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期老舍的思想历程及其根源探析

2010-04-11 03:52商昌宝
关键词:老舍思想

商昌宝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转型期老舍的思想历程及其根源探析

商昌宝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面对1949年后的社会转型,老舍以积极的态度配合主流意识形态改造自己的思想,并借以融入新政权。在被新政权接纳后,更是以少有的热情和干劲,制造了大量的检讨和应景文章。考察历史可知,是现世利益、旗人的文化心理、穷人身份、家国观念等综合因素,决定了老舍的思想转轨。

老舍;转型期;思想转轨;检讨;根源

历史表明,相比于同时代的巴金、曹禺等作家,1949年后老舍表现出了更加积极的热情参与新政权的建设。也正是在这样一种现象下,学界在阐述1949年前后老舍的生活、思想、情感等历史现象时,便一厢情愿地采取了因果必然的学术视角,以期证明老舍的思想进步和紧紧跟随是前后一致的。但如果认真对照历史文献并回到历史现场,可以发现,事实不但并非如人们想象,反而是大相径庭、南辕北辙。本文正是基于此,来试图还原一个历史上真实的老舍,并对其思想转轨的历程作一追溯和探究。

一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一)不愿回来

1948年1月1日,新华社和《人民日报》同时发表了毛泽东在中共中央会议上的报告,无论是中国大陆还是寓居香港的文化界,都纷纷热议并积极奔走起来。无疑,如报告所讲,在这样“一个历史的转折点”,[1]人们是必须要做出选择的,即要在“走”或“留”中做出抉择。不过,这样的历史攸关问题似乎与身在异域的老舍没有多大关系,尽管他此刻也面临一个“留”与“不留”的问题。但是,这个“留”,是留不留得下的问题,是如何留在美国的问题。关于这一点,他在2月27日写给友人何容的书信中做了非常清晰地记述:

……今年3月应回国(护照的关系),可是……问题之大,如寻自尽时之不易决定。美国不高兴留外国人在这里(新颁法令,限制极严),我不肯去强求允许延期回国,但是回去吧,又怎样呢?

英国又约我去回“母校”教书,也不易决定去否。英国生活极苦,我怕身体吃不消。但社会秩序也许比国内好。一切都不易决定,茫茫如丧家之犬!

……

看吧,假若移民局不肯留我,也许一咬牙上英国。国内虽乱,但在国外的总是想回去,好像国乱也好似的,故须“咬牙”也。[2]687-688

从老舍的私人通信中可以看出,他这时的选择很明确:其一,积极争取继续留在美国,他也确实为此而积极努力着。其二,如果客观上得不到允许,那只好做下一步选择:“咬牙”去英国。其三,回中国并没有作为备选答案,只是感情上的一种回归。老舍的这种境遇在赛珍珠3月29日致劳埃得的信中得到确证。信中说到,她已邀聘请劳埃得先生作老舍的经纪人,协助完成《四世同堂》的翻译和长篇小说《鼓书艺人》的创作,并说:“为了让他完成这一工作,我还帮助舒先生延长了他的签证”。[2]691-693这样,老舍得以继续留在美国,并开始了与劳埃得先生的合作。

考察历史可知,老舍这个时候不愿回国,除了美国丰厚的收入和国内的战乱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在反内战的问题上,他于1946年发表《我说》,并在文中尖锐地指出:“拉我们去打仗的,不管是谁,都是只看见征服,而没看见毁灭。……我们不想占谁的便宜,也没有替谁先毁灭自己的义务。我们纳税完粮,是为国家保护我们,不是为放炮打枪用的。”他还说:“谁想用武力争取政权,谁便是中国的祸害。”[3]正因为有这种思想,他在美国一个讨论原子能的会议上明确反对将原子秘密向苏联公开。[4]消息传到上海后,左翼文化界纷纷撰文予以谴责。郭沫若在《皮杜尔与比基尼》一文对其作了批驳,并傲慢地说:“我们中国人的神经是粗大的,向来不怕什么原子弹。”针对美国报载老舍“反苏”的问题,他讥讽说:“这有点儿不像聪明的老舍所说的话。但也有的朋友说,这正是老舍所会说的话。”[5]茅盾和田汉分别写作了《从原子弹演习说起》、[6]《原子弹及其他》[7]等批判文章。老舍得知此情后,曾一度非常伤心和气闷,不久后便写信给叶圣陶、郑振铎、梅林等请辞文协理事,而且退还了此前文协资助他的医药费。[8]因为这种芥蒂,所以1948年初老舍婉拒了在美国暂时避难的王昆仑约他一同回国的邀请,[9]此后又多次以著述未完为托辞推迟回国。籍此可以明确,以往主流文学研究者所叙述的老舍在1949年前很苦闷地等待解放的说法并不符合历史事实。

(二)“乐也思蜀”

不过,老舍并未想在美国久居。尽管此前他有留英5年多的经历,又在美国寄寓了3年,但还是表示出对美国文化市场的不适应。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因为文艺在美国是文化商品,刊物与出版公司的编辑是根据市场需求来确定作品的价值,所以作家要在一定程度上迎合和满足市场的需要。因此,文学创作事实上就成了整个市场体系中的一个环节,作家的权益和地位在一定程度上既有所保障又有所削弱。老舍对此有切身的体会,后来曾发牢骚说:“一般地说,编辑的建议十之八九是被作者接受的。作者须按照编辑的心意去修改原稿:要改得紧凑简短,以免读者念着不耐烦,美国人忙呀;要改得趣味更低级一些,以迎合一般人的心理。”[10]老舍这番牢骚是1951年的话语产物,不能完全相信,但是其中透露出他对美国文化市场运作的不满是属实的。而且,对于老舍来说,最实际的问题是自己的“京味”作品与美国人的审美趣味存在着隔阂,继续下去恐怕也难有更好的市场前景。尽管他在美国的收入不错,生活也还算滋润,但这种“朝不保夕”的紧张生活并不是他这个传统中国人所钟情的。其二,他的家人都还在重庆,叶落归根的潜在文化心理在一个已过知命之年的中国人那里表现得要更强烈一些。他之所以还继续留在美国,那无非是尽自己最大所能、发挥最大能量——写书、译书,在有限的时间里赚取更多的美元,回国后让一家老小过上舒服的日子,彻底改变他及家族的“穷人”身份。因此,他在美国非常努力地工作,几乎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写长信,甚至因为营养失调累出病来。而当签证再一次到期时,也即解放军攻克南京和上海后,老舍异常兴奋,特意亲自下厨宴请在美的友人,归乡之情溢于言表。[11]因为这期间,他收到了多封来自中国大陆的信,而后又收到周恩来嘱托郭沫若、茅盾、周扬等三十多人签名的邀请信以及周恩来亲笔写给司徒惠敏的信,面对这样的历史机遇,口袋丰足的老舍终于作出回国的决定。

二 顺应时势,自觉检讨

(一)自觉检讨“旧作”、“旧我”

老舍既然皈依了新政权,而且获得了足够多的荣誉和地位,自然就要顺应时势改造思想。在1950年文联的新年联欢茶会上,老舍在演讲中谈了自己归国的感想,表示自己对美国的生活方式不感兴趣,很早就愿意回来。同时,他也检讨自己没能参加祖国的解放战争,很觉得惭愧,愿意学习,希望利用自己的写作经验和技巧,对革命有些贡献。[12]从形式上说,这可以算作是老舍的第一次公开检讨,只是其中礼节性的成分掩盖了本应有的严肃。1950年6月,在开明版的选集“序言”中,老舍开始正式检讨自己。文中,他批评自己没有研读中国革命理论的书籍,“也不明白革命的实际方法”,在革命文学兴起时虽受普罗文学的影响,创作了《黑白李》,不过“没敢形容白李怎样的加入组织,怎样的指导劳苦大众”。为此他检讨说:“我的温情主义多于积极的斗争,我的幽默冲淡了正义感。最糟糕的,是我,因为对当时政治的黑暗而失望,写了《猫城记》。在其中,……也讽刺了前进的人物,说他们只讲空话而不办真事。这是因为我未能参加革命,所以只觉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们的热诚与理想。我很后悔,我曾写过那样的讽刺,并决定不再重印那本书。”他还处心积虑地说:“在《月牙儿》的前身(《大明湖》)里,我居然还描写了一位共产党员,他是月牙儿的女主角的继父。”在《骆驼祥子》中自己“到底还是不敢高呼革命,去碰一碰检查老爷们的虎威”。他还“披露”说,自己在原稿文末写过:“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指祥子——引者注)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但可惜“在节录本中,随着被删的一大段被删去了”,他继而说:“我管他叫作‘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其实正是责备我自己不敢明言他为什么不造反。”最后,他不无诚恳地说:“以上,是我乘印行这本选集的机会,作个简单的自我检讨。……不过,我的确知道,假若没有人民革命的胜利,没有毛主席对文艺工作的明确的指示,这篇序便无从产生,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懂什么叫自我检讨,与检讨什么。”[13]从这篇“序言”看,老舍一方面竭力给自己的作品“涂脂抹粉”,以增加和突出其先进性;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其中的诸多落后思想,老老实实地检讨了自己的温情主义和个人主义。在此基础上,老舍走上持续否定“旧作”和“旧我”之路。

1951年6月,老舍撰写了《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一文。文中,在极尽感谢之余,他还就自己的思想检讨说:“我的政治思想,一向是一种模糊的自由主义,表面上好的便说好,表面上坏的就说坏,不加深究;不好不坏的(也许就是最坏的)就马虎过去。我没有坚定的立场,因而也就不懂得什么叫作斗争。”然后,他有所感悟地说:“共产党使我明白了政治思想在文艺里的重要性,和文艺是为谁服务的。以前,我写作,是要等着虚无缥缈的灵感的。现在,我高兴的‘赶任务’。”[14]在《认真检查自己的思想》中,老舍针对自己的幽默风格检讨说:“我没反对过革命,可是我的没有原则的幽默,就无可原谅的发扬了敷衍苟安,混过一天是一天的‘精神’,这多么危险!”同时他还不无警醒地说:“被尊敬是光荣的,但是在新社会中,人是不该恋恋不舍的回味过去,而须面对明天,争取为新社会服务;专凭卖老字号,而不充实自己,不久一定会垮台。字号越老,才越须改造,老的东西不是更容易腐坏的么?”[15]在纪念《讲话》发表十周年之际,老舍撰写了《毛主席给了我新生命》。文中,他声称自己回国后首先便读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明白了文艺为谁服务和文艺服从于政治的道理,用这篇文章对照自己,便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文艺家。因为自己二十多年来“在小资产阶级的圈子里既已混了很久”,“思想、生活、作品,已经都慢慢地瘫痪了”。在坦诚了自己的错误思想后,他表态说:“解放前我写过的东西,只能当作语文练习;今后我所写的东西,我希望,能成为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后的习作。”“我要听毛主席的话,跟着毛主席走!听从毛主席的话是光荣的!假若我不求进步,还以老作家自居,连毛主席的话也不肯听,就是自暴自弃!”[16]1954年,在“生活,学习,工作”的小结中他再次检讨道:“现在,我几乎不敢再看自己在解放前所发表过的作品。那些作品的内容多半是个人的一些小感触,不痛不痒,可有可无。它们所反映的生活,咋看确是五花八门;细一看却无关宏旨。那时候,我不晓得应当写什么,所以抓住一粒沙子就幻想要看出一个世界;我不晓得为谁写,所以把自己的一点感触看成天大的事情。”[17]1955年“反胡风”运动中,他撰文说:“在我解放以前写过的作品里,因缺乏共产主义思想,……所以那些作品很肤浅,甚至于有错误。”[18]在“反右”运动袭来之际,老舍在《八年所得》中深有感触地说:“一个作家若能够克服知识分子的狂傲的优越感而诚诚恳恳地去向人民学习;丢掉资产阶级的名利思想,而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并且勤恳地学习政治,改造自己,或者才可以逐渐进步,写出一些像样子的作品来。”他还就自己的思想剖析说:“我所受的教育是资产阶级的教育。因此,即使我不曾拼命地去争名夺利,可是也不肯完全放弃名利。这就是说,在旧社会里,我虽没有无耻地往高处爬,可是也不大明确自己究竟是干什么的。”[19]对于这些否定和批判“旧我”与“旧作”的言行,老舍解释说:“面子不过是脸皮那么厚薄,掩藏不住肮脏的灵魂。”[20]“勤于学习,勇于接受批评是光荣,而不是丢脸,是勇敢,而不是自卑!在一个新社会里,有什么比急起直追,争取吸收新知识新经验更可贵的呢?”[17]

(二)检讨“新作”和“新我”

在检讨“旧作”和“旧我”的同时,老舍也开始检讨起“新作”和“新我”。1951年元旦,在抒发自己回国一年的感想中,老舍总结说:“在这一年以前,我已被称为文艺工作者。可是,我对得起那个称呼吗?我不敢说。……只要我肯向人民学习,而后为人民写作,我便可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文艺,对得起文艺工作者这个称呼。啊,我能在短短的一年内,明白了上述的道理,这一年不是等于五十三年么?”[21]一贯以幽默著称的老舍,竟以如此夸张的语言来表述自己的心情,真是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不过,检讨“新作”并不像检讨“旧作”那样容易,毕竟他还不能完全通晓新的写作规范,为此他诚实地说:

在学习思想上,我是“半路出家”。有时候,我想不通;有时候,想通了而不肯那么写出来,怕别人笑我,说我鼓着腮帮子充胖子。没想通的,写出来,自然要受批评。一受批评,我就觉得丢了脸,心中老大不高兴。想通了而不肯写出来呢,又使我难受,觉得自己没有勇气,没有信心。现在,我才慢慢的明白了,批评与自我批评才是使人坚定与坚强的利器。……我要抱定这态度去作人,去作文艺;我相信,我已摸到门儿。[14]

老舍虽说“想通了”、“摸到门儿”了,但那只是一种自我感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错觉,因为这样的体认并未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可,这一点从电影剧本《人同此心》的遭际中可以看出。《人同此心》是由毛泽东、周恩来钦定的素材,内容关涉到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电影局将这个任务交给老舍。老舍在领导们的大力关心和协助下,不负众望地在1951年6、7月间拿出作品。然而在一阵“好评”声中,老舍被通知剧本要“先缓一缓”,结果从此石沉大海。老舍虽不知其中详情,但已预感到问题的严重。因此,不久后他便撰文剖析说:“必须要求自己写得‘对’,而后再要求写得‘好’;道理说错,文字越漂亮,故事越有趣,才为害越大!……在这个新社会里不准有胡说八道,违反人民利益的‘言论自由’;也不准利用漂亮的文字,有趣的故事,偷偷的散放毒气!”他接着结合自身的实际说:“在这二年里,我写了不少东西。其中有的写得很对,有的不很对,有的大体上对,而细节不对。在第二届国庆节这个好日子,我愿意坦白的说出来:写得对的,我引以为荣。写得不很对的,我并不灰心;我知道只要我肯虚心的接受批评,社会上就允许我改过自新。”他还针对“勉强”和“不痛快”的质疑回复说:“追求真理是必定有痛苦的,怎能不勉强?难道真理能像买个烧饼那么容易么?至于痛快不痛快,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态度了。假若你肯和人民立在一条线儿上,写出足以为人民服务的作品,那该是多么痛快的事呢!”[22]当然,他没有忘记强调自己的转变还需要时间和过程,随后又撰文说:“由旧的社会走入新的社会,很难一下子就完全‘整旧如新’。但是,假若真有自信心,也并非绝对办不到的。即使一时办不到,不是还有批评与自我批评来帮助我逐步前进吗?我愿意下决心,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总有一天我会走到一个新社会文艺工作者该走到的地方!”[23]据齐锡宝回忆,当时江青正要组织召开1952年电影创作题材规划会,便在办公室对主管电影工作的陈波儿说:“老舍执笔写的《人同此心》就不要搞了。老舍自己就是个没有经过改造的知识分子,他哪能写好符合我们要求的电影剧本?怎么改也改不好。干脆,拉倒吧!”[24]可见,老舍这样的检讨是有必要的。

老舍虽然没有因为《人同此心》的流产而一蹶不振,但在此后不断创作的同时,也加强了对作品的检讨和剖析。他在不同场合说过:“在我的近五年来所写的东西,也因为思想学习不够深入,所以思想性还不很强,作品也就软弱无力。”[18]不能“成为阶级斗争中的精神食粮”,是“可有可无”、“不疼不痒的东西”。[25]他认为这首先是因为“对新社会的生活,工农兵的生活,都体验得不够”,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内容不够丰富,感情不够饱满”。其次,他认为,即使“有了生活,而不懂马列主义,还是不中用”,自己就“吃了这个亏”。他说:“我只在解放后,才跟着大家学习一点,所以我对马列主义的一知半解,不能帮助我在作品中尽到传播先进思想的责任。”他还深有体会地说:“听别人唱歌,和自己唱歌,自然是两回事。打算描写歌唱的乐趣或困难,顶好是自己唱唱。不参加革命斗争,就不会得到应有的政治热情与革命经验,写出来的东西也就薄弱无力。不参加实际斗争,专凭理论的学习,理论便只是书本上的东西,不能够把思想变成血液似的,流贯到作品的全身。”[26]老舍的分析和判断,不能说不深刻,但不知他是否意识到,即使参加了革命斗争实际,也还是写不出好作品,曾两次亲赴朝鲜的巴金便是个例子。

三 思想转轨的根源

(一)现世利益决定

老舍于1949年12月12日回到北京,随即享受公款接待住进北京饭店,第二天得到政务院总理周恩来的接见,开始享受专车待遇。1950年元旦后,全国文联在北京饭店举行贺新年暨欢迎老舍归国的大型联欢茶会,茅盾、周扬等七十余人到会,老舍发表演讲。随后,在文联第四次扩大常委会上,他被增补为全国文联委员,受命筹建北京市文联,他还被内定为文联主席,也应邀列席了政协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随后,他先后被任命为北京市政府委员、政务院华北行政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副主席。这期间,他自己出资置下一处房产,将胡絜青和孩子接到北京,实现全家团圆的梦想。纵观老舍回国后的历程,可以说,“革命不分先后”、“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晚革命不如不革命”的说法在他身上得以应验。老舍或许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一步就跨到体制内,成为“公家”干部,而且身居文化和文艺界的高位。为此他诚恳地总结说:“一个平凡的文艺工作者,自幼年到中年一直是委委屈屈地活着,不敢得罪任何人,总是逆来顺受。直到解放后,我才明白一些革命的真理,见到了光明,而且得到了政治地位。”[27]而且,“在精神上我得到尊重与鼓舞,在物质上我也得到照顾与报酬。写稿有稿费,出书有版税,我不但不像解放前那样愁吃愁喝,而且有余钱去珍藏几张大画师齐白石先生的小画,或买一两件残破而色彩仍然鲜丽可爱的康熙或乾隆时代的小瓶或小碗。”[17]这番话虽有特定的政治背景,但所述却是基本事实。这样,因“擎现成的”而心虚的老舍在主观上就愿意为新政权奉献自己的一切,以回报党和政府的厚爱。

(二)旗人的文化与心理

老舍思想的迅速转变不仅因为个人获得了荣誉和地位,还有另外的原因。首先,他看到三个旗人老姐姐、哥哥不但活着,没有受到任何歧视,而且她们的思想也变了,不守旧不说,还能够讲一些道理,孩子们也都有了工作,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这让他倍觉欣慰。毕竟,老舍是曾经主宰过中国政权的旗人的后裔,亲身领略过旗人在失去政权后所受的歧视和欺辱,也曾为旗人得不到应有的平等待遇而不平。一句“我可是旗人”、“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28]便足以体现出他的民族思想和情感。萧乾在谈及这样的问题时也曾说:“四十岁以下的读者恐怕难以理解是蒙族而不是汉族有什么可自卑的。他们不晓得那时有些少数民族的名称还加‘犬’字旁吧。……解放以后,少数民族不但不再受歧视,而且往往还受到特殊照顾。”[29]其次,北京城对于老舍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这种意义不仅仅是因为北京城是他的出生地、成长地,还因为它曾是满族人统治中国的权力中心,是民族自豪感的象征地,正像成吉思汗对于蒙古族人的意义一样。因此,老舍对于北京城的热爱与其他人不一样,他的“北京城情结”远超过“恋家”的萧乾,更是“乡下人”沈从文所无法感受的。所以,当他看到政府致力于改造臭水沟(龙须沟)、维修下水道、定时清运垃圾等维护工作,看到“那金的绿的琉璃瓦,红的墙,白玉石的桥,都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最悦目的颜色”时,他在精神深处更加亲近新政权了。正如他所说:“眼见为实,事实胜于雄辩,用不着别人说服我,我没法不自动地热爱这个新社会。”[17]

(三)穷人身份

尽管老舍的祖上还算风光,但他自出生时便饱尝了饥寒交迫,1岁时丧失了父亲,因为营养不良,到3岁时才学会走路说话,是母亲通过给别人洗衣裳、做活计把他养大。在他的感受和记忆中,贫穷始终是如影随形的,甚至初从美国回国后还要记下每天的花销,连购买1个水壶花费几千元(旧币)也要记下,足见老舍的精打细算。如研究者指出的那样:“任何时候,‘穷人’都是老舍最富有感情的自我认定。”[30]因此,老舍体验下层人翻身、解放的感觉,与朱光潜、巴金等大宅门出身的人是不同的,他更看重的是穷人获得人格。因为对于穷惯了的人来说,他们的自尊心很脆弱、敏感,他们并不在意穷本身,而往往更需要得到人格的尊重。老舍的“孤高”是与他的“穷”有直接关系的,这一点在他的自传体小说《小人物自述》中可以明显感觉到。所以,当他以及像他这样的人意外地得到尊重时,那种感恩戴德的心理也就比常人更强烈一些。从他1949年后多次使用“惭愧”、“报答”、“对得起”、“应尽的”、“恨不能”、“决心”等语词便可见一斑。齐锡宝曾说起自己亲遇的一件事:洋车夫因为老舍写了他们,所以不管多远,只要到丰盛胡同10号,都只收2000元(本文注:旧币,大概合新币2角)。[24]正像洋车夫可以不计自己额外的辛劳和汗水一样,老舍当然也舍得将“多余”的自由思想“捐献”出去。

(四)家国观念与集体主义

在老舍的成长履历中,家和国对于他有着重要的意义。他的家虽然穷,却很有教养,这样的家庭在动乱社会中总要吃亏。而且他的父亲直接死于动乱,襁褓中的他差点丢了性命。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北京动乱连绵,辛亥革命、张勋复辟、冯玉祥政变,直至日本人进驻北京城,每一次动乱都考验着老舍那个贫穷而善良的家,为此他一直念念不忘那些伤痛记忆:

北京有多少变乱啊,有时候兵变了,街市整条的烧起,火团落在我们院中。有时候内战了,城门紧闭,铺店关门,昼夜响着枪炮。[31]

因此,老舍极度渴望国家安定,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产生“国家至上”的思想。当卢沟桥的枪声响起后,在爱国热情的召唤下,他毅然地抛妻别子参入“山东省文化界抗敌协会”,而后又担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负责人。从那时起,老舍便将自己交付到这个抗战集体中。为此,他在入会誓言中宣誓:

你们发令吧,我已准备好出发。生死有什么关系呢,尽了一名小卒的职责就够了。[32]

老舍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抗战8年,作为一个文化战士,他为抗战倾尽全力,将自由、小说和新文艺统统搁置一边,而选择了功利主义、写戏剧、写通俗文艺,正如他当时所说:“中国原来讲忠君,现在不妨讲忠国”,[33]“有了国家,才有文艺者,才有文艺。国亡,纵有莎士比亚与歌德,依然是奴隶”。[34]而当国家结束动乱之时,老舍的愿望也就实现了,他自然会充满敬意地面对帮他实现愿望的人。再加之,在抗战期间他与周恩来“亲密”接触,曾表示出对共产党、毛泽东的好感。[35]①李长之在《这就是老舍》中记述说:重庆时,老舍的“桌上由《大公报》换上了《新华日报》”;吴组缃在《老舍的为人》中记述说:老舍曾说“共产党的话,就是老百姓的话”;臧克家在《老舍永在》中记述说:老舍在延安对毛泽东说“主席身后有几万万呀”。在这些合力作用下,老舍一开始便对新政权表示出亲近感,将离美前夕“回国后要实行‘三不主义’,就是一,不谈政治;二,不开会;三,不演讲”[36]的承诺抛弃,即既热心谈政治,又积极开会,还频繁演讲。

事实上,无论怎样努力,历史的本来面目都是不可能完全复原的。通常所说的回到历史现场,只能是一种理论上的设想与憧憬。不过,正如王尧所说:“‘回到历史现场’曾经是蛊惑人的提法。我无法说清楚我们有无可能重返历史场所,但在对历史文献的阅读中我们会呼吸到历史的真实气息,即便它已经发霉,历史的质感因为有了这些文献而存在。”[37]本文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做了尝试。

[1]毛泽东.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M]//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244.

[2]老舍.老舍全集:第1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老舍.我说[J].中原·希望·文艺杂志·文哨联合特刊,1946,1(1).

[4]克莹,候堉中.老舍在美国——曹禺访问记[M]//张桂兴.老舍年谱(修订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522.

[5]郭沫若.皮杜尔与比基尼[N].周报,1946-07-12.

[6]茅盾.从原子弹演习说起[N].华商报,1946-07-15.

[7]田汉.原子弹及其他[J].清明,1946(3).

[8]叶圣陶.叶圣陶日记·在上海的三年(四)[J].新文学史料,1986(4).

[9]王金陵.老舍·茅盾·王昆仑[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7(4).

[10]老舍.美国的精神食粮[J].北京文艺,1951,1(6).

[11]〔日〕石垣绫子.老舍——在美国生活的时期[J].夏姮翔,译.新文学史料,1985(3).

[12]甘海岚.老舍年谱[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240.

[13]老舍.老舍选集·自序[M].上海:开明书店,1951:7-14.

[14]老舍.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N].光明日报,1951-06-26.

[15]老舍.认真检查自己的思想[N].文艺报,1951-12-10.

[16]老舍.毛主席给了我新生命[N].人民日报,1952-05-21.

[17]老舍.生活,学习,工作[N].北京日报,1954-09-20.

[18]老舍.好好学习[J].学习,1955(6).

[19]老舍.八年所得[J].新观察,1957(19).

[20]老舍.为了团结[N].文艺报,1957-08-18.

[21]老舍.元旦[N].北京新民报日刊,1951-01-01.

[22]老舍.为人民写作最光荣[N].人民日报,1951-09-21.

[23]老舍.挑起新担子[J].新观察,1951,3(5).

[24]齐锡宝.回忆老舍先生奉命写《人同此心》的前前后后[J].电影创作,1994(1).

[25]老舍.幸福的保证书[N].北京日报,1955-08-01.

[26]老舍.当作家并无捷径[J].中国青年,1956(5).

[27]老舍.毛主席,我选举了您![N].人民日报,1954-08-24.

[28]老舍.茶馆[M]//老舍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286.

[29]萧乾.一本退色的相册[M]//萧乾文集(7).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107.

[30]古世仓,吴小美.老舍与中国革命[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5:111.

[31]老舍.我的母亲[N].时事新报,1943-01-13、15.

[32]老舍.入会誓词[J].文艺月刊·战时特刊,1938(9).

[33]老舍.谈通俗文艺[J].自由中国,1938-05-10.

[34]老舍.努力,努力,再努力![N].大公报,1939-04-09.

[35]舒济.老舍和朋友[M].北京:三联书店,1991.

[36]乔志高.老舍在美国[N].明报(香港),1977-08.

[37]王尧.改写的历史与历史的改写——以《赵树理罪恶史》为例[J].文艺争鸣,2007(2).

A Probe into Lao She’s Ideological Course in the Transition Period and Its Source

SHANG Chang-ba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Tianjin300387,China)

In the context of social transition after 1949,Lao She took a positive attitude towards remolding his thought in line with the mainstream ideology so as to incorporate into the new political power.After his admission by the new power,he strove himself to write numerous articles of self-criticism suited to the occasion with extreme zeal and vigour.As is revealed by historical investigation,Lao She’s ideological change was caused by such factors as the interset of this life,the cultural mindset of the Manchus,the identity of the poor and the concepts of the family and the state,etc.

Lao She;the transititon period;ideological change;self-criticism;source

I 206.7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674-5310(2010)-05-0001-06

2010-06-17

商昌宝(1973-),男,吉林敦化人,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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