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元翎
(1.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北京 100732;2.黑龙江大学中国古代戏曲与宋金文化研究中心,哈尔滨 150080)
明代分类本《草堂诗余》与“明词曲化”之发生
胡元翎1,2
(1.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北京 100732;2.黑龙江大学中国古代戏曲与宋金文化研究中心,哈尔滨 150080)
《草堂诗余》分类本肇始于南宋唱本,其性质乃应歌性,承载了众多流行音乐因素。正统评家认为明词除了两头,一直发展平平,特别是嘉靖万历时期,曲化词数量激增更验证了明词的衰弊。所谓发展平平,无非是没有创新,对旧有词学观的固守。而这种固守正从《草堂诗余》分类本的绵延过程中进一步验证了。通过此验证,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相当一部分明人在坚持着词的流行音乐属性这种意识,而同时又要面对词已失去流行音乐功能的尴尬。这种尴尬引发的冲突、混乱从而造成后世眼中不敢恭维的明词情状。同时,我们应该理解为什么如此多的文人在大作曲化词,“明词曲化”接受心理何以生成并持守了如此长的时段。
明代;《草堂诗余》;“明词曲化”
“明词曲化”现象已是明词史中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但关于“明词曲化”的发生发展脉络以及深层原因等规律性问题还缺乏深入的研究。笔者已对“词之曲化”的广义概念与狭义概念做了辨析 (参看《文学遗产》2009年第 2期),同时也对“曲化”与明词衰弊的关联性予以重新思考 (参看《中国韵文学刊》2007年第 1期)。笔者认为“明词曲化”的“曲化”应指广义概念,即音乐化,或者更准确些指“流行音乐化”。①在拙文《“词之曲化”辨》中曾将“曲化”界定为“音乐化”,在对音乐精神的进一步阐释中曾归纳为三个要素,即“音乐性、民众性、娱乐性”。此问题在 2009年 10月四川大学举办的“第三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上引起争论,张鸣、刘尊明教授等学者提出宝贵建议,认为不如针对那三个要素更明确地界定为“流行音乐化”。因为词自诞生之日起,其性质即音乐文学,而随着唐宋词谱的渐失,词已不能呈现民众娱乐欣赏的流行音乐功能,渐渐成为文人案头吟诵、等同于诗体的文学形式时,似乎与“曲”应该无关,但是并非如此。“因为总体诗化了的词也有一个渐变的过程,其中深藏于骨子中的‘曲’基因不是能立即随其功能的变化而消失,它要经历不断的汰洗过程,而且这种基因是作为一种生命本质而存在,它是活的,在合适的条件下有时就会蓬勃兴起”。换句话说,“自她出生即带来的曲的基因令其在备受压抑的状态中也要顽强地去找寻适合的养分,发展这一天分。那么不同时期正在活跃的音乐形态都可能是它寻找并吸纳的对象,那么‘曲化’就发生了”[1]。我们不禁要问,明词曲化现象产生的“合适条件”是什么呢?除了考虑到整个明代通俗文学、市民文化的兴盛此类外部环境的因素之外,从词发展规律的内部找寻其生成原因、寻绎其变化轨迹应该更为重要。但这又是一个很复杂棘手的问题,不是单一角度单一层面就能说透的问题。本文试从明代极为盛行的《草堂诗余》的刊刻与选目情况切入,以期从此一小的视角来探讨“明词曲化”接受心理的生成轨迹。
为什么要选《草堂诗余》?《草堂诗余》初选本的性质判定从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词曲类所云:“《草堂诗余》二卷,书坊编集者。”从中即可露出端倪。它在南宋时即作为歌本被大小书坊刊刻及广布流传,至明末共计 40余个版本,创立了元明词选刊刻频数之最高纪录。它理应属于既在民间流传又被当时文人所认可的 (有学者谓之江湖词人)唱本系列中之一,它承载着广大受众群所接受的当时词的音乐化特质:可歌性、流行性、娱乐性,用吴昌绶的话说是“取便时俗,流传浸广”[2]。应属词的本然状态。而最初作为歌本的《草堂诗余》最为突出的刊刻特点即为分类本。
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考定,《草堂诗余》应编定于南宋宁宗庆元 (1195—1200年)以前,但初选本已佚,今天,我们只能选取现存最早的元癸未 (1343年)本以及元辛卯 (1351年)本作依准。而二本皆在日本或台北,国内影钞本不全。现便于参考者应属遵正洪武本。刘崇德、徐文武点校出版《明刊草堂诗余二种》,其中之一便是。洪武遵正堂本据吴昌绶双照楼题跋中说与癸未本基本相同,癸未反不如洪武本完善。清水茂《至正癸未庐陵泰宇书堂刊本〈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后记》[3]亦同样认为,其分类与元本相同,收词亦相近。稍有出入者:辛卯仅多洪武本七阕。由是推之,洪武本加上元本未收的应是接近于宋本的,如果再将洪武本中标明为“新增”、“新添”字样的后人不断增收的词作再删去,可以说更接近于宋本,我们姑且称之为准宋本。那么除却新增 25首、新添 80首,准宋本选词 270首左右。该歌本以事类为据分布如下 ,春景:94首;夏景 :20首 ;秋景:20首;冬景 :11首 ;节序:47首;天文气候 :13首;地理宫室:6首;人物:11首;人事:22首;饮馔器用:10首;花柳禽鸟:14首 (其中癸未本有多出的三首未计算在内)。从中我们可总结出作为应歌性唱本的收录特点。
其一,主唱四季歌。在 270余首词中春夏秋冬四季歌就有 145首,占全歌本的二分之一还强。其中春景词尤其丰富,共 94首。歌本大量歌咏的是对四季的感觉以及在四季中发生的故事。生活中人类对季节的感知是最直观的,这是最容易产生共鸣的。比如想要与陌生人搭讪,最好的话题是先谈天气,古今中外皆然。可能这一话题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和蕴涵,却是人与人联系的最便捷的纽带。歌曲,最重要的特质之一是要被传唱,要求人群的共鸣和呼应,所以词曲回归音乐本质时,题材的思想深度与文学意蕴反倒不是主要,所谓隐私文学或个人化写作所具有的求新求异自然也不是重要的。所以歌本的选歌一定要主题鲜明,简单浅直并无大碍,但一定要明晰,或者有意无意地简单化那些相对复杂难言的朦胧之作。所以我们亦可解释为什么歌本中会漏掉那么多我们后世所欣赏的名家名篇。
其二,题材分类宽泛实用。歌本的分类称名尽其所能的大而实,大,指概念的内涵大,它所列的称名几乎可以无所不包;实,指歌本中的分类称名都尽可能地选取难生歧义的很实的并很少关涉精神情感层面的词语,以适应于大众的普遍接受程度。该歌本共分十一大类,约六十六小类,可谓细也。但以上分类与所选数量其实不是很均衡。歌本中歌咏自然景观的占绝大多数,四季、节序、天气、花柳禽鸟都属此类,共 229首,占全歌本的约 84%,剩下的具有人文色彩的但仍实体化的是地理宫室类与饮馔器用类,约 16首。唯有人物、人事类涉及人的丰富情感,最难确定,歌本遂尽量避虚就实,只选 33首,仅占全歌本的 12%。究其原因:一是“盖以征歌而设”,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符合音乐精神。能够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歌一定要照顾到普通大众的心理需求与生活需求。四季歌、阴晴雨雪歌、花柳禽鸟歌、饮馔器用歌都是人们在每天的生活中要直接感知的,节日歌、地理宫室歌又是民风民俗观赏游览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从这一意义上,词作为南宋时期音乐文学的一种,它的实际功用价值很强,娱宾遣兴、歌舞生平、营造节日气氛、从俗从众、应制等,试图笼罩生活的方方面面。
其三,从词家词作的选择上看,重流行性轻经典性。初选本中所收入的词家大约 90人,还有诸多标名为无名氏者。其中选词超过 10首以上者有周美成:25+20;苏东坡:21+3;秦观:19首;欧阳修:12首;柳耆卿:11+5(加号后面的数字是洪武本中标示新增新添的数目)。后面依次是晏同叔 4首、李清照 4首、康伯可 4首、僧仲舒 4首、赵德麟 4首、胡浩然 4首、张先 3首、张元干 3首、李后主 3首、晁无咎3首、晏几道 3首、汪彦章 3首、叶梦得 3首、王观 3首、黄山谷 2首、王介甫 2首、黄叔旸 2首。其余大部分皆是 1首,不赘。从前五名看,周秦柳都为当时公认的颇通音律者,应属著名流行音乐人。欧阳修亦因其大作俚俗词而“流行浸广”。特别是苏轼的被收入很说明问题。正统评家常批评苏轼词“不协音律”。而所选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不仅文士喜爱,而且从一诞生即“都下传唱”[4],且中秋词自此词一出,“余词尽废”[5]《贺新郎·乳燕飞华屋》,周济评曰:“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然美成《兰陵王》、东坡《贺新郎》当筵命笔,冠绝一时。”[6]《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竟令朝云“泪满衣襟”[7],不歌而罢。这些都在说明苏轼词的可歌及其词作在民间的普遍被认可。最重要的是正统评家关于“以诗为词”豪放派的争议,在此并未显现出来。《念奴娇·赤壁怀古》并不影响其传唱。相反的,辛弃疾词只选一首,姜夔等骚雅派词人不见踪影。可见后世谨守的词之正统规范在广阔的音乐土壤中似没有什么位置。黑格尔说:“只表现歌者本人个性的歌毕竟比不上具有普遍意义的歌,因为后者的听众较广,打动的人较多,引起同情共鸣也比较容易会由众口流传下去。凡是当时就不是一般人都歌唱的歌根本就很少是真正的艺术。”[8]此语有些过重,然而作为音乐文学,应首先从音乐价值的标准来评价,受广大听众欢迎才完成了其存在的意义。
总之,作为歌本的词选,其选词标准与编辑特点具有着不同常惯的规定性。那么南宋《草堂诗余》分类本,在后世迎接它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关于《草堂诗余》的版本研究,学界已涌现了不少的成果,其中最为突出的有陶子珍《明代词选研究》、刘军政《明代草堂诗余批评论》、凌天松《明编词总集述评》等,他们的大著对《草堂诗余》进行了不同程度的版本梳理,并对主要版本在选目、体例、选词标准等方面都做了细致深入的工作。其中关于分类本的情况,综合三家及笔者的探考,概述如下。
《草堂诗余》系列,就其体例来说,有分类本与分调本之分,也有批点本、注释本、删改本等分法,但主要以分类本与分调本为主。分类本,系按事项分类加以编排,有的称为“分类编次本”,从南宋初选本到元至正癸未本和辛卯本都是分类本,至明代,从最早的遵正堂洪武本之后,分类本亦一直未断,直至天启年间还有分类本存世,虽然其间经历了嘉靖庚戌年间武陵顾从敬分调本的重大变革,分调本系按词调编排的“分调编次本”。面对大量分调本横空出世这种大潮的冲击,分类本依然留存此脉息。在明代 40余《草堂诗余》版本中,存世的分类本大致有:①以下所列,主要据刘军政《明代草堂诗余批评论》的梳理,略有改动。(1)1392年 (洪武二十五年),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前集二卷后集二卷,遵正书堂刻本。(2)1480年 (成化庚子十六年),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前集二卷后集二卷,成化刻本。(3)明李西涯 (李东阳号西涯)辑南词本 (分类重编本)。(4)明祝枝山 (祝允明号枝山)小楷书本。(5)1537年 (嘉靖十六年),新刊古今名贤草堂诗余六卷,李谨辑,刘时济刻本(分类重编本)。(6)1538年 (嘉靖十七年),草堂诗余别录一卷,张蜒编选,明黎仪抄本 (分类缩编本)。(7)1538年 (嘉靖十七年),精选名贤词话草堂诗余二卷,陈钟秀校刊本 (分类重编本)。(8)嘉靖间,篆诗余,高唐王岱翁刊篆文本。(9)1595年 (万历二十三年),新刻注释草堂诗余评林六卷,题李廷机批评、翁正春校正,书林郑世豪宗文书堂刻本 (分类重编本)。(10)1602年 (万历三十年),新锓订正评注便读草堂诗余七卷,董其昌评订、曾六德参释,乔山书舍刻本 (分类重编本)。(11)1602年 (万历三十年),新刻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二卷,余秀峰沧泉堂刻本 (分类本)。(12)1607年 (万历三十五年),类编草堂诗余三卷,胡桂芳重辑,黄作霖等刻本 (分类重编本)。(13)1615年 (万历四十三年),新刻题评名贤词话草堂诗余六卷,题李攀龙补遗、陈继儒校正,书林自新斋余文杰刻本 (分类重编本)。(14)1619年 (万历四十七年),新刻李于麟先生批评注释草堂诗余隽四卷,题吴从先汇编、袁宏道增订、何伟杰参校,书林萧少衙师俭堂刻本 (分类重编本)。(15)明末,新刊增修笺注妙选群英草堂诗余二卷,钟惺辑,慎节堂刻本。(16)1625年 (天启五年),新刻硃批注释草堂诗余评实施四卷,题李廷机评注,周文耀刻朱墨套印本 (分调分类本)。仅见于著录的分类本有:(1)明叶盛《篆竹堂书目》著录草堂诗余一册。(2)1540年 (嘉靖十九年),高儒《百川书志》著录草堂诗余四卷。(3)1549年 (嘉靖二十八年),《标注续录》著录李谨刊本草堂诗余 (分类重编本)。
如果加上元代的两个版本,存世的分类本约有 18个,若再加上著录本共有 20多个,不可谓少。更值得注意的是时间跨度。自南宋初选时,有说宁宗庆元 (1195—1200年)之前,那么到周文耀本,即明末天启五年 (1625年),历时约四百多年。而分调本自嘉靖庚戌 (1550年)才出现,至明末最远假设为祟祯年也至多不过 90年。所以分类本在宋元明延续的时间要长,它一直默默地持守着,它要证明些什么,我们不应该不加注意。
通过以上的探讨,我们可以肯定分类本与词的应歌性,或者说与“词的曲化”有一定的关联性。那么《草堂诗余》分类本在明代的存在状貌又是如何?《草堂诗余》的主要编选体例应为分类本与分调本。明嘉靖庚戌 (1550年),武陵顾从敬刊刻《类编草堂诗余》,第一次以小令、中调、长调分编,打破了此前以事项分类的惯例。顾本之前留存的《草堂诗余》分类本大约有 9个,基本与何士信本出入不大,除了张蜒的缩编本。元本《草堂诗余》相比于准南宋初选本,多出了新增、新添词计 105首,共收词 375首左右 (癸未本与辛卯本差别不可能太大,我们暂且以辛卯本为代表)。从新增添 105首词的分配看,增添较多的有:周美成增添 20首,依旧维持冠军宝座,辛弃疾增加 9首,柳耆卿康伯可各加 5首,苏东坡加 3首。新前五名榜单依次是:周美成 45首;苏东坡:24首;秦观:19首;柳耆卿:16首;欧阳修:12首。人员未变,顺序稍有变化,柳耆卿跃居欧阳修之前。辛词增加较多,但因基数过低,终未进入前五,但已属变化大之列。所列入的新成员有:李玉、曾纯甫 (曾觌)、陆游、张东父 (张震)、易彦祥 (易祓)、陈亮、马庄父 (马子严)、贾子明 (贾昌朝 )、解方叔 (解昉 )、聂冠卿、孙巨源 (孙洙 )、鹿虔扆、和凝、欧阳炯、谢勉仲(谢懋 )、李知几 (李石 )、潘庭坚 (潘牥 )、程垓、寇平仲 (寇准 )、陈去非 (陈与义 )、刘过等 ,而其中曾觌、陆游、张震、易祓、陈亮、马子严、程垓、谢懋、李石、潘庭坚、刘过、陈与义等都是南渡及南宋人。可见加大了对南宋词的吸纳,特别是陆游、陈亮、刘过等辛派词人的引入说明元人对南宋豪放派词多了一些关注,然姜夔吴文英的骚雅词仍然没有收入一首。所以从总的情况看,元本的选词标准、欣赏趣味与南宋本没大的变化。唱本性质或视词为音乐文学的观念依然。
明代《草堂诗余》版本众多,不下 40种,可谓蔚为大观。但细勘其发展变化,其中洪武本、顾刻本、沈际飞本可为坊刻三大阶段,我们试从这三个横截面去分别探查。
1.洪武本代表着词想象中的本然状态。明洪武壬申 (1392年)遵正堂刊本全本收词当为 367首,比元本 375首少了 8首。删减了元本中:《风流子·枫林凋晚叶》(周邦彦)、《雨霖铃·寒蝉凄切》(柳永)、《御街行·纷纷坠叶飘香砌》(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范仲淹)、《采桑子·辘轳金井梧桐晚》(李煜)、《南柯子·十里青山远》(僧仲殊)、《浣溪沙·菡萏香消翠叶残》(李璟)、《望梅·花竹深》(周邦彦,《全宋词》作早梅芳)等九阕 (补上)。添加了《念奴娇·断虹霁雨》(黄山谷)。仅有 8首的差别,而且删去周邦彦、柳永的一二首作品无关大碍。只是范仲淹的三首仅存作品全部删去,不知作何考虑。总之,8首之差,应忽略不计。可见洪武本是明代第一个颇具影响的《草堂诗余》的版本,但多依宋元本的原样,无大改变,说明到此时对《草堂诗余》或者说是对词的认识还是没有大的变化。或者说,即便是此时词已不成为当时的流行音乐,但选家及传播与接受者尚以想象中的本然状态视之。沿着洪武本的编排路数的还有:与“洪武本”相同的庚子本,刊刻时间为成化庚子年 (1480年);收词约 362首的陈钟秀校本,刊刻时间为嘉靖十七年 (1538年);收词约 364首的安肃荆聚本,时间为嘉靖末年。
2.顾从敬本开始远离词之本然状态。明嘉靖庚戌二十九年 (1550年),武陵顾从敬刊刻《类编草堂诗余》四卷。这是变化最大的本子。一是依词调编排之“分调编次本”,以小令、中调、长调分编。二是词的数量大增,共选 443首,比洪武本增加了 76首。其中,原有词人为:周邦彦 (8首)、苏轼和柳永 (6首)、李煜、赵令畴、晏几道、孙夫人、张先、辛弃疾、黄山谷、秦观、康与之、胡浩然、仲殊、万俟咏、张孝祥(3首 )、孙洙 (巨源 )、刘镇 (叔安、方叔 )、王观、谢逸、刘过、沈唐、李重元、晁冲之、高观国、范仲淹 (洪武本减掉的)、李清照、朱敦儒 (希真)等。其中首次出现的词人为:李冠、孔夷、赵鼎臣、郑域、潘玢、晁端礼、孙道绚、苏庠、林仰、赵抃、何籀、钱惟演、谢薖等。
顾本选录在 5首以上的词人词作在《草堂诗余》主要选本中的总数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可以说顾本基本上奠定了这几位主要词人在选本中的位置及状态。而且对照顾本之后的主要选本所选词的数量,除四库全书本与周文耀刊本之外,都在 440首左右,最多是 466首的沈际飞评本,最少是 434首的师俭堂刊本,并且在词人与选目上出入不大。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引用书目中也认识到这点:“自分调本行而分类本渐微,嘉靖后所刻《草堂诗余》,如李廷机本、闵暎璧本、《词苑英华》本,皆直接间接自此本出。即钱允治、卓人月、潘游龙、蒋景祁辈所著书,亦无不标小令、中调、长调之目,故欲考词集之分调本,不得不溯此本为第一矣。”可以说《草堂诗余》诸选本中,顾本起了一个分水岭的作用,如果从分调编排法看,分调意识的浓化标志着明代词人与传播者开始正视明词已非流行音乐性的事实,那么顾本开始正式迈入《草堂诗余》作为词的选本的阶段。因为唐宋词音谱的失传,令本来吟唱不成问题也就不用标明宫调的分类本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俞彦曾提到“今人既不解歌”,“(歌唱之词)至今则绝响矣”(《爰园词话》)。人们要探求不能应歌时的词调的意义,但因为确实没有音乐的参考,只好以长调、中调、小令,甚或到最后以字数来权且区分,可是看似重视词调,却与诗歌的格律越来越合一,而与音乐性标准离得越来越远了。唱本变成了模写范本和仅供文字揣摩的读本。从选目与词家选定来看,此前是以何士信本为基准的选家与选目,此后则更丰富了何本的选家选目,迈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从唱本到选本的变化自然就要顾及一种平衡,如时代的平衡,风格的平衡。所以从顾本既延袭旧有选词格局,位居前五名的基本未变,但还照顾到南宋词人词作的增加,以及大词家地位的夯实。
顾刻本影响深远,明代后出的选本基本上都在其笼罩之下,直至沈际飞评本更达到了一种极至。
3.沈际飞本彻底变身为文人词选本。沈本亦依从顾本为分调本。从词作数量看,正集 466首;续集 223首;别集 464首;新集 523首。总量达到 1 678首。沈氏《古香岑草堂诗余四集·发凡》中道出如此分集的初衷:“《正集》裁自顾汝所手,此道当家,不容轻为去取,其附见诸词,并鳞次其中。《续集》视顾选尤精约,悉仍其旧。《别集》则余僭为排缵,自宋泝之而五代,而唐,而隋,自宋沿之,而辽,而金,而元,博宗《花间》、《樽前》、《花庵》,选宋元名家词,以及稗官逸史,卷凡四,词凡若干首。《新集》钱功父始为之,恨功父蒐求未广,到手即收,故玉石杂陈、竽瑟互进,兹删其什之五,补其什之七,甘于操戈功父,不至续尾顾公。”可见,正集尊重顾本,少量增补;续集用钱允治《续选草堂诗馀》,总数较之少 2首。别集为自选本,宋词为主,兼及历代。新集为国朝词选。若加上校勘、评点,更为可观。且选、注、评之质量不低,为坊刻中的精品。从词人分布看,沈际飞所录与此前《草堂》诸选本有相同也有不同。入选四集的前八名词人与此前《草堂》选本排序完全一致。周、苏、欧、柳仍居榜首,但也有蒋捷、杨基等的补涨。可见沈本对自唐至明词人的汇总及平衡。最值得注意的是别集中正式收姜夔词 9首,也有吴文英、史达祖词的被吸纳。而此类词人的被接纳恰是《草堂诗余》从唱本蜕变为文人词选的最重要的标志。无疑,词选本的性质越来越浓化,文人的观念与审美趋向越来越显著,这是自然的规律。所以分类本被分调本所取代也是必然的结果。
总之,在词渐次从流行歌沦为士大夫的案头吟诵的过程中,《草堂诗余》也在进行着慢慢的蜕变。就是这么一个唱本却带出了众多的版本,以及历时半个世纪的渐变与自我超越,它已成为明代词坛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我们可以不夸张地说,《草堂诗余》的众多版本出现及变化的过程应是解读元明词学观发展的最恰切的风向标。其实这一过程也正是词从可唱的词到不可唱的词①词之“可唱”即指词具流行音乐功能,“不可唱”指词已不具流行音乐功能,主要为案头阅读与吟诵之用。的观念的转变时段,围绕《草堂诗余》的是词体本然状态到想象中词体本然状态到远离词体本然状态的变异了的文人案头“词”学观的渐次呈现。而其中依循初选本编选体例,直至明末天启年间还在坚守的分类本系列的《草堂诗余》诸版本,似乎更能解释“明词曲化”接受心理的生成原因。
但是一个现象似乎在说明着什么,即顾本之后分类本之脉息一直未绝,正如前面所统计的,顾本之后直至天启年还有分类本出现。它们依次是:万历二十三年宗文书堂刻本、万历三十年乔山书舍刻本、万历三十年沧泉堂刻本、万历三十五年胡桂芳重辑刻本、万历四十三年自新斋余文杰刻本、万历四十七年师俭堂刻本、明末慎节堂刻本、天启五年周文耀刻本。有趣的是这些分类本同样接受顾本的影响,在选词数量和选家上也随顾本丰富起来,有的完全依照顾本,大都在 434与 463首之间,有的不仅选词与词的数量依照顾本,在编排上也是属分调本,但是在每一类词调下以事项分类。总之保持分类编排这个宋本传下来的形式特征。如周文耀本即是以顾本为底,依四卷分调次序摘选词作,卷内再用宋刻旧本标题归纳,为明世《草堂》选本分类、分调二脉之综汇。该刻本是这样说明如此分类的意图的:
《草堂诗余》,翰林九我李先生在灯窗下已朱批注释评林矣。以小令、春、夏、秋、冬为第次。列置于前。题咏列之于后。但与原本第次不同,中调亦如是。长调又如是。俱以四景为先,题咏取次列之于后。使观者展卷则知,不复数次寻绎,极便观览,本堂求而梓之,以公天下。(《新刻原批注释草堂诗馀评林》卷一目录后牌记,周文耀刊本)
所谓“展卷则知,不复数次寻绎,极便观览”也。“凡属选集,一般具有便读、留人、开宗、立派的目的”[9],此刻本正属于“便读”一类。而“留人、开宗立派”似相差较远,其内里所包含的流行性、大众性、娱乐性因素要更大,那么宋本分类编排的内在动因是否在起作用,我们也不该贸然否定。毕竟当初分类本其功用性其标志性太强了,而当完全失去当初之功能时,在分调本已经大行其事时还依然坚持着这种形式,应该在说明其潜意识中词之本然观念的持守。
如果再联系明词的发展实际似乎更为切合。正统评家认为明词除了两头,一直发展平平,特别是嘉靖万历时期,曲化词数量激增更验证了明词的衰弊。所谓发展平平,无非是没有创新,对旧有词学观的固守。而这种固守正从《草堂诗余》分类本的绵延过程中进一步地验证了。通过此验证,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相当一部分明人在坚持着词的流行音乐属性这种意识,而同时又要面对词已失去流行音乐功能的尴尬。这种尴尬引发的冲突、混乱从而造成后世眼中不敢恭维的明词情状。同时,我们也该理解为什么如此多的文人在大作曲化词,“明词曲化”接受心理何以生成并持守了如此长的时段。本论文的意义即在此。
[1] 胡元翎.“词之曲化”辨[J].文学遗产,2009,(2).
[2] 吴昌绶.草堂诗余跋 [C]//吴昌绶,陶湘.景刊宋金元明本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456.
[3] 清水茂.至正癸未庐陵泰宇书堂刊本《妙选群英草堂诗余》后记[J].赵晓兰,译.成都大学学报,1986,(4).
[4] 鲖阳居士,赵万里.复雅歌词 [C]//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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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C]//唐圭璋.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1629.
[7] 陶宗仪.林下诗谈[C]//说郛:八十四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889.
[8] 黑格尔.美学:第 3卷 (下)[M].上海:商务印书馆,1981:224.
[9] 葛渭君.唐宋人选唐宋词·阳春白雪说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J2
A
1007-4937(2010)05-0083-05
2010-05-13
黑龙江省社科 (06B023)、第四十三批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 (20080430061)项目
胡元翎 (1965-),女,黑龙江哈尔滨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王晓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