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延 福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俄罗斯出生的美国小说家、诗人、文学批评家、翻译家、文体家,能够熟练运用英语、俄语与法语三种语言,被公认为20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家。他著有《庶出的标志》、《洛丽塔》、《普宁》和《微暗的火》等长篇小说,尤其以颇受争议的小说《洛丽塔》而闻名于世界文坛。1955年9月,纳博科夫最有名的作品《洛丽塔》由欧洲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出版。此书一出版就引发激烈的争议。此书1958年在美国出版后,以极快的速度蹿升到《纽约时报》畅销书单的第一位。纳博科夫在其小说创作中所运用的叙事手法,形成了其独特而复杂的叙述模式。“《洛丽塔》因其特异的创作风格,非凡的叙事技巧被英国编入二战以来影响世界的100部书之中。”[1](序言)尤其是小说叙述中的时空观的运用,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在传统的文学创作中,其时间观多半是单向、线性而均匀的。这种叙述模式要求小说的叙述结构合适、平滑,是在平淡中的美丽、宁静中的和谐。然而,作为后现代主义作家的杰出代表作品----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它的时间观却是对这种传统叙述模式的叛离和挑战,是在背离了传统叙述模式下的多向、非线性与非对称的时间观。纳博科夫的这种时间观对他的小说创作风格的确立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亨伯特与洛丽塔的爱情悲剧是时间决定了的悲剧。阿娜贝尔----亨伯特的少年情人,他的“小仙女”是他儿时的玩伴。后来,他们相爱了,“疯狂地、笨拙地、毫不羞怯地、痛苦难忍地相爱了。”然而,阿娜贝尔因伤寒病而死去,亨伯特对她的爱是无望而徒劳的。于是,亨伯特的世界充满了对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子的思念。那是一种偏执和真诚的思念,直到洛丽塔的出现。像曾经的少年情人阿娜贝尔一样,洛丽塔也有“同样柔嫩的蜂蜜样的肩膀,同样绸子般温软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于是,已过中年的亨伯特在生命的沉沦中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阿娜贝尔复活了。从他看到洛丽塔的第一眼开始,洛丽塔就变得更加年轻、妩媚。她既是仙女,更是妖精。亨伯特看到她的一霎那便无法自拔,“一排蓝色的海浪便从我心底涌起,在太阳沐浴的一块草垫上,半裸着,跪着,以膝盖为轴转过身,我的‘维埃拉’之恋正透过墨镜向我窥视。”于是,潘多拉的盒子在开启的一瞬间,注定了他们的爱情会是少时恋爱的翻版与复制。因此,可以说,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爱恋与其说是对阿娜贝尔的超越时空的回忆,毋宁说是他“意图通过复制记忆中激动人心的一幕来超越时间”。[2]亨伯特没有从时间的牢狱中解脱出来,他被儿时的记忆狠狠地抓住并且无法自拔。于是,时间在这里已不再是单向排列的,而成为一种可回逆的存在。他在时间的回逆中追溯着过去并沿着时间的牢笼前进,虽然这种前进实质上是一种对过去的留恋与依赖,甚至是一种复制与翻版。
在纳博科夫的笔下,时间不但是多向的,而且成为一种片段的存在被打断、扭曲甚至拉长。“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在这段亨伯特的心灵独白中,生命、欲望、罪恶与灵魂都被“洛”、“丽”、“塔”三个字所打断。这种断层不是毫无意义的支离破碎,却是被故意的扭曲和拉长。亨伯特的整个生命被纳博科夫用“洛”、“丽”、“塔”三个字概括了出来。他的人生轨迹就是在这种断层中被延伸开来,膨胀成萦绕着他所有记忆的迷雾。当然,这种时间的打断不是时间的停滞,相反却是时间最为扩张的时刻----儿时的青涩的爱情记忆在此时被唤起,与洛丽塔和和分分的一幕幕被勾起,时间张开为一张看不到边际的网,网住了所有的记忆空间----人再一次成为时间的奴隶和囚徒:“我一次又一次翻看我这些惨痛的记忆,不住自问,是否在那个遥远的夏天的光辉中,我生命的罅隙就已经开始;或者对那孩子的过度欲望只是我与生俱来的奇癖的首次显示?当我努力分析自己的欲念、动机、行为和一切时,我便沉湎于一种追溯往事的幻想。这种幻想变化多端,却培养了分析的天赋,并且在我对过去发狂的复杂期望中,引起每一条想象的道路分岔再分岔没有穷尽。但是,我相信了,就某种魔法和命运而言,洛丽塔是阿娜贝尔的继续。”
在纳博科夫看来,人不可也不能冲破时间的牢笼而存在,人的所有一切都被时间所禁锢:“最初,我没有察觉到,初看之下如此无边无垠的时间,竟是一个牢狱。”[3]甚至,主人公亨伯特连自己是否深爱着洛丽塔,最后也由于时间的禁锢而产生了怀疑。他在质疑自己,自己所疯狂的想占有的不是洛丽塔,而是他自己创造的那个意象:“我疯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另一个,幻想的洛,或许比洛更真实;那幻象重叠又包容了她,在我和她之间浮游,没有欲望,没有感觉,她自己的生命并不存在。”
最能体现纳博科夫时间观之处的叙述是亨伯特在法庭上的供述。在整部《洛丽塔》中,亨伯特的叙述不断地被自己的供述打断并延伸开来。于是,“我曾在思想中返回……到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摸索某个秘密的出口,但仅仅发现时间之狱是环形的,而且没有出路。”于是,纳博科夫对未来充满怀疑,人类成为“时间的玩物”,未来也成为不可知:“未来的基本要素……是彻底的虚无”,“未来不具有(如同可勾画的过去和可感知的现在所拥有的)那种现实性,未来只是一种修辞格,一个思想的幽灵。”[3]
纳博科夫小说的独特艺术魅力不仅仅体现在他的时间观上,也体现在他的空间观上。
在小说创作中,时间和空间是互相依存、不可分割的。巴赫金曾经把两者的关系归结为“艺术时空体”:“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4](P274-275)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完美演绎了巴赫金这一理论的价值,将小说的空间叙事完美地展现给读者。
《洛丽塔》的空间叙事表现在其篇章结构上即是故事场景的不断转换:法庭----车上----旅馆不断地发生交叉变换和位移,甚至有的时候我们根本无法确定到底是在车上还是在旅馆之中。特别是在法庭陈述中,小说的所有一切叙述的时间流被终止了。法庭上的法官、旁听者乃至读者在这一特定的场景中,在时间性的叙述中被凝固。于是,读者不得不去面对复杂难懂的文本,必须而且只有联系上下文来反复体会作者的意图。小说的叙述成为一个空间上无限大的迷宫,充满了暗示和隐喻的文本让读者不明就里,只能从某些蛛丝马迹中寻找作者的真正意图。比如,《洛丽塔》的整个第一人称的叙述模式就是将读者引入到一个三维文本阅读空间之中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亨伯特一人的陈述,除了日记与陈述之外没有其他的证据可以用来说明。然而,正是由于这些隐晦的语言使读者产生了无限想象的空间:读者在亨伯特一人营造的叙事空间中,随着故事情节的变换而发生转变,文本也因此具有无限的张力来承载内容,小说的内容因此被拉伸、膨胀,小说场景所提供的有限的“固态空间”在展现给读者的时候变成了“液态空间”----这种空间会随着读者角度的变换而发生变化,如同液体一样依据个人的接受变化成不同的形状。文学家成为一个魔术师----纳博科夫曾经强调说:“我们应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一个作家:他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一个大作家集三者于一身,但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5](P5)纳博科夫就是一个这样的魔法师,他把小说的艺术魅力用空间叙事的方式充分展现出来,因此产生了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洛丽塔的审美接受现象。这正是《洛丽塔》的成功之处,也是意识流手法在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表达优势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时间叙事与空间叙事并不是孤立的,完全摆脱了时间叙事的空间叙事是不存在的,空间叙事的实现是要依靠时间叙事的参与的,甚至可以说时间叙事是空间叙事的前提和保障。“因为小说一旦完全摆脱了时间观念,就根本不能够表现任何事物。”[6]所以,优秀的小说必须是集空间叙事与时间叙事于一体的。在《洛丽塔》中,纳博科夫将时间叙事和空间叙事两种叙事模式完美地结合起来,将时间叙事的多向性、非线性和非对称性与空间叙事的液态性运用到小说创作中。因而,在他的小说中所体现出的是多元复调的时间叙事与空间叙事相结合的模式:时间在不断地跳跃着,从亨伯特的回忆到洛丽塔的成长,意识流式的写作模式使作品中的时间被纠结、打乱;与此同时,作品中的叙述不断变换着场域与场景。时间与空间在纳博科夫的笔下成为一种融为一体的存在,严格意义上的时空观被打破了,存有的只是时间与空间结合在一起的一张时空之网,里面网罗了作者所有的情感倾泻。
总而言之,纳博科夫运用独特的时间叙事与空间叙事相结合的叙事模式,将时间叙事的多向性、非线性和非对称性与空间叙事的液态性运用到小说创作中。这种独特的艺术创造力促使《洛丽塔》历经半个多世纪但魅力依旧,时至今日仍然挑拨着阅读者的心弦。
参考文献:
[1]-[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序言)[M].于晓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2]-戴 琳.在时间中穿梭----从《洛丽塔》的叙事风格看纳博科夫的时间观[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05,(3).
[3]-王卫东.论纳博科夫的时间观[J].国外文学,2001,(1).
[4]-钱文忠.巴赫金全集(第3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彗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5.
[6]-谢 萍,康旭平.《苔丝》的时间结构特点[J].山花,20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