……或卡通玩偶,或崇光百货,或礼品赠送,或打折销售。《巫言》中“不结伴的旅行者”所遇见的帽子小姐和猫女无一例外都是购物狂,为疯狂血拼,跑断鞋跟、骨拆骸散在所不辞,而所到之处则是遍地丢弃的垃圾。朱天文小说反物质主义的伦理书写表现在对物质的处理方式和奉行至简至洁的生活方式方面。
关于物质的处理方式。长久以来,巫女发展出一套垃圾分类系统,把垃圾处分为永生界、重生界、投胎界和再生界并一一践行。此划分比之环保主义的垃圾分类更多了伦理和道德的关怀,即如巫所言:“我一向不认为大自然里有死,那看来像死的东西,不过是形变。只有人造出来的玩意儿,有死。不被留心,不被注视,不被分别的,死了。没有人纪念的死,永死。它们真的成了垃圾。”此处关于死亡和垃圾的表白和全书的自然伦理观一脉相通,朱天文作品中的生态意识与生态主义者的自然观念不谋而合,甚至还多了些许存在主义哲学的思考以及文化文明的隐喻。
字,举凡纸上有字的,哪怕碎小到是从何处撕下来一截纸头记着号码歪斜难辨的,皆不许弃为垃圾。字的归字,只可回收,然后再生。我的再生界里,字归最高级,应列入第十一诫颁布:“不可废弃字纸。”(《巫言》)
但文字不灭,故不可废弃。每一次旅游归来,“我行李里有三分之一装载人家的弃物,搭机提回家,取出放在廊角旧报纸篮内待收废纸的人领去。每次我千里迢迢带回来自己的,室友的,同行者的垃圾,不是隐喻亦非象征,它们真的就是扎扎实实会占据行李空间的实物。除非没见到,见到了,我无法见死不救,这已成为道德的一部分。”生态伦理的关怀不只在书写中而且在实践中已经成为其道德伦理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至简至洁的生活方式实践。《巫言》一反早年的华丽辞藻,真言铺排,首先在文字上返璞归真,直取生态书写的真谛。其次,使巫女保持着最朴素和最基本的生活方式,隐身修行于桂花树下的老房子里。不用电脑,不用电话,不乘捷运,甚至不出门不见人……爱惜一切字纸垃圾,珍视一切动物生灵。批判充斥世界的塑料制品:“这种充斥市场紫灰相间宽条纹的塑胶袋,是丑中之丑,恶中之恶,一经制造,万年不毁。”衣服非环保不取,早年米亚对于衣饰、颜色和气味的沉迷在年龄渐长的巫女这里已然解魅:对巫而言,基本上有两套衣服,一套出门一套在家,铁衣和僧衣即外出服和居家服。但求功能,那些披披挂挂,戴的吊的顶的拴的插的绕的环的统统减除。衣着以一种削去法在穿,削去削去再削去。细分之下外出服仅三件:夏一件,冬一件,春秋一件,返璞归真,简朴至极。典型的物质主义者,不仅拜金拜物,还崇拜自己的身体:“身体就是你的神,膜拜它,然后全世界都会膜拜它!”
因此,身体也是物质世界的构成部分。米亚、荒人、不结伴旅行者,最初都曾经崇拜和滥用过自己的身体,当对于身体的开掘即将告罄的时候,有关身体、情欲以及性别的反思也随之而来。生态主义者主要关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而生态女性主义者还“思考人与人之间,尤其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从而致力于人际伦理中的性别伦理建构”[2]179。《世纪末的华丽》中的米亚和老段,耽美于每一刻钟光阴移动在他们四周引起的微细妙变,他们过分耽美,因而在漫长的赏叹过程中耗尽精力,被异象震慑得心神俱裂,往往竟无法做情人们该做的爱情事。而荒人,无论早年与阿尧纯洁的同性爱情,还是与杰、永桔、形形色色男人的肉体交往、情欲狂欢,体现的都是反情欲主义的书写。“正因为这种反情欲的情欲‘意念’主导了写作,使得全书通篇未曾让肉欲赤裸裸的以它‘本来面目’呈现,总是被刻意地规避,化为美感意境或留白省略”[3]261。
其间的隐喻意义正如朱天文所说:“一个文明若已发展到都不要生殖后代了,色情升华到色情本身即目的,于是生殖的驱力全部抛掷在色情的消费上,追逐一切感官的强度,以及精致敏锐的细节,色授魂予,终至大废不起。”[5]面对即将一去不返的鼎盛繁华,隐喻与讽刺的意味也就昭然若揭。于是,另一个不结伴的旅行者以全副精力对付男人身体的猛暴大兽,他的自救办法即是消除自己,故在他的同代和同侪都在拼加分的时候,他独自往减分去了。直到他自己成为一条相反的路径——减之又减,万法唯减。可以说,从早年的《肉身菩萨》到《世纪末的华丽》,再到近年的《荒人手记》和《巫言》,在情欲的反书写上存在着一以贯之的同质异构关系。
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20世纪,无处不显示着它巨大的动力作用和破坏功能。城市被开膛破肚,尘烟漫天,到处噪音轰隆,到处是工地和疤痕。沙暴天空下,全世界都在竞筑摩天城,荒人“跟永桔相约千万莫搭以免烧死”。现代科技加快了听觉和视觉的变换,加快了新与旧的转换,加快了生与死的更迭。追随技术主义的新人类被巫称之为E族、雅帝族,时间和效率是他们的追求,他们可以在煮一杯咖啡的时间里,迅速完成跟女友调情、跟客户开会、浏览工作行程和备忘录,玩Ga me,查阅球赛结果……他们拥有最新款的PDA,随身携带膝上型电脑,MP3是出门的必备,行动电话上网,衣服多半网购,搭飞机世界各地公差,喜欢异国美食等。
在现代科技产业的扫荡中,巫坚持着质朴简单的生活,被哇靠灵归入摩登原始人。巫所要的不是快,不是速度。小说有意将两种人对照来写:一味追求流行的E人类,他们是电子网络的一代,生活快速简便,车子、电脑、V8、电子邮件,跟着速度长大,在拥有速度的同时却失去了质量和温度。相对而言,伯母恐龙们则生活在古旧的岁月,没有太多电话,不用电脑,不上网,甚至很少上街。原始而传统的生活更自然,真实,也更温暖。技术统治一切、唯专家权威是听的时代,所有的药都是毒。科技发展也导致了细胞转型,却无从治愈,无数罹患癌症的人在做垂死的徒然挣扎。“我有位鼻癌友人,遍访名医治疗无效后,决定吃素,用食物疗法的原理来跟癌细胞抗争,活到今天”。这是巫女对医学技术权威的嘲讽。科技带来了速度和便捷,缺少了安全和关怀,让人为出门去的老妈倍感担心;科技改变了时间空间,缩短了距离,但十五分钟的路程在技术主义的世界中却有三百万年远。
生态伦理之所以成为可能的合理性建构就在于“人是目的”。对“人是目的”的合理解读应该是对人的终极关怀。对人的终极关怀不应理解为对人的欲求的无限满足,而应是人的需要满足。人的欲求往往带有明显的功利性、现实性、享乐性,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的虚假的需要,最终导致人的自我否定。本质的需求才是真实的需要。当人类以此为出发点来处理人与自然关系时,生态伦理就有了现实的根据,生态伦理便成为人的伦理最终也成为人的内在自觉。朱天文小说正是以一种对现代科技所带来的人的享乐性的讽刺和批判表达了其深切的以人为本的终极伦理关怀。
实际上,从《世纪末的华丽》开始,朱天文对资本主义过度发达的台北都会的物质状况与精神状况已感到十分的疲怠,却又身在其中无可逃离。因此,“如果从一个更为广大的视景来看她的生之疲怠与寄情书写,我们甚至可以说她在本书中的‘修行’也无非是‘一场现代社会政治权力结构之下的感官之旅’”[3]272。施淑倾向于将朱天文的书写界定为感官之旅,或许《世纪末的华丽》中的朱天文是感官的,但感官的朱天文到《荒人手记》和《巫言》时期已发生了截然变化。《荒人手记》开章破题:(弘一法师)用他前半生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雾,供养他后半生了寂无色的花枝。这是典型的自我修行写照,主体已然删繁去简,回归自然。恰如黄锦树所言:“繁华落尽见真淳,返璞归真,如此人生便是一番艺境,便是一种美学上的完成。”[3]283同时还包括她对于生态问题的大胆建言以及对于伦理的深层关注。
朱天文的作品和这些名字紧密相联:列维-斯特劳斯、萨义德、卡尔维诺、本雅明、福柯、博尔赫斯等。这里有人类学家的关怀,有性的困惑与焦虑,有时间的延宕与脱轨,也有城市捡拾垃圾者等,所有这些知识背景都使朱天文的小说增添更多的隐喻、象征与关怀。她不仅是荒人,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还是于极度富庶繁华的文明中看见颓废和预言毁灭的巫女,以书写为录影,为转世投胎的文字建构不灭的历史和文明。如果说维护和促进生态系统的完整和稳定是人类应尽的义务,也是生态价值与生态伦理的核心内涵,那么,人类对自然生态系统给予道德关怀,从根本上说也是对人类自身的道德关怀。对朱天文而言,“道德问题是她创作的基石,也是她认为维系社会和谐的根本,正因为台湾文化改变的冲击使她重新检视自我的身份,面对民主政治的疏漏,现代社会的虚无,创作出深具想象效力与反映人性情感的作品”[6]。因此,“写作对我而言是,以一己的血肉之躯抵抗四周铺天盖地充斥着的综艺化,虚拟化,赝品化”[7]。这既是生态伦理的关怀,也是道德伦理的建构。
[1]万莲姣,王琼.女性与生态伦理:唇齿相依[J].湘潭大学学报,2007(2).
[2]赵树勤.女性文化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黄锦树.神姬之舞[M]//朱天文.荒人手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
[4]杜文.朱天文《巫言》:如巫催眠你[J].广州日报,2009-06-20.
[5]朱天文.废墟里的新天使[M]//荒人手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234.
[6]卓慧臻.从《传说》到《巫言》——朱天文的小说世界与台湾文化[M].北京:中国旅游出版社,2009:165.
[7]舞鹤.菩萨必须低眉——和朱天文谈《巫言》[J].书城,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