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琐屑下手”
——论周作人的文章作法

2010-04-11 10:38
关键词:名物周作人野草

石 坚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思想与人物

“从琐屑下手”
——论周作人的文章作法

石 坚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周作人“从琐屑下手”的文章作法是针对我们的文章传统而提出来的。我们的文章传统一心载道翼教,却不屑于记录自然与人生的各方面。这样的文章传统不仅忽略了平常人的感情,而且,承袭这一传统的中国读书人逐渐丧失了面对现实的能力。从这样的思想背景出发,那么周作人“从琐屑下手”的文章作法,就不仅仅是趣味与常识的问题,而牵涉到对平常人的生命和感情的呵护,亦即对“真实的生命”的呵护问题。

周作人;民俗;载道;“从琐屑下手”

舒芜曾就周作人写于1937年8月的一篇文章《野草的俗名》做文章说:“他有一篇《野草的俗名》,全文是谈绍兴关于八种花草的土俗名,文章写得真是冲淡质素,无一点渣滓,无一丝烟火气。此文收入《药味集》,一查文末所署,原来是‘廿六年八月七日在北平’,实在令人吃惊。那是什么日子?那是卢沟桥事变之后的一个月,日本侵略军进占北平的前一天,身处危城中的周作人居然还写得出这样的文章,实在是太冷静了,太可怕了,真是‘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完全证实了鲁迅的关于小摆设能将人心磨得平滑的预言。”[1]

围绕着写作时间而自问自答的形式,再加上套用的鲁迅“语录”,从“文章”上说,舒芜的这段文字可谓漂亮圆满,难怪一直会被不少的论者作为毋庸质疑的结论接受下来,并以此为依据进一步做他们的文章。*如刘东《失去儒家制衡的“个人主义”——周作人案例研究》,载香港《二十一世纪》,1997年第2期。但是,如果读到鲁迅译书《小约翰》的引言以及附于书后的一份《动植物译名小记》里所表达的对于动植物土俗名的同样的重视时,当能引动我们的怀疑吧:舒芜的上述论断是否下得太轻易了?

《小约翰》是荷兰作家望·霭覃的长篇童话,鲁迅在日本留学期间曾购得它的德文译本,20年后,于1926年暑假在好友齐宗颐的协助下初步译成,并于第二年在广州改定。在改定后添写的引言及《动植物译名小记》里,鲁迅提到,动植物名字的翻译让他感到不少的困难。他解释具体的翻译过程说:他先从《新独和辞书》中查出日本名,再从一本日本的《辞林》里去查中国字。但问题是日本辞典上所谓的中国字,大多数还是他们的话,无非写成了汉字。倘若照样搬来,结果即等于没有。[2](《小约翰·引言》)他向在上海、能找到更多工具书的周建人求助,周建人帮他查阅到当时中国唯一的《植物学大辞典》。可它也与日本辞典一样,多是写成汉字的日本名。而且,即使查到了中国的旧名,也无从知道实物究竟是怎样的,哪怕它是我们从小就很熟悉的生物,因为我们从来都是用通行民间的俗名在称呼它,而书上只有它的学名,因而无从知道那用学名所命名的动植物是否就是我们平日里用俗名所称呼的那些小东西。更何况要认识书上的那些旧名都太难,有许多字就不认识,连字音也读不清。比如《小约翰》里有一种名为Ohrwurm的小昆虫,《新独和辞书》上注道:蠼螋。虽然译成了汉名,却还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古书里倒是有的,《玉篇》云:“蛷螋,虫名;亦名蠼螋。”《博雅》云:“蛷螋,蠏蛷也。”然而,还是不得要领。鲁迅不由得感慨:“经学家对于《毛诗》上的鸟兽草木虫鱼,小学家对于《尔雅》上的释草释木之类,医学家对于《本草》上的许多动植,一向就终于注释不明白,虽然大家也七手八脚写下了许多书。”他建议说:“将来如果有专心的生物学家,单是对于名目,除采取可用的旧名之外,还须博访各处的俗名,择其较通行而合用者,定为正名,不足,又益以新制,则别的且不说,单是译书就便当得远了。”[2](《小约翰·动植物译名小记》,PP.291-292)

鲁迅虽然仅在文学翻译的专门范围内谈论采用俗名之必要,但他将俗名与为传统名物研究所注重的古名/学名相对而提,却提醒我们注意:俗名的被重视当有其更深远的思想背景,那就是民间产生的俗名曾经长期被忽略,以至于在古书上很少被记录。鲁迅正是针对这一思想背景而提议采用俗名的。

那么,周作人对俗名的重视是否也基于同样的背景呢?而且,这一思想背景,即俗名的长期被忽视,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们未能在《野草的俗名》一文中读出它的思想背景,不妨将视野放得大些,将周作人此前此后的文章通读一遍,当会发现:写于1937年8月的《野草的俗名》并非周作人唯一一篇谈论俗名的文章,在它之前与之后,周作人就俗名的问题还写过至少包括《歌谣与方言调查》(1923年)、《古音系研究序》(1934年12月)、《谈土拨鼠》(1935年11月)、《绍兴儿歌述略序》(1936年4月)、《歌谣与名物》(1937年3月)、《学名与俗名》(1950年1月)等在内的一系列文章。

先来看《谈土拨鼠》。这是周作人为英国作家格来亨(Kenneth Grahame)的童话《杨柳风》的中译本写的一篇序文。周作人介绍说,“土拨鼠”是《杨柳风》中的一个主角,它的英文原文是mole,可是在中国国语里却找不到与它相对应的译名,虽然《尔雅》的各种注疏中不乏好些名称,但它们大多不过在书本上活动罢了,并不为国人所熟悉,更何况有些名称还是张冠李戴的误称;而现在为译书所采用的“土拨鼠”一词实是一个新名词,原先大概由西人所造,到1923年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出版,才为国内译者所沿用。Mole这种小动物在生活中很是常见,格来亨笔下的亲切和英国读者对它的喜爱就因为它一直为他们所熟悉,然而对于国语中缺乏通用的称呼的中国读者来说,要由一个他人代为创造的新名词而喜欢上它,却着实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这里,无论是问题的提出——在翻译的过程中发现现有的国语不够用,还是对相关原因的追究——各种注疏中俗名的缺乏,都与鲁迅一致:这足以证明周作人对俗名的重视,确是出于与鲁迅相同的思想背景。

值得注意的还有周作人在讲述的过程中通过措词所流露出来的感情。他批评不敷日用的国语时说:“这表示中国国语的——也即是人的缺少对于‘自然’之亲密的接触,对于这样有趣味的寻常小动物竟这么冷淡没有给他一个好名字,可以用到国语文章里去,不能不说是一件大大的不名誉”。而当他总算在郝懿行的《尔雅义疏》中找到了一个靠得住的、且可以到处通行的俗名——“地老鼠”时,不由感慨地说:“对于纪录这名称留给后人的郝君我们也该表示感谢与尊敬。”[3](《谈土拨鼠》,PP.146-148)无论是批评还是表彰似乎都过于热烈的态度再次提醒我们:鲁迅和周作人对俗名的重视当不只是出于对翻译效果的追求。

那么,周氏兄弟二人对俗名的重视,其意义究竟何在?

让我们再来看《古音系研究序》。这是周作人为魏建功的音韵学研究专著《古音系研究》所写的一篇序言。周作人在谈到他自己与文字之学的情分时指出,与文字学专家不同的是,他的兴趣并不在理论研究上,他引用日本《言语志丛刊》的发刊旨趣——“在言语的发达与变迁中反映出民族的生活”——后表明:“我所喜欢的就只是这一点。”同样的意思,他在文章末尾又说道:“不过要弄这一类的学问也是很不容易,不但是对于民俗的兴趣,还得有言语学的知识,这才能够求其转变流衍,从里边去看出国民生活的反映。”*引文中的着重号由笔者所加。本文中的着重号都由笔者所加,不再另注。这两段话其实已经将俗名之于周作人的意义很简要地说明了——他关注的是俗名背后的“国民生活”。

在具体说明如何从言语的转变流衍中看出国民生活的时候,周作人引述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研究成果作为范例。《言语志丛刊》里收有柳田的《蜗牛考》,说明的是蜗牛古名“都布利”(tsuburi)与草囤“都具拉”(tsugura)的关系:民间因草囤的制法与蜗牛壳很相像,遂用蜗牛的近似音来称呼草囤;而后世由草囤“都具拉”这一俗名就可考知它出现的大致时间和它的大致形状。为周作人引述的还有柳田所著《民间传承论》第八章《言语艺术》项下对两种昆虫(中国俗称水马儿和豉虫)命名由来的说明。水马儿在日本各地方言中有不同的命名,但搜集起来看,它们都因味道或气息而被命名,从这些有趣的名字中柳田仿佛可以看到为它们命名的小孩或闻或尝的情状;水澄虫(mizusumashi)因它的右转的运动在方言中或被称作写字虫,或被称作洗碗的,而“从写这字,小人们的想象便直跑到糍团(kaimochi)去。实在这虫的旋转的确也有足以使他想起母姊那么搅拌米食的手势的地方”。所以它又被叫作拌糍团的(kaimochikaki)——经柳田的一番说明,这些俗名命名时的生活情态逼真地呈现眼前。

在柳田的启发下,周作人也饶有兴趣地写道:“在中国这种例原亦不少,我常想到那蠼螋,我们乡间称作‘其休’,殆即原名的转变,他处名钱串子,或云钱龙,则是从形状得来的名字。又如《尔雅》云科斗活东,北京称虾蟆骨突儿,吾乡云虾蟆温,科斗与活东似即一语,骨突与科斗亦不无关系,至虾蟆温之温是怎么一回事我还不知道。虾蟆骨突儿这个字的语感我很喜欢,觉得很能表出那小动物的印象,一方面又联想到夜叉们手里的骨朵,我们平常吃的酱疙瘩和疙瘩汤,不伦不类地牵连出许多东西来。”[4](《古音系研究序》,PP.81-84)儿时生活如许具体、生动的记忆为柳田的方言研究所唤起。

事实上,周作人曾多次提到他从柳田国男处所受的启发。1931年11月,周作人在一篇介绍柳田的第二部民俗学著作《远野物语》的同题文章里提到,是柳田指示他“民俗学里的丰富的趣味”。他这样回忆当年日本民俗学界的情况说,“那时(笔者注:1910年左右)日本虽然大学里有了坪井正五郎的人类学讲座,民间有高木敏雄的神话学研究,但民俗学方面还很销沉,这实在是柳田氏,使这种学问发达起来”,因为“他不只是文献上的排比推测,乃是从实际的民间生活下手,有一种清新的活力,自然能够鼓舞人的兴趣起来。”而同时的其他民俗学者,如联络许多名流学者组织民俗学会的石桥卧波所著有关于历、镜、厄年、梦、鬼等书,周作人说他虽然都曾买得,不过终觉得不很得要领,“或者这是偏重文献之故也说不定罢”。[5](《远野物语》,P.11)1944年周作人在一篇记录自己半生所学的长文《我的杂学》里提到日本民俗学的时候又说:“《乡土研究》(笔者注:柳田任编辑)刊行的初期,如南方熊楠那些论文,古今内外的引证,本是旧民俗学的一路,柳田国男氏的主张逐渐确立,成为国民生活之史的研究,名称亦归结于民间传承。”[6]周作人对民俗学的喜爱对于今天的周作人研究者来说已是常识,然而,这两处回忆中对于日本当时新旧民俗学的区分却更为细致地提示我们,周作人对包括名物研究在内的民俗学的真正兴趣所在:他始终关注的是“国民生活”。

周作人上述名物研究的思路同样清晰地体现在他写于两年后的另一篇文章《绍兴儿歌述略序》中。当年因歌谣整理会的复兴,周作人再次拿出还是20年前在故乡绍兴时候所集录、却一直没有出版机会的200则歌谣,预备整理出版。“述略”是他为这本将来的小册子所定的题目。在序言中,周作人曾先后两次解释“述略”之意,一次是在正文开头,他说:“笺注这一卷绍兴儿歌,大抵我的兴趣所在是这几个方面,即一言语,二名物,三风俗。”*需要提醒的是,此处的“言语”即指绍兴方言,而“名物”则指绍兴方言中的俗名。另一次是在全文的结尾,他总结说:“总之我只想利用自己知道得比较最多最确实的关于绍兴生活的知识,写出一点零碎的小记,附在儿歌里公之于世,我就十分满足了。”[7]将这两处说明合并起来,即是“述”略之意:所“述”的将是言语、名物、风俗里的绍兴生活——再次证明周作人对于俗名的兴趣在于其中的“生活”。

完整的《绍兴儿歌述略》最终还是没有能够出版,但周作人的“述略”之意,即以为方言名物作笺注的方式记录下自己最为熟悉的绍兴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延续终生,体现在从《野草的俗名》到《儿歌中的吃食》(1950年)直至《糯米食》(1957年)等数篇小文中。

现在重读《野草的俗名》,当不难读出周作人在俗名里看取故乡生活的用心:以“臭婆娘”命名一种草子甚细,其气臭恶,易粘人衣的野草,乡人对于无行妇人的嫌恶之心尽现其中;车前俗称“官司草”,因为小儿用它作斗草之戏;莠草被叫做“黄狗尾巴”,平地木俗称“老弗大”,亲切的名字里见出孩子们和它们的熟悉与亲近;一种叶浮水上,随桨波而上下的圆形小草被形象地称为“碰鼻头草”,老百姓的幽默可以想见;一种叶背生有黄星点子的野草被命名为“牌草”,由命名的时间不难考见骨牌之戏盛行当地的大致时间;“咸酸草”是以味道来命名的,可以想见小孩子在田间地头发现它时总是忍不住地想放进嘴里去的馋相……更何况周作人在文章的开头即已说明他的用心——想从俗名“见平民或儿童心理,不单是存方言而已”;而在介绍完8种野草的俗名后,周作人又摘译了柳田国男《言语艺术》一章关于植物名的一部分来说明土俗语“在方言与民俗学上的意义”——如鸭头草有方言叫它作染坊的老奶奶,可见其时染坊在民间的常见;又如曼珠沙华在有些地方被称作河童花,可见当地对于水怪“河童”的迷信……——看取实际生活的努力同样清晰可见。[8](PP.89-96)

既然俗名与国民生活有着这样密切的关联,那么,传统的名物研究对俗名的长期摒弃意味着什么呢?显然,意味着研究者对国民生活,及生活里的人的忽略。然而,国民生活,及生活里的人,又为什么会被忽略呢?

追问至此,当是触及到促使周作人去努力还原俗名背后的国民生活的那个思想背景了。

如果说《野草的俗名》中当说到“碰鼻头草”命名之妙时一句“此固非如范啸风所谓今之闭户攻八股者所能领会者也”[8](P.92)尚不足以明示这一思想背景的话,那么,写于此前的《绍兴儿歌述略序》其实早已将它明确说出了。在指出方言从来都很少被记录下来之后,文章接着说:“而不屑纪录琐细的事尤其开一恶例,影响不只限于方言,关于自然与人生各方面多不注意。”首先需要注意的是,周作人在此揭示的已不止是将俗名排除在外的名物研究传统,他揭示出一个比名物研究传统更大的思想背景,那就是包括名物研究在内的整个文章传统(也即是文人传统);由这一传统看来,包括方言在内的“关于自然与人生各方面”都是不值得记录的“琐细”事。

那么,为我们的文章传统所记录下来的又是些什么事情呢?周作人紧承上文继续说道:“许多笔记都讲的是官场科名神怪香艳。”[7]这里说的是周作人对于唐宋明清文人笔记的总体印象。我们知道,周作人一直勤于搜集文人笔记,而他在文章中也经常谈到他的阅读感受,比如,他在写于1934年10月的《洗斋病学草》中这样说:“笔记大半数又是正统的,典章,科甲,诗话,忠孝节烈,神怪报应。”[3](《洗斋病学草》,P.24)在写于1937年3月的《曝背余谈》中,他也说:“普通笔记的内容总不出这几类:其一是卫道,无论是谈道学或果报。其二是讲掌故,自朝政科名以至大官逸事。其三是谈艺,诗话与志异均属之……”[9](《曝背余谈》,P.75)而对于为这两处所共同提到的“诗话”,周作人在《贺贻孙论诗》中解释说:所谓“诗话”,讲的是“某侍御某大令的履历”。[10]现在,将这几处对于笔记内容的说明对照着看,我们当能大致了解我们上千年的文章传统里的诸般事项了。然而,正如周作人在《绍兴儿歌述略序》中接下去所说,所有这些内容“全是没事干干扯淡”[7]罢了,又为何会被传统文人如此津津乐道呢?换言之,在我们的文章传统里,这些内容究竟被赋予了怎样堂皇的价值?周作人在写于1944年的《寄龛四志》里说:“普通文人著作一心在于载道翼教,对于社会间琐屑事情都觉得不值记录。”[11]原来,由我们的文章传统看来,上述内容全都与“载道翼教”有关;反过来说,我们所有的是一个视“载道翼教”为正统的文章传统,而正是由这样的文章传统看来,“关于自然与人生各方面”都是不值得被记录的“琐细”事。

如何才能从这样的文章传统中挣脱出来呢?还是在《绍兴儿歌述略序》里,紧接着上文对文章传统的揭示,周作人回答说:“我想矫枉无妨稍过正,在这个时候我们该从琐屑下手,变换一下陈旧的空气。”[12]而这之后,文章谈论的正是作为“琐屑”之一的绍兴名物的俗名——如果说,前文中有关俗名的被记录背后有着一个思想背景的议论,都只是我们的推论的话,那么,在这里,周作人自己直接将这一背景说了出来。

至此,促使周作人记录下俗名的那个思想背景变得完全明晰了,那就是我们的文章/文人传统,它一心“载道翼教”,视“关于自然与人生各方面”为“琐细的事”而不屑于去记录。

然而,在这些被摒弃于文章传统之外的“琐屑”里有着怎样的生命啊?

如果说,在长期的“载道翼教”之后,我们已经无法感受到那存在于“琐屑”里的生命,以至于如舒芜般地还在疑惑为什么要将它们记录下来,特别是在战时的背景之下的话,那么,我们不妨还是再来听听柳田国男的理解。

1935年10月,就是在写作《古音系研究序》和《谈土拨鼠》之间,周作人写了一篇题为《幼小者之声》的文章。这也是一篇读后,读的是柳田国男的一本与儿童生活有关的小书——《幼小者之声》。儿童生活无关于载道翼教,在正统派看来,都不免是琐细的,然而,柳田却连孩子们最细微的心情也记录了下来:在周作人所抄译的两节里,就记有孩子们在雨天蹲在廊下看雨水打在地上后泛起的水泡啪的一声轻轻破灭时所感到的惋惜,以及对于那些在大人们看来是无意味的事——如站在树下故意摇动树干让雨后积在树叶上的雨点洒落在身上——的无尽的兴趣。对此,柳田解释说:“史书虽然尽有,平民的事迹却不曾写着……想要想像古昔普通人的心情,引起同情来,除了读小说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向来的小说都非奇拔不可,非有勇敢的努力的事迹不可。人爱他的妻子这种现象是平凡至极的……这简直便不是道德什么那样了不得的东西。的确,这感情是真诚的,是强的,但是因为太平常了,一点都不被人家所珍重……虽说言语文章是人类的一大武器,却意外地有苛酷的用法的限制。”[4](《幼小者之声》,PP.120-123)言语文章的用法有着苛酷的限制,正是我们视“载道翼教”为正宗的文章传统。而柳田告诉我们,被这样的文章传统摒除在外的是平常人的真诚的感情。

周作人的忧虑还不止于此。

再回到《野草的俗名》一文,回到前文提到过的“此固非如范啸风所谓今之闭户攻八股者所能领会者也”这句话。现在,我们当能懂得“今之闭户攻八股者”之所以不能够领会野草的命名之趣的原因所在了:因为他们“不屑纪录琐细的事”、“关于自然与人生各方面多不注意”。然而,细加体会,周作人在这句话里说出的似乎还不止于此;那多出的一点即在“非……能”,即“不能”一词上。也就是说,周作人由这句话所说出的还有:“今之闭户攻八股者”已经不能领会野草的命名之趣了。

“不能”与“不屑”的区别何在?如果说“不屑”一词还易于让人误认为我们随时都能够将从来被摒弃于文章传统之外的“关于自然与人生各方面”重新收拾进文章的话,周作人由“不能”一词更明确地说出的是:我们——“载道翼教”的文章传统的继承者——其实已经丧失了看到“关于自然与人生各方面”的能力。

为什么前人的“不屑”一旦成为为后人所遵奉的“传统”,就必然会导致后人的“不能”呢?虽然周作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但是,由他所指示出来的存在于“不屑”与“不能”之间的这种必然的逻辑关系其实是相当分明的。试想,不屑于去记录“关于自然与人生各方面”的“琐细事”的前人的著述中当然没有了这类“琐细事”,而后人的文章却是从揣摩前人的文章而来,前人文章中所有的,他也会在文章中袭用;然而,那些被前人摒弃于文章之外的“琐细事”,却会因为从来无从得见而被他视为无有,于是,即使处身于自然与人生之中,他也将看不见这些“琐细事”了。简单地说,一旦由以“载道翼教”为使命的“文章”去认识“现实”,那么,对于那些处于文章之外的“现实”,无论它是多么地真实、生动,我们也不能看见了。

“道”本出于人情物理。然而,与真实的人情物理如此隔膜的中国读书人所谈的究竟是什么“道”呢?周作人说,那是空话。而当自己也知道是空话,却还在大谈特谈的时候,那就是说谎了。

所以,当周作人提出“从琐屑下手”的时候,他意欲呵护的不止是平常人的生命和感情,还是“真实”。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将两者合在一起,那就是“真实的生命”。[9](《银茶匙》,P.85)

周作人“从琐屑下手”的文章作法其实早已为我们的研究者所注意,但却多将它简单地归结为周作人丰富的常识,而没有进一步去察看它背后的思想背景。忽略思想背景,恐怕是我们在研究周作人以至“五四”一代作家的时候,值得留意的一个问题。

[1]舒芜.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周作人概观[M]//周作人的是非功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60.

[2]鲁迅.鲁迅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周作人.苦茶随笔[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4]周作人.苦竹杂记[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5]周作人.夜读抄[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1.

[6]周作人.我的杂学[M]//苦口甘口.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2.

[7]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M]//周作人文类编:卷六.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587.

[8]周作人.野草的俗名[M]//药味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9]周作人.秉烛谈[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0]周作人.贺贻孙论诗[M]//秉烛后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2.

[11]周作人.寄龛四志[M]//立春以前.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9-90.

[12]周作人.绍兴儿歌述略序[M]//风雨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65.

“StartingfromtheTrifles” ——OnPracticeandIdeologicalOrientationofZhouZuoren’sWritings

SHI Jian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Zhou Zuoren proposed the principle of “starting from the trifles” in writing, directing against orthodoxy literature which advocated promoting the feudal moralism and paid no consideration into nature and life. This tradition not only ignores the emotion of common people, but also disables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 to face the social reality. In this sense, the principle of “starting from the trifles” of Zhou Zuoren’s writings can be treated as a life and emotion care of the common people rather than an issue between taste and knowledge.

Zhou Zuoren; folklore; write to convey; “starting from the trifles”

2010-11-09

石坚(1975-),女,湖南岳阳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

I206.6

A

1674-2338(2010)04-0057-06

(责任编辑:朱晓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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