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铁金
(湖南大众传媒职业技术学院 督导室,湖南 长沙 410100)
20世纪初期,中国爆发了“五四”新文学运动。“五四”新文学运动高举“科学”与“民主”的大旗,主张“废除文言文,提倡白话文”。虽然这场运动时间短,只有五年,但它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而“五四”新文学运动之所以影响深远,这与它的理论基础之一——进化论有着密切的联系。进化论作为一种理论工具,有力地推动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发展,对文学革命的产生和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和作用。
胡适早期的文学观受到了进化论的影响。1915年6月6日,胡适提出:“词乃诗之进化”。[1]次年2月~3月(当时他还在美国留学),胡适的文学思想就有了进一步的变化,他用进化论作为理论依据具体阐述了文学革命的内涵。他说:“一部中国文学史只是一部文字形式(工具)新陈代谢的历史,只是‘活文学’(按:指白话文)随时起来替代了‘死文学’(按:指文言文)的历史。文学的生命全靠能用一个时代的活的工具来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须另换新的,活的,这就是‘文学革命’。”[2]这里所说的新陈代谢,即指进化论。胡适认为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是历史的必然,是文学的一种进化,白话文替代文言文表现当时代的思想情感即为文学革命。为了深化文学革命,他充分肯定了作为文学革命形式的白话文的重要作用。他说:“白话可以产生第一流文学。白话已产生小说,戏剧、语录、诗词,此四者皆有史事可证”,“白话的文学为中国千年来仅有之文学”。[2]然而胡适主张用白话文替代文言文的观点遭到了梅光迪、任鸿隽等人的反对。当年七月二十四日,任鸿隽就写信给胡适,不赞成用白话做文章,文学要革命,只能从其它方面来考虑。对于他们的观点,胡适七月二十六日当即回信,信上明确说明:“1、文学革命的手段,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敢用白话京调高腔作诗。要令国中之陶谢李杜皆能用白话京调高腔作诗。2、文学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国有许多白话京调高腔的陶谢李杜,要令白话京调高腔之中产生几许陶谢李杜。3、今日决用不着陶谢李杜的陶谢李杜,何也?时代不同也。”[2]胡适认为时代在不断进化,不断前进,作为表现时代的文学,不能墨守陈规,也要进化,而白话文学就是时代进化文学进化的反映。
如果说在五四新文学的酝酿阶段,胡适用进化论注重于探讨文学形式上的革命,而陈独秀则利用进化论注重于文学思想上的启蒙,他认为思想上有了启蒙,有了变动,才能使文学革命和政治革命走向成功。陈独秀在1915年9月15日《青年杂志》创刊号上发表《敬告青年》一文,文章写道:“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陈独秀认为个人和社会要顺应自然界进化的规律,才能健康发展。该文继续写道:“不进则退,中国之恒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罗万象,无日不在演进之途,万无保守现状之理;特以俗见拘牵,谓有二境,此法兰西当代大哲柏格森(H.Bergson)之创造进化论(L’Evolution Creatrice)所以风靡一世也。以人事之进化言之:笃古不变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进之民,方兴未已;存亡之数,可以逆睹。”陈独秀从宇宙自然无时不遵从进化论规律的事实出发,认为自然进化规律在社会人生领域同样适用,社会人生进则存,守则亡。
胡适、陈独秀等人早期运用进化论对新文学形式和内容的探讨为文学革命的展开奠定了理论基础。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刊物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标志着文学革命拉开了序幕。文章第一次公开提倡“八事之说”,在这“八事”当中,有一条是“不避俗语俗字”(即倡导白话文学)。胡适明确提出,从进化论的观点来看,白话文学代替文言文学,取得言文一致是历史的必然。他先分析了汉魏时代以来白话文学萌芽、发展的状况,然后得出结论:“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在第二事“不摹仿古人”中,胡适也是从进化论的观点来立论的,他说:“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而后他以散文和韵文为例,揭示了文学进化的规律,同时指出“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故不能工也。”胡适后来也承认,自己“对于文学的态度,始终只是一个历史进化的态度。”[2]
不久,陈独秀在《新青年》第二卷第六号上发表《文学革命论》,声援胡适的主张。他在《文学革命论》中认为文学是进化的,“文学艺术,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接着他用“史”的眼光审视了中国历代文学的发展状况,判断出“魏晋以下之五言,抒情写事,一变前代板滞堆砌之风,在当时可谓为文学一大革命,即文学一大进化”,而明清时代的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他们的文学内容空洞,“仿古欺人”,“虽著作等身,与其时之社会文明进化无丝毫关系。”陈独秀清醒地认识到,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文学革新的时代,既然死文学没有了生存的价值,按文学进化的观点,理当由活文学替而代之,很自然地他提出了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曰,推到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
至于文学所表现的政治道德观念,陈独秀认为它们无时不处在进化之中,旧的政治道德观念不能适应新时代的发展,应该予以抛弃,而在抛弃的同时,树立适应新时代发展的政治道德观念。诚如他所说的:“我们相信世界各国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因袭的旧观念中,有许多阻碍进化而且不合情理的部分。我们想求社会进化,不得不打破‘天经地义’、‘自古如斯’的成见;决计一面抛弃此等旧观念,一面综合前代贤哲当代贤哲和我们自己所想的,创造政治上、道德上、经济上的新观念,树立新时代的精神,适应新社会的环境。”[3]“我们因为要创造新社会生活进步所需要的文学道德,便不得不抛弃因袭的文学道德中不适用的部分。”[3]需要指出的是,陈独秀在这里提出了他对于文学道德进化的思维模式:抛弃——综合——创造。在他看来,抛弃是进化的前提,综合是进化的手段,是创造的基础,而创造才是进化的目的。后来他在另一篇文章进一步阐述了这一思想:“新文化运动要创造的精神。创造就是进化,世界上不断的进化只是不断的创造,离开创造便没出进化。”[4]文学革命发动不久,钱玄同参与文学革命的讨论,他1917年7月2日写了一封信给胡适,信中他指出了有的写实小说描写淫秽内容的失误,提出了文学进化中较为合理的观点,他说:“然社会进化,是有一定的路线,固不可不前进,亦不能跳过许多级数,平地升天。故今日以为今之写实体小说不作淫亵语为是,而前之描摩淫亵为非;然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认为文学的进化如同社会的进化一样不能一蹴而就,思想内容上要注意健康。
变革并非一帆风顺,文学革命自然不出例外。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发展,文学革命的深入,很快遭到了保守派和复古派的强烈反对。为了捍卫自己的主张,革新派利用进化论作为自己的理论武器反驳保守派和复古派的观点。
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1号上发表了傅斯年的《文学革新申义》。文章赞成废除文言文建设白话文,并且从理论,历史,时势三个方面论证这是文学进化的必然。文中写道:“一、为理论上之研究。……二、为历史上之研究。泛察中国文学升降之历史,而知变古者恒居上乘,循古者必成文弊。三、为时势之研究。今日时势,异乎往昔。文学一道,亦应有新陈代谢作用为时势所促,生于兹时也。”在这段文章中,“知变古者恒居上乘,循古者必咸文弊”、“文学一道,亦应有新陈代谢作用为时势所促”,实际上是用进化论来研究文学的变革。两个月后,《新青年》第4卷第3号登载了王敬轩(钱玄同的化名)的来信和刘半农的复信。钱玄同摹仿保守派人物的口吻,对革新派的新文学思想观点进行了质疑,随后,刘半农回信批驳,“先生(按:指王敬轩)说‘能笃于旧学者,始能兼采新知。’记者(按:指刘半农)则以为处于现在的时代,非富于新知,具有远大眼光者,断断没有研究旧学的资格。……犹如乡下老妈子,死抱了一件红大布的嫁时棉袄,说他是世间最美的衣服,却没有见过绫罗锦绣的面。”这段文字,刘半农运用一个浅显的比喻来反驳保守派守旧的观点,说明旧文学的过时和新文学对于当时的重要。革新派认为,孔教、旧伦理、旧文学、旧艺术是有违进化论,不适应新时代发展的,应该废除,只有科学和民主能够适应新时代的发展,能够顺应社会的进化。所以陈独秀著文反对保守派,鲜明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5]“学衡派”的胡先骕写了《中国文学改良论(上)》后,罗家伦在《新潮》第1卷第5号写了《驳胡先骕君的中国文学改良论》,针对胡先骕白话文学只有脱胎,没有创造的观点,罗家伦批驳道:“按照进化论的道理,万物的进化,都是由于适合……世界的进化,全靠这种自动的适合;这种自动的适合,全靠着创造性……我们的‘创造’学理,既以进化学说为根据,则自不能不用已有的材料。”罗家伦认为革新派新文学的创造学说是根据进化论提出的,他运用一般到个别的演译法,推论白话文学有创造性,从而有力地批驳了对方的观点。同是保守派的章士钊,在1923年写了《评新文化运动》、《评新文学运动》,面对甲寅派的诘难,成仿吾写了《读章氏<评新文学运动>》,高一涵写了《新文化运动的批评》进行批判。其中高一涵对于章士钊的观点:“世界中所有的思想是从前所有的思想,绝没有什么新的发生”,他在《新文化运动的批评》中用进化论观点反驳道:“我虽然承认思想的进步不是直线的,不是有进无退的;却不承认所有思想都是循环的,譬如长江大河的流水,我们如果只看一小部分,又何尝不有洄漩的和逆流的水呢?可是,一看他的全体,总是就下的,总是前进的。”高一涵认为思想的进化包括文学思想的进化要看全局,不能看局部,而思想的趋势总是前进的,进化的。这就与章士钊的思想保守伦、循环论形成了鲜明对比。文学革新派由于自始至终运用进化论作为理论工具反驳保守派和复古派的观点,切中要害,“五四”新文学运动才得以成功,文学革命也最终基本实现了自己的愿景。
(责任编辑 远 扬)
[参考文献]
[1] 胡适. 四十自述[M]. 上海:上海书店,1987: 8.
[2] 胡适. 逼上梁山[A]耿云志. 胡适论争集(上)[C].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3] 陈独秀. 《新青年》宣言[J]. 新青年,1919(12).
[4] 陈独秀. 新文化运动是什么[J]. 新青年,1920(4).
[5] 陈独秀. 《新青年》罪案这答辩书[J]. 新青年,19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