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场之骁将 治国之能臣——解读《史记·曹相国世家》

2010-04-11 03:52范璠
关键词:相国世家韩信

范璠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沙场之骁将 治国之能臣
——解读《史记·曹相国世家》

范璠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海南海口 571158)

曹参一生分为两个时期:一是随刘邦起事逐鹿中原,二是为相治国。作为名将,他功评第一,应有可歌可泣的地方,但司马迁忽略不计,把记事重点放在后期,原因首先在于他记事有自己的原则。其次是为韩信鸣冤,认为曹参真正功劳应在“萧规曹随”,为汉朝振兴打下基础。再次是有意彰显汉初的无为而治,与《酷吏列传》遥相比照,针砭汉武帝的多欲政治。曹参清静无为并非保身,而是以进为守,在治理好朝廷中求自保。至于说他陷惠帝于无所作为,是无稽之谈,不值一辩。

曹参;鸣冤;无为而治;多欲政治;保身

《史记·曹相国世家》写曹参相国一生,分为两个时期,一是随刘邦起事逐鹿中原,二是为相治国。后一个时期分为两个阶段,即先为齐相九年,后接萧何任汉相国三年。这两个阶段可合而为一,有其一脉相承的地方,与前一时期以赢得天下为指归不同,是旨在如何治理好一个刚建立起来百废待兴的大汉帝国。曹参的确是杰出的,是治国之能臣,出色地继续推行了一个了不起的治国方略,为汉朝最终走向兴盛、强大打下了一个厚实的基础。

曹参跟随刘邦起事驰骋沙场,功评第一。司马迁写他总计共攻下二国、一百二十二个县,擒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侯、御史各一人。从其显赫的战功看,誉之为沙场之骁将并不为过,应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才是。《史记》作为一部以人物为中心的写人文学,在这里边是最有可作为的地方,但司马迁对此一概忽略不计,所记简直是一本流水帐,落笔之处全无吸引读者的眼球,前人就已注意到了这一特点。清代汤谐说:“前幅叙战功,固极简洁明晰……惟一篇文字必有一段出色处,方厌人意,不为苟作。而史公却极赏参之清净简易,一遵萧何约束,故全在后幅着精神。”[1]433前幅所记简易,“全在后幅着精神”,之所以是这样,个中原因首先在于司马迁记事有自己的原则。他在《留侯世家》里说张良“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可见其记事原则是,凡真正起着推动历史作用的才记载,才大书特书,否则,一概从略。写《曹相国世家》也是坚持此原则,只是在该着力处着力。

其次,还在于司马迁不失时机地为韩信鸣冤。曹参能够有如此显赫的战功,就因为驰骋沙场时直接跟随的是韩信。韩信屡出奇谋,指挥有方,曹参岂能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岂能不沾光?在“太史公曰”里,司马迁不无沉痛地说:“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2]854他“独擅其名”,功评第一,完全是因为韩信的被废黜啊!司马迁分明是在说曹参的战功比起韩信来算得了什么?司马迁对其忽略不计,是对汉代统治者处事不公的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蔑视。清代储欣说:“淮阴功高不赏,而萧、曹为汉室功宗,此子长所深惜者,于二赞俱显露其意。”[1]433储欣所说恐怕也是如此意思!曹参的战功不能评价第一,就曹参自身而言,真正能够摆在第一位的应是他的“萧规曹随”,这也才是司马迁写作的真正目的,他在《太史公自序》里就说得很清楚:“续何相国,不变不革,黎庶攸宁。嘉参不伐功矜能,作《曹相国世家》”。

曹参继承“萧规”,使人民得以休养生息,社会持续稳定,经济得到发展,在汉初确实起了十分关键的作用。其本传载:曹参为汉相国“不治事”,惠帝责怪他,他说:“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不仅不理解曹参的所为,对萧何所定的基本国策“清静无为”也是不甚了了,只有经过曹参的一番解说,他才恍然有所悟,可见曹参所起的作用非同寻常。曹参为汉朝社会以及意识形态的成功转型,即从战争时代以民为刍狗到和平时代仁民爱物的转型,当然也是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自己本人也顺利地完成了转型,由为将的“猛”转为为相的“柔”。总之,司马迁将传记全篇的重心放在曹参的后一个时期,颇为得体。就前后两个时期而论,篇幅相当。但后期主要从小故事的描写着手,刻画人物有声有色,十分引人入胜,相对于前期的文笔枯槁,它显得生动有趣,妙笔生辉,简直让人过目不忘。明代茅坤说:“民歌其相业,‘清静’、‘宁一’(即天下清静,一统安宁)四字,一篇之大旨也。”[1]432茅坤的“一篇之大旨”比起汤谐的“全在后幅着精神”来得更干脆,简直把前幅撩在一边置之不顾了。茅坤是深明司马迁的写作用意的,“‘清静’、‘宁一’四字”的确是其结撰《曹相国世家》意旨,目的就在于着力彰显“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2]854

再次,司马迁充分肯定萧何、曹参的清静无为,意在针砭当朝统治者汉武帝的多欲政治。萧何、曹参的清静无为为惠帝所首肯,经文帝、景帝的继承而最终发挥至极致,从而使得人民真正得到休养生息,汉初经济得到空前的繁荣:“至今上(指汉武帝)即位数岁……民则人给家足,都鄙禀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2]438汉武帝就是在一派民富国强的景象中即位的,可惜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与汉初举措完全背道而驰。他重用酷吏,与曹参任用质朴宽厚者为吏相反;他“条定法令”,名目繁多,与曹参的“刑法罕用”相悖,完全是“以威势成政”。虽然一时似是把大汉帝国推向全盛时期,但国力掏空,虚假的繁盛极盛而衰,汉帝国在他手里几近重蹈秦王朝的覆辙。为此,司马迁摆出了汉帝国到了崩溃边缘的历史事实,对他提出严厉的批评,并且引用老子的话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2]1654意思是说汉武帝并非上德之人,而是真正的下德之辈,自以为不失德,总要施德,结果是反而无德,导致了“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民变不断。既然“不失德”而实际“无德”的“下德”者指的是汉武帝,那么貌似“不德”的“上德”者指的是谁呢?在《酷吏列传》里,司马迁只字不提,但我们在《曹相国世家》里不难得出答案。如曹参饮酒不视事,吏舍日饮歌呼等,在常人的眼里,绝对是曹参相国的“无德”之举。然而正是在这种无所作为的“无德”之举中悄悄完成了至治大业。相比之下,汉初的统治者是智慧的,汉武帝则几近于愚蠢。

批评染指当朝皇帝,是文人墨客的大忌,十分棘手,司马迁深谙其中利害。他在《匈奴列传》“太史公曰”里就说:“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章”是清清楚楚地说,“微”是隐隐约约地说。而是“章”是“微”,其原因是什么呢?是“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也就是说记当代的事情就有所忌讳,所以孔子写春秋晚年的事,不得不“微”。遭遇过李陵之祸的司马迁显然变得更为敏感,对孔子的做法当然是心领神会。他在《太史公自序》里又说:“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就是说用隐约暗示的方法把深藏内心的意思表达出来。

什么是隐约暗示的方法呢?在篇目的安排上用对照手法就是其中一种,司马迁写《史记》最善于运用这种手法。如在本纪中,为彰显项羽是英雄好汉却招致失败,刘邦是流氓无赖却获得成功,所以刘、项两篇相比为邻。在列传中,挨近的李将军和卫青两传也形成对照。前者突出李广虽为闻名天下、敌人闻之丧胆的骁勇之将,但终其一生不得其幸。后者则突出卫青“天幸”,叙述卫子夫如何得到武帝宠爱、立为皇后,以及卫青尚平原公主等事。不仅相邻篇传构成对照,就是因体例不同而编目悬隔的也有如此情况。如世家中的萧何与列传中的韩信,一善于自保,一不善谋身就构成对照。《曹相国世家》与《酷吏列传》的遥相比照,当也属此例。比照总是耐人寻味的。汉初统治者的无为似是“无德”,但最终开出太平盛世,倒是显得“有德”。汉武帝极力有为,似是有德,反而民变四起,实则“无德”。《曹相国世家》最具神韵的地方就在于贯穿着道家的无为精神。而《酷吏列传》,司马迁则是以道家的无为精神高屋建瓴地批评汉武帝的多欲政治。我们把两篇传记相对照来看,司马迁写《曹相国世家》的深刻用意也就不难见出了。

当然,曹参“不治事”[2]852的清静无为,前人也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明代钟惺的意见较有代表性,他说:“古今善用黄老术,无如曹参,自留侯而外,善于藏身者,惟参一人”。[1]433曹参的求“清静”无为,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己,或者是两者而兼得,在这一问题上自古以来就有不同的意见。清代李晚芳曰:“韩信族矣,萧何囚矣,参于是有戒心焉,阙后守职,不求有功,但愿无过”。又云:“参治一遵何法而不变,若无为者。然人谓其善于安民,吾则谓其善于保身者也。”[1]433此意见似是而非。其实“不求有功,但愿无过”也是“过”,后来惠帝责之“不治事”就是明证。在封建专制社会里,不管何人,统治者只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上(指汉武帝)以为能”的张汤就有“腹议之罪”呢![2]1659好在惠帝并非有此用心,而是以国为重,经曹参解释便明白了其中道理。“有为”“无为”,其终极目的是什么呢?无非就是把国家治理好。实践证明曹随萧规是正确的。明代方孝孺有一段非常有见地的话:“天下有不治之治,而君子有无功之功,非通其道者不知也……故善治天下者,先以不治治之……若参可谓知治乱之方矣,秦之亡,不在乎无制,而患乎多制;不患乎法疏,而患乎过密。使参而相汉,复苛推而详禁之,是续亡秦之焰而炽之也。故参宁守无功之名,而不忍图有功以祸当世。则利泽阴施于斯民,民安于汉而不离,汉业借以久远者,参之功也。”[3]314但其见地并非首创,司马迁说:“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2]854方孝孺之说只不过是司马迁观点的具体延伸。

曹参在治国的问题上是以守为进,似是无为,其实是大有作为;在保身的问题上则是以进为守,也就是说只有治理好国家才是最好的“保身”。宋代张耒曰:“彼高祖之为人,出于草莽战争中,岂知所谓废嫡立庶之说耶”。[3]318连“废嫡立庶”之害都不懂得,哪精通治国之道?在用人之际,岂有对治国之能臣开杀戒之理!统治者开杀戒一般都是在所用之才没有利用价值之后,所以才有“鸟射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说。惠帝即位时尚年幼,需要辅弼之臣,岂能轻易开杀戒?对于这一点,曹参恐怕还是心知肚明的。保身,以进为守,方为上策!至于有论者论及曹参“因循”“不事事”,[4]163陷惠帝于无所作为,失去功配三代的机会,甚至骂他“素餐宰相”,[4]163是不视事实的无稽之谈,不值一辩了。

曹参为相治国,得道学之助,其道学从何而来?有人表示过怀疑。李晚芳说:“参北伐东征,殆无虚日,何尝知有‘学道’二字于胸中乎!”[1]433这全得益于盖公“贵清静而民自定”[2]852的精心教诲。曹参毕竟是悟性较高的人,对教诲能够心领神会。有此教诲,对萧何治国所为的观察也有了很好的切入角度。边实践边琢磨边效仿,看来是曹参的成功之道。李晚芳说“何之才,即其才也。”[1]433是有道理的。其实这也不需要太深的道学学问,只要明白其中的基本道理一心一意“无为”就是了,不必要把道学神秘化。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指》里说:“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曹参是十分杰出的,他不论是在战争时代还是在和平建朝时期,都有非同一般的表现,清人丁晏说:“初以攻战立功名,后以清净成相业”,[1]434曹参不愧是沙场之骁将,治国之能臣!

[1]杨燕起,陈可青,赖长扬.史记研究集成:第六卷(史记集评)[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

[2]韩兆琦.《史记》评注本[M].长沙:岳麓出版社,2004.

[3]王明信,可永雪.史记研究集成:第七卷(史记人物与事件)[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

[4]韩兆琦,张大可,宋嗣廉.史记研究集成:第三卷(史记题评与咏史记人物诗)[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5.

An Interpretation of“The Hereditary House of Cao Premier”inRecords of the Historian

FAN P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ainan Normal 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Cao Can’s life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phases:one is the period when he followed Liu Bang in his uprising and various subsequent battles,and the other is the time when he administered state affairs as premier.As a famous general,Cao Can ranked first for his military feats which are worthy of much compliment but neglected by Shi Maqian who focused on Cao’s second-phase activities.The causes for Shi Maqian’s approach to Cao Can inRecords of the Historiciancan be thus summed up:firstly,Shi Maqian had his own principle of recording specific personages and events;secondly,Ma meant to voice grievances for Han Xin,for Cao was,in Ma’s opinion,actually accredited with“his following the rules set by Xiao He”,which laid a solid foundation for the rejuvenation of the Han Dynasty;thirdly,such an approach is an attempt to highlight the practice of governing by noninterference at the early stage of the Han Dynasty—a criticism of and advice-offering for the over-greedy politics in the reign of Emperor Liu Che as a contrast toBiographies of Oppressive Feudal Officials.Cao Can’s composed and non-interfering stance in his approach to personages and affairs is not intended for his self-rescue rather than a tactics of advancing in order to defend and thus safeguard himself in his administration of state affairs.As for the gossip of Cao Can getting Emperor Xian in a state of inertia is sheer nonsense,hence no need for debate.

Cao Can;voice grievances;the composed and non-interfering stance;over-greedy politics; self-defense

I 207.5

A

1674-5310(2010)-05-0114-03

本文为海南省教育厅2005年规划课题项目(HJ200515)成果之一。

2010-03-19

范璠(1955-),男,海南文昌人,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两汉魏晋文学。

(责任编辑胡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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