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中戏剧角色的象征意义*

罗 斌

(中山大学 翻译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爱德华·阿尔比(1928-？)是20世纪美国戏剧舞台上最受瞩目的剧作家之一，一生获得过三次普利策戏剧奖，是美国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他的《美国梦》和《沙箱》开创了美国荒诞派戏剧的先锋。[1](P45)

《美国梦》(the American Dream)故事情节简单。戏剧一开始，爸爸(Daddy)和妈妈(Mommy)坐在起居室的两把扶手椅上，不耐烦地等待着已经预约好的维修工的到来。他们围绕姥姥(Grandma)的事情聊天，妈妈与姥姥很快卷入了纠纷。这时候，贝克夫人(Mrs. Baker)造访并加入了他们的争吵。姥姥趁机告知贝克夫人她的女儿和女婿所做的一些不可告人之事，这其中包括他们将一位领养的小男孩折磨致死的经过。最后，姥姥看到上门找工作的年轻人英俊潇洒，体格强健，于是花了两万五千美金收买了他，让年轻人做了妈妈和爸爸的养子。通过这种方式，姥姥帮助妈妈和爸爸圆了“美国梦”。舞台上出现的角色有五位，分别是爸爸、妈妈、姥姥、贝克夫人(客人)以及被姥姥称为美国梦的小伙子。

爱德华·阿尔比在《美国梦》的序言中说到：“这个剧本是对美国景象的一个考察，对我们社会中以虚假价值冒充真实价值的一个抨击，对自满、残酷、瘘弱、愚蠢的一个谴责。它的立场是反对一种神化，说什么在我们这个日益走下坡路的国家里一切都十分美好……《美国梦》是我们时代的画像……不过我希望《美国梦》的意义还不止于此。我希望它超越个人和内心的范围，与我们大家的痛苦联系起来。”[2](P269)阿尔比所言的“时代的画像”表达了《美国梦》一剧所具备的象征意义，他剧中所描写的家庭正是美国家庭的缩影。本文通过对戏剧角色的分析，揭示了剧中四个主要角色的象征意义及其折射出的家庭伦理和社会伦理价值。

一、爸爸和妈妈——扭曲家庭关系

在《美国梦》中，爸爸和妈妈的关系是最重要的一对关系，二人是家庭的核心部分。爸爸柔弱、性无能，无法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妈妈强势、沉闷，长期忍受性压抑。[1](P481)二人的关系处处散发出不健康的气息。

首先，二人的关系并非建立在爱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物质和金钱的基础上。妈妈从小就有一个梦想，要嫁给一个年长的老头儿。姥姥在和妈妈的争吵过程中说：

她不到八岁的时候，就爬到我的大腿上，用病恹慵懒的声音对我说：“我长大了，我要嫁一个富有的老头子……爸爸，我早就要你远离她这种货色。”[注]本文的文本均引自Michael Greenwald,et al.,eds. 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Drama: A Global Perspective. New York: Pearson Education,Inc.,2004. P465-480. 文章译文为笔者所译，不再另注。

妈妈的目的达到了，同时，她还不断地让爸爸觉得，他娶了她是极其幸运的事情。她对爸爸说：

你不能远离众人而活，我离开你不能活，于是我嫁给了你。我带来的只有姥姥，你难道不应该感到幸运吗？我知道很多女人会把她的整个家都带来和你一起生活。我带来的只有姥姥。

在妈妈的眼中，婚姻更像是一场交易，而非爱情的结晶。她认为，她嫁给爸爸，带去的只是姥姥一个人，爸爸应该感到幸运。她也透露出，很多其它女性的婚姻涉及到更多，将婚姻当成谋生的一种手段，将“整个家庭”都与男人捆绑到一起。

其次，爸爸和妈妈关系疏远，存在着巨大的交流障碍。戏剧一开始就试图让观众意识到爸爸和妈妈之间的疏远和隔离。剧开始的布景交待：“两把扶手椅冲着舞台的两侧，斜对着面向观众。一个沙发靠着后墙。”“爸爸坐在舞台左侧的椅子，妈妈坐在另一把上。”作家的这种设计旨在反映夫妻二人之间的隔阂。

剧中对白开始之后，爸爸和妈妈在不耐烦地等待维修工的到来。爸爸抱怨：“家里的冰柜、门铃和马桶都坏了，预约好的维修工一直不过来维修。”妈妈附和道：“人们认为他们可以随便处理掉任何东西。”接下来，妈妈讲了一个又长又臭的故事，说明自己买新帽子时发生的荒谬事情。在讲述故事前，妈妈连续用了四个祈使句命令爸爸专心听她讲述：“注意了！”“好的，保证你在听。”“好，爸爸。现在给我听着。”“你保证了！”这个细节反映出，夫妻二人存在着极大的交流障碍，普通的家常也已经无法互相倾听，需要妈妈不断用强调和命令的语气强迫爸爸专心听。这也反映出妈妈的神经质，以及她对爸爸的颐指气使和专断。

另外，爸爸和妈妈不仅存在交流的障碍，同时也不再有身体的接触。姥姥在责备自己女儿的时候说：

你要我在你身边，不过是要在爸爸有欲望的时候，你可以睡在我的房间。但是，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爸爸对你再也没有欲望了，我觉得他没有错。

妈妈极力狡辩，辩称爸爸是因为病了才不想和她再有身体接触。但是，从姥姥的口气中读者可以看出，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并非只是因为他身体有疾病，而是出于二人之间交流的障碍和爱的缺乏。

最后，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得不到满足，没有幸福感。一方面是由于他们的婚姻建立在金钱和物质的基础上，二人之间存在着隔阂；另一方面是因为二人的自私不负责任。他们为了自己的满足，将姥姥当成奴仆一样使唤。姥姥在家里一天到晚制作和包装精美的盒子，妈妈理所当然认为她是在享受这一切。姥姥反抗说：“我一点也不喜欢包装这些东西，伤我手指，很骇人。但是总得有人做。”姥姥的反抗表明，她所做的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而是受到了自己女儿的胁迫。贝克夫人需要喝水，妈妈命令姥姥去倒水。姥姥屡次表达意见都被妈妈打断，妈妈甚至威胁姥姥，要送姥姥到养老院。

爸爸和妈妈的不负责任还表现在对养子的折磨。爸爸和妈妈为了自己的满足，收养了一个孩子，最后将孩子折磨致死。最初的起因只是孩子对她妈妈说了脏话。当孩子越来越反叛的时候，二人越来越受不了，终于将孩子折磨致死。夫妻两人想到的只是自己的满足，完全不顾别人的满足和快乐。当一个东西无法满足自己的时候，他们想到的只是如何填补缺失的空白，而非如何从自己身上改正。当老人不再听话的时候，他们想到的是送老人去养老院；当孩子不再听话的时候，他们选择的是将孩子折磨死，而非教育。

总而言之，作为社会的中坚力量，作为家庭的主要部分，爸爸和妈妈之间不存在爱，且彼此陌生，找不到幸福感。他们拥有物质和金钱的富足，却缺少了活力，失去了追求。这样扭曲的夫妻关系，是美国20世纪中期夫妻关系的典型。[1](P881)他们的生活状态折射出了当时整个美国家庭的状况。

二、姥姥——被遗忘和抛弃的一代

姥姥在剧中被妈妈爸爸也即自己的女儿女婿嫌弃，不断地被他们威胁，面临被送到养老院的危险。姥姥象征了社会中的老年人群，他们清晰地洞察了社会的问题，却没有办法解决问题。正如比格斯比所言：“姥姥是整个剧中唯一显得正常的人，她孤立地站立在个人身份危机和道德沦丧的危机之外，最后被安排在了舞台之外(非戏外)。但即便这样，姥姥的身份也被孩童化。”[3](P129)

通过姥姥的唠叨，道出了当时社会的许多问题和危机。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整个社会对老年人的嫌弃。在剧开始的时候，爸爸就不耐烦地抱怨，他总是不断听到姥姥的抽泣声。这时姥姥说到：

当你年老的时候，你不能够跟人谈话，因为他们总是厉声对你尖叫。当你年老的时候，人们就那样对你说话。那就是你变聋的原因，你受不了人们那样对你说话。那也就是你为什么躲在大软床被子下的原因，人们对你那样说话，你都感受不了房子在震动。那也是为什么老人最终会死，因为人们对他那样说话。

姥姥不止一次地表达出了社会对老年人的残酷：“没有人听老人抱怨，因为他们认为老人只会抱怨。”阿尔比借姥姥的口道出了整个社会对老人的不尊敬，人们连基本的说话的礼貌都缺失，老人甚至连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剧本接下来的发展为姥姥的话提供了注脚。妈妈好几次当面对姥姥说：“为什么不把这个老不死的用车带走？”当客人口渴了，妈妈命令：“姥姥，快去给贝克夫人倒点水。”当爸爸觉得姥姥要说话的时候，妈妈大声制止说：“胡扯。老人没话要说，就算要说，也没人听。”当姥姥告诉妈妈她把东西藏起来的时候，她怒道：“胡扯，老东西。等我有时间收拾你。你就是个麻烦，你就是！”当贝克夫人问姥姥怎么回事的时候，姥姥说：“好久好久没有人在乎过我了。”这一切都为姥姥之前的话提供了注脚，进一步地道出了老人在家庭中不受尊重，任人使唤的地位。

除了对老年人地位的抱怨之外，姥姥还说出了很多真相。她知道爸爸和妈妈不再有身体接触的原因不是爸爸生病了，而是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爱。当妈妈说为自己人到中年感到骄傲的时候，姥姥一针见血地指出：

中年人总是认为他们可以做任何事情，事实是他们根本无法跟过往一样做很多事情。中年人认为他们很特殊，因为他们跟别人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形的年代。你明白吗？节奏和内容。你会学到的。

姥姥看到了中年人所面临的尴尬，以爸爸和妈妈为代表的中年人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感到骄傲，认为自己生活富足。事实是，他们已经不再特殊，他们的幸福感缺失，他们很快就会落入到老年人的尴尬。

姥姥这一角色是社会上老年人的折射，反映了整个社会对老年人的无礼与粗鲁，对老年人的漠视。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最后解决爸爸和妈妈问题的却是走向衰亡的姥姥。姥姥知道所有问题的根源，知道爸爸妈妈之所以不高兴的原因。最后，她用自己的积蓄收买了被称为“美国梦”的小伙子，帮爸爸妈妈解决了问题。阿尔比在此也说明了一个问题：社会上能够解决问题的人，不仅没有受到足够的尊重，而且在被像爸爸妈妈那样的人利用和唾弃。这也意味着整个社会正在走向腐败和衰亡。

三、小伙子——徒有其表的美国梦

姥姥的角色反映了社会对老年人的漠视，但是，“阿尔比的兴趣并不在于揭露老年人在社会中的痛苦，他更感兴趣的是，美国人对年轻的狂热。”[1](P481)剧中小伙子的出现解决了所有人的问题。这个被姥姥称为“美国梦”的年轻人具有强健的体格，潇洒英俊的外表，以至于姥姥一见到他就直呼“你就是美国梦……美国梦！美国梦！太好了！”从姥姥的惊呼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轻人外表的出众。但是，他只是一个为了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人，他可以付出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情感，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去爱。这个年轻人自己向姥姥表达了“金钱至上”的做人原则，坦白了自己的“不完整”，他还向姥姥大段地表明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我经过身体受损的痛苦……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我的心脏好像突然间……变得麻木不仁……从那时起，我就无法去爱……我无法带着怜悯和慈爱去看待任何事物，任何事物……带着任何情感，除了……冷漠无情……我无法用我的身体去爱任何人。甚至当我的手摸着另一个人时，我也难以感受到爱……我不再有能力去感受任何事物。我没有了情感。我被弄衰竭了，被撕碎了……被去除了内脏。我，现在，只有我这个人……我的肉体，我的脸。

年轻人对姥姥的坦白说清楚了自己的问题，他是彻底的爱无能。除了他的身体，他的脸蛋之外，他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他之所以愿意告诉姥姥这一切，也是因为姥姥事先和他谈判好，只要付钱，他什么都愿意干。在他的眼里，“金钱主宰一切”。

年轻人被叫做美国梦，因为他是美国梦的化身。他外表俊朗，精神空虚。他的外形象征了当时美国人所追求的一切，青春、阳刚、俊美、成功以及愿望的实现。这是爸爸妈妈极力在维持的一切，是他们极力在贝克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状态。但是，他的精神状态象征了“美国梦”的金钱至上、虚伪以及颓废的本质。这也正是爸爸妈妈正在经历的生存状态。他们拥有富足的生活，却永远得不到满足。这种生活和年轻人一样，表面上看去体面而富足，里面却在不断地抽空和腐烂。所以，当妈妈看到年轻人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她激动不已，与年轻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妈妈和爸爸对年轻人的狂热，也反映出了当时美国对年轻人的狂热。与解决问题的姥姥完全不同的是，年轻人即便脑袋空空，即便精神空虚，最后还是他给爸爸妈妈带来了表面的解决办法。他一出现，妈妈便“围着年轻人转，用手摸他的手臂，拨弄他”。爸爸和妈妈在小伙子出现后，完全忘记了已经不见的姥姥，所有的精力都转移到了年轻人的身上。

总而言之，年轻人代表了美国社会对年轻的狂热。名为“美国梦”的他，一方面象征了美国人追求的梦想、青春、阳刚以及成功的愿望，同时也象征了美国梦虚伪和颓废的另外一面。

四、结 语

《美国梦》中的人物没有具体的姓名，只有社会或家庭中惯用的笼统称呼：爸爸、妈妈、姥姥和年轻人。这样的设计使人物的个性得到弱化，但在整个社会中的象征意义却得到了强调。[4](P68)

剧中人物的象征意义，正如文章开篇阿尔比自己所言：“《美国梦》是我们时代的画像。”三代人分别代表了美国社会各个年龄层的精神面貌和生活状态：年轻人的空虚，中年人的虚伪，老年人的孤独与被唾弃。阿尔比通过一个简单的故事，突出了戏剧要表达的主题。其揭示的时代问题貌似浅显，却令人深思。

参考文献：

[1]-[美]Michael Greenwald,Roberto Dario Pomo,Anne Marie Welsh,et al. 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Drama: A Global Perspective[C].New York: Pearson Education,Inc.,2004.

[2]-郝振益，傅 俊，童慎效.英美荒诞派戏剧研究[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4.

[3]-[美]C.W.E. Bigsby. Modern American Drama:1945-2000[M].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6.

[4]-贾 宏.析阿尔比的荒诞派戏剧《美国梦》[J].新疆教育学院学报,2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