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 琰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简论爱伦·坡《泄密的心》中的效果美学
庄 琰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爱伦·坡于1843年创作的短篇小说《泄密的心》是反映他惊艳写作视角和恐怖美学的经典力作。作品以眼睛作为恐怖情绪的来源,以主人公内心的情绪变化作为推动整个故事情节的动力,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跟随主人公的情感变化,切身感受其内心的恐惧,并领会恐怖效果的实现所带来的独特美感,从而挖掘人性中的丑恶、阴暗以及病态的心理。
爱伦·坡;泄密的心;恐怖美学;效果统一论
作为爱伦·坡的一部经典短篇小说,《泄密的心》以眼睛作为恐怖情绪的来源,以主人公内心的情绪变化作为推动整个故事情节的动力,以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切身感受到的恐惧为效果,从色彩角度塑造恐怖效果,从场景视角营造恐怖效果,从心理视角升华恐怖效果,从而生动再现了爱伦·坡“效果论”的无穷魅力,让读者深刻体会到了震撼心灵的恐怖美学。
爱伦·坡小说的显著特点就是善于“把人物放到他所创作的特殊环境中,利用恐惧的特殊力量,打破社会为人铸造的外壳,以便能进入人的灵魂深处,揭示人最隐秘的内心世界,展现人最原始的本能和最基本的需求,暴露平常连他自己都不愿或不敢面对的丑恶”[1],从而使小说内容怪异离奇,充满恐怖气氛,但其所用的语言文字又甚是优美华丽,体现出一种独特的恐怖之美,在于他对色彩搭配使用的独具匠心。
色彩的运用正是爱伦·坡营造这种恐怖效果的重要手法之一,这种手法贯穿于他所有作品之中。无论是其代表作《厄舍屋的倒塌》里黑色的挂毯、黑色的地板,还是《泄密的心》里黑乎乎的提灯、淡蓝色的眼睛,都能带给人极大的压抑和不安。虽然《红死魔的面具》中出人意料地用了蓝、紫、绿、黄、白、紫罗兰、黑七种颜色,但最终猩红色照耀下的黑色更是彰显了恐怖氛围。正如“在意识到戏剧舞台在渲染效果方面得天独厚的优势之后,爱伦·坡更是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有意识增添对声、光、色的描写,以此强化作品的艺术魅力,进而更好地实现感染读者的创作目标”[2]。
眼睛作为人心灵的窗口,一直被作家视为宣泄情感的源泉。而眼睛的色彩同样也能够为作品营造出恰当的氛围和深远的意境。在《泄密的心》中,爱伦·坡开篇就指出了色彩的独到用处。作者描写道,“他(老人)的一只眼睛酷似鹰眼——一只淡蓝色的眼睛,覆以一层薄翳”,而这只眼睛,让“我”不寒而栗。在美学中,这种灰白的蓝色,是模糊色的一种,不同的人对它有不同的诠释。在精神领域里,这个颜色是遥不可及的神界的颜色,是除了金银以外的另一个特殊色。爱伦·坡没有将颜色的选择局限于单色上,而是用这种略显模糊的颜色来彰显文章的张力,继而渲染出幽深的意境。可以说,正是恰到好处地运用了这种色彩的模糊和遥不可及,爱伦·坡才让这只眼睛产生如此的震慑力,并成为恐怖氛围的来源。
黑、灰色以及暗淡的蓝色等是爱伦·坡最常采用的颜色,这种暗淡的色调使人压抑,起到了很好的恐怖效果。黑色,作为暗色系的重要组成者,一直被视为黑暗与恐怖的源泉。不论是作者笔下的黑猫还是黑漆漆的厄舍古屋,都因为黑色的弥漫而显得诡异神秘。黑色带给读者的压抑感往往会令其在内心产生一种恐怖的感觉。在这部作品中,黑色的巧妙运用同样也增强了小说的恐怖效果。整个故事的大部分时间都发生在漆黑的午夜12点,“我”需要拿着“一盏黑乎乎的提灯”,悄悄地走进老头那间“漆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的房间,而且,最后杀死老头后“天色还是黑如午夜”。爱伦·坡用黑色覆盖了大部分的场景,使得黑色所代表的诡秘、冷酷、阴暗、黑暗和不光明尽情地渲染,并最终达到神秘和恐怖的极点。然而“我”虽然想到“没什么要刷洗的——没有污迹,没有任何血迹,我干得一丝不苟”,但不得不让人联想到血腥的肢解场面,让人忍不住一阵战栗。作为运用颜色的大师,爱伦·坡是在“效果统一论”的指导下,用染色渲染出了整个图画的沉闷,服务于他预先设定的效果,实现他对整个剧情的掌控。
爱伦·坡通过开放式场景与封闭式场景来体现空间选择的恐怖美,通过漆黑的夜晚来体现时间选择的恐怖美。他提取了哥特式小说中描写场景的精华——用场景作为暗喻表现故事中人物的内心状态,最终可以把暗喻当作一种理解工具,因此可以说主要是被用作激起感情的手段。如果把爱伦·坡的小说比作舞台剧,那么色彩的运用就应该说是舞台上的灯光效果,但仅有灯光是远远不够的,场景的描绘就好比舞台上的布景,看得见,摸得着,在灯光的配合下能升华舞台的唯美效果,彰显作者想要表达的感情色彩。爱伦·坡的小说在继承了英国哥特式小说的怪诞与恐怖的同时,又不拘泥于传统的创作手法,把场景延伸至阴森的古宅、潮湿的地窖等不同的空间。
《泄密的心》发生在半夜里的一座古老矮楼里,木制的地板,给人一种不光亮的沉闷感,加上爱伦·坡设定的午夜时分,让人不得不毛骨悚然。而那盏被遮得严丝合缝的灯被撇开一条缝,露出一丝光亮,照在老头的眼睛上,这种午夜时的小心翼翼,给读者的心理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或许人们也会在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思考,会不会有人也用同样的方法在窥视着他们。而爱伦·坡似乎仍不满足由幻想被窥视所带来的诡异和恐怖,而是将恐惧加在拆穿窥视的那一个瞬间。“我”仍旧一如既往地窥视,老头突然坐起,“正是这种未曾察觉的阴影的忧伤之力让他感受到——尽管他看不见也听不着——感受到房间里我的头的存在”,而黑暗阻隔了我们,恐惧也在这一片黑暗中慢慢弥散、膨胀,在“我”打开提灯,看到老头鹰眼的那一瞬间,不仅仅是老头,“我”的心中同样充满了恐惧,“我”最怕的眼睛看穿了我的伎俩——置他于死地。而后,“我”的快感和从容并不能缓解整个场景中的恐怖气氛,对于肢解、藏尸的细节描写,将人性中扭曲、邪恶、丑陋的一面暴露无遗。
爱伦·坡小说抓住了人类心理意识的关键所在,尽管社会总是朝着良性、好的方向发展的,尽管生活在日趋平和安稳的现代社会里,人受到外部环境外在因素伤害的概率越来越小,但偏偏越是稳定安全的生活,人类却越发觉得这样安全的生活其实并不完美,人类的内心不只需要好的感觉,潜意识中也渴求在有安全保障的环境下再拥有一点别的不一样的感觉——不安、紧张或者恐惧,这也是恐怖小说流行至今的原因所在。人类一边在抵制这种坏情绪,一边又在寻找恐惧。现代人和祖先一样,热衷于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不胜枚举的神魔鬼怪故事,沉浸于毛骨悚然的可怖传说听闻中,虽常被吓得鸡皮疙瘩缩身蒙被,但事后又总会竖耳朵睁眼睛寻找刺激——恐惧变成一种另类的享受,从而实现一种来自恐怖刺激的美感满足。
爱伦·坡如此细致入微的描写,让人不得不感同身受,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读者眼前,这种强烈的真实感也是能产生特殊的恐怖效果的原因之一。而且,这种在读者心中激发的真实感能够唤起读者深层意义上的共鸣,使其产生无尽的联想。这种共鸣不仅仅是视觉上的,更是心理上的,它深藏在人类的潜意识里。“每一事件,每一描写细节,甚至一字一句都收到一定的统一效果,一个预想的效果,印象主义的效果”[3]647。爱伦·坡在《泄密的心》中运用独特的场景刻画手段,将这种对恐怖的原始恐惧激发出来,并且使之挥之不去,作品深层的美学意韵也由此铺展开来。
效果论或是效果统一论是爱伦·坡批评理论的一个关键内容,也是他衡量一部作品是否成功的标杆。他在创作的过程中总是先预设一种效果,然后寻求最能表现这种效果的情节、氛围等的创作手法。他不仅善于构建独特、与众不同的效果,也很注重创造效果的“和谐”以及其所产生的美感。“和谐于前者是一种美学特征,而对爱伦·坡来说却是一种服务于效果的手段”[2]。爱伦·坡的文字具有相当的感染力,能够挖掘人物内心,引起心理上的恐惧,进而唤起读者共鸣,产生极大的震慑力。他认为,故事的首要目的是在感情上引起读者的共鸣,“用有板有眼的统一性与整体效果,达到了艺术上的尽善尽美”[4]。因此,爱伦·坡选择了利用人类内心的恐惧感来产生“最激动人心的效果”[3]646。
舞台上有了灯光和布景之后,最主要也最核心的就是演员的表演了,演员对角色的诠释就如同爱伦·坡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心理,在灯光和布景的映衬下,演员出色的表演能使整个舞台的艺术气息陡然增加,正如爱伦·坡到位的心理描写,能把整个故事的恐怖效果最大化。在爱伦·坡的作品中,“恐惧和美丽奇特地结合在一起,理智和疯狂难分难解地并存,扩张着读者的想象力,试探着读者的承受力,给他们一种恐怖和奇谲的享受”[5]。正如常耀信所说:“坡的最伟大之处在于他是第一个开掘人类意识最深处幽暗领域的人。”[6]
爱伦·坡笔下的人物多是敏感多疑、焦虑不安,心理存在疾病,终日被自己想象出来的“假想敌”困扰,终日惶惶不安,徘徊在生死的边缘的人。他的心理描写入木三分,夸张的写作手法使他笔下人物的病态癫狂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第一人称的视角,让读者和主人公有了相同的出发点,此时的共鸣不单单是氛围上的恐惧和读者内心恐惧的共鸣,而是加上了主人公带给读者的真实的恐惧,这种渲染是致命的,是震慑人心的,饱含着抑郁的美,冲撞着读者的心灵深处。主人公原原本本的意识活动,不矫揉造作,仿佛已完全不受作者的控制,显得极为自然和坦率,直逼思维的实质。与此同时,读者能从主人公的悲情世界中看透人性的丑陋与罪恶,得到深刻的自省,从而得到灵魂的净化。
在《泄密的心》这篇短篇小说里,没有细致的人物刻画,没有刻意的社会效益追求,几乎所有的浓墨重彩、精雕细刻,都是为了引起读者心灵的极度恐怖,达到一种预设的恐怖效果,从而实现爱伦·坡自己一向追求的模式,即“那种恐怖不是日耳曼式的,而是心灵式的”[7]。小说的基调始终处于一种仅仅是对于某种恐怖的合理源头和演绎,实现美感的方式也仅仅是将其驱向合理的结果,通过恐怖的实现来展示一种惊艳的美。爱伦·坡以人物的内心独白为开场,奠定了整篇小说的基调,“真的——紧张——非常紧张,极度紧张”,主人公的紧张使读者也不得不紧张起来,好似在读者心中埋下了一枚定时炸弹,但读者却不知道炸弹何时会爆炸一样。主人公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让自己恐惧的根源,他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有着自己的假想敌,同时还把读者带进了这样的世界。
由精神分裂形成的无法控制的内心恐慌推动着情节的发展,体现出恐惧的美学意蕴,彰显了人性的张力。“我想是由于他的那只眼睛吧!眼睛,就是这东西!”老人的鹰眼实际上只是一种隐喻表达,英文中的I(我)与eye(眼睛)为谐音,“可解读为叙述者‘我’的双重人性的具象表达,影射的恰恰是人性的自我分裂”[8]。他小说中的主人公肯定了让他恐惧的根源,并用自己觉得清醒理智的头脑去完成杀人计划,“你以为我疯了,可疯子是啥都不懂的。可惜你没看见我,可惜你没看到我干得多漂亮”。他的自以为是透露出了他的精神问题,而他的精神问题让整个故事情节不可预知,读者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种无法控制的恐慌感是爱伦·坡造就恐怖效果的另一种手法。这些手段的运用推动着故事发展到高潮。
小说最后,老头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此时恐怖的气氛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这是吓得魂飞魄散时从灵魂深处发出的那种压抑的低吟之声。这声我很清楚。多少个夜晚,就在午夜时分,当万籁俱寂之时,这声音就从我自己的内心响起并越来越大”,这句话将他内心的恐惧表达得淋漓尽致。而此时,主人公又不免产生了释放的快感,因为他感觉到,老头也同他一样恐惧。“老头的恐惧一定是到了极点!跳声越来越大,跟你说吧,一声高过一声!”这到底是他的恐惧还是老头的恐惧,他已经分不清楚了。他在恐惧中兴奋地战栗,读者甚至能感觉到他颤抖的双手。随后,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动声色,甚至有了些许的放松,似乎读者也稍稍舒展了神经,但他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那声音却盖过了这一切,在持续增强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这个声音将整个剧情推向高潮,他不可抑制地抓狂,然而他也终于明白“那声音并不是源于我的双耳”,而是来自他的内心,这种一直纠缠着他神经的内心的恐惧终于在小说的最后迸发。
全篇小说戛然而止,故事结束了,留给读者的却是惊魂未定、灵魂出窍的感觉。人们从这种紧张、恐惧中得到的快感恰是爱伦·坡想要达到的艺术效果。从表面上来看,恐怖小说中的情节常引起人们负面情感,如恶心、恐惧等,这与人们对审美观是截然相反的。但这正是恐怖小说的读者所期待的阅读感受,也就是所谓的“恐怖美感”。恰如英国美学家柏克(EdmundBurke)将“能引起痛苦的危险感的事物,或者说,任何可怕的事物,即是以在人心中引起像恐惧这样的强烈情感的事物”界定为崇高美感的来源[9]。
从社会心理层面看,人类潜意识的暴力、破坏欲望以及扭曲的人性,构成了恐怖小说最重要的内在心理基础,但恐怖小说不只揭示了人类个体的心理层面,它也展示和抚慰了当前人类对于生存状态的恐惧。恐怖带给心灵的强烈的审美体验也在这一刻达到极致,这正是爱伦·坡在小说中力图要实现的效果,即以书写恐怖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体验,使读者获得奇异的美感。爱伦·坡并非反道德、逆信仰,而是用不同的视角去诠释美,书写美。这种特立独行在浪漫主义、超验主义盛行的时代看去是如此格格不入,却为现代主义开了先河。正如帕灵顿所言:“在粗俗花哨的浪漫主义洪流中,爱伦·坡拒绝被吞噬,坚持走自己的路,为美的事业甘当一名叛逆者,结果发现了美国前所未知的一种高雅的浪漫主义。”[10]在《泄密的心》中,爱伦·坡对色彩的巧妙运用,对场景的细致描摹,对人物心理的深入把握,鲜明地体现出了他强有力的表现力和感染力。这是其作品具有持久影响力,成为几代人争相效仿的范本的奥妙之一。
[1]肖明翰.英美文学中的哥特传统[J].外国文学评论,2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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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沃浓·路易·帕灵顿.美国思想史[M].陈永国,李增,郭乙瑶,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220.
An Analysis of Edgar Allan Poe’s Effect-aesthetic in The Tell-Tale Heart
ZHUANG Yan
(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W ritten by Edgar A llan Poe in 1843,The Tell-Tale Heart is regarded asone of the classical short stories that reflect Poe’s stunning w riting perspectives and ho rro r aestheticism.W ith the eyes as the w itnesses of ho rro r scenes and the inner emotional changesof the p rotagonist as the driving fo rce to develop thew hole sto ry,The Tell-Tale Heartmakes the readers follow the p rotagonist’s emotional changes,feel his inner fears,and understand the unique beauty brought by the horror effect.Thus the ugly,dark and morbid side of human nature is fully unveiled.This thesis tries to analyze the ho rro r effect of this sto ry from the aspectsof colo rs,scenes and psychology.It focuses on how Poe p resents the unique beauty in horro r and death,and demonstrates his unity of effect and the aesthetic tendency.
Edgar A llen Poe;The Tell-tale Heart;horro r aestheticism;unity of effect
I712.074
A
1000-2359(2010)06-0214-04
2010-03-15
[责任编辑 许 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