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明智
(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275)
童话与儿童审美
——论作为口头传统的童话遗产
蒋明智
(中山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广东广州510275)
童话遗产是童年时代的一种梦幻艺术,其传统形象充满了神奇的幻想,蕴藏着丰富的集体无意识,儿童时代所有的激情和幻想都可以在其中得到投射和外化;其深层结构是一种动态平衡的结构,与儿童审美心理存在着异质同构的关系;其动态性、体验性和亲情性语言契合着儿童的接受心理,因而是对儿童进行审美教育的有力工具,童话具有跨越时空的永恒魅力。但在今天,童话的讲述传统逐步被阅读所替代,它的价值和魅力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在当代儿童的审美教育中,还原童话的口头展演传统,是很有必要的。
童话;儿童;审美心理;审美教育
一些童话研究者指出:“最本质、表示童话特点的东西就是童话形象。”①的确,正是童话形象,形成了童话最显著的外部特征——幻想性,从而构拟出一个无比丰富、神奇而瑰丽的神话世界,对儿童产生异乎寻常的艺术魅力。
童话的传统形象,据刘守华先生研究,可以归纳为四类:一是常人形象,即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普通人形象,他们既具有常人的思想、性格和行为,又有非凡、超脱的性格、才能和技艺,因而他们既是常人,又带有神奇的色彩;二是超人的神魔形象,即神仙魔怪形象,具有超人的本领和神奇的魔法,能够变化形体、变幻财物、驱使自然力、洞察人间奥秘,有着非凡的行动能力和顽强的生命力,他们早先在神话中生活,后被搬进童话世界,这类形象使童话世界充满了奇迹的创造,童话的幻想性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类超人形象表现出来的;三是拟人的动物形象,即以动物为原型,加以人格化而创造出来的形象,既具有动物的形态习性,又有着现实社会里某类人物的思想情感和性格特征;四是宝物形象,即被赋予具有某种神奇力量的自然物或人造物形象,如能随意变幻财物的“万能宝物”金瓶、能治百病的泉水、起死回生的仙草、屙金尿银的毛驴、能劈开宝山的斧头、赶山填海的神鞭、跨山越海的宝靴等。②这个分类从文艺学的角度较全面地概括了童话世界扑朔迷离的外部特征,为我们理解童话的幻想性作了生动形象的解释。
童话中的许多母题同神话原型有关,它们有着古老的文化渊源,植根于人类的心灵深处。正如荣格所指出的,“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表达原型的方式是神话和童话”。③荣格在他的后半生,便把主要经历投入到有关童话原型的研究之中。在他识别的众多原型中,有出生原型、再生原型、死亡原型、力量原型、巫术原型、英雄原型、骗子原型、上帝原型、魔鬼原型、智叟原型、大地母亲原型、月亮原型、风、水、火原型、动物原型,还有许多人造物如圆圈原型、武器原型等。这些原型系统携带着集体无意识密码,作为人类早期的一种普遍心理经验,经世世代代的遗传,积淀于每个人的无意识深处,成为一种原型或原始意象,显现于图腾崇拜、怪诞的梦境中,成为一种标示人类普遍思想的类型或模式。当文学作品不自觉地体现了某些原型时,就如同拨动了琴弦,使得深藏于读者心中的集体无意识发出响亮的声音,引起人类的共鸣。④童话幻想所包含的集体无意识,正是童话能够突破时空限制,在世界范围内深受儿童喜爱的内在原因。
当代精神分析学大师贝特尔海姆在《永恒魅力:童话世界和童心世界》中,更运用梦的精神分析,对童话形象与无意识之间的关系,作了精辟研究。他认为,童话形象与梦之间存在着极大的相似性,是一种绝妙而深刻的“梦幻艺术”。童话与人们的梦境以及人们在幻想中出现的事情十分相似。与普通的梦所不同的是,童话之梦不但具有梦的一般特征,而且是意识和无意识交互作用的结果。童话中出现的人物和动物就是人们内心经历(包括意识和无意识)经过裂变后的外化和投射,如痴心幻想通过善良仙女投射出来,破坏性愿望通过邪恶巫婆投射出来,恐惧情感通过贪婪恶狼投射出来,良知要求通过智者投射出来,嫉妒冲动通过将主人公对手的眼睛啄瞎的动物投射出来等。由于人的意识和无意识常处于对立状态之中,因而童话中的形象充满了矛盾和斗争。例如,在《小红帽》中,大灰狼象征着男人自私的、离群的、暴烈的和反社会的破坏性倾向;而猎人则代表正直、合群、有理性、救人脱难的建设性倾向。在童话世界里,代表理性和理智的情感常常以猎人、国王或智者的形象出现;而代表暴烈和破坏性倾向则常以巫婆、妖怪、野兽和大灰狼等形象出现。由于这种外化作用,童话故事的形象可以直接与儿童的无意识心理对话。从这个意义上说,童话是儿童的梦,在释放儿童的无意识压力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⑤
儿童的审美感知是以感知—思维器官系统为物质基础和机体条件的。心理学家研究表明,个体的感知—思维器官系统在发育过程中,重演了人脑的原始发生和系统进化过程,因而个体在认识的发生过程中,也重演了系统的发生进程。正如20世纪最有影响的儿童心理学家皮亚杰在《儿童的心理发展》一书中说:“在我们看来,我们并不相信,在儿童的思维和原始人的思维之间可能的相似之处是由于任何遗传。心理发展规律就是解释这两方面吻合的道理,而且既然一切的人(包括原始人在内)都是从儿童开始的,那么儿童时期的思维正像出现于我们自己的思维之前一样,也是出现于我们最远的祖先的思维之前的。”⑥儿童意识的这种特点决定了儿童最富于幻想、想象和好奇心,“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空,他想潜入蚁穴”。⑦儿童生命的整个氛围处处渗透着奇幻美丽的梦,他们对周围一切都带有一种诗意的理解,形成独特而奇异的审美感知结构。
由于儿童的这些审美心理结构与童话的幻想、集体无意识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因而童话成为儿童最宝贵的精神食粮。人们常把儿童时期称为“童话时代”。童话给儿童的印象是如此欢愉和难忘,以至不少人成年后对此有着深情的回忆。高尔基在《论民间故事》一文中谈到小时侯听外祖母、外祖父讲家神鬼怪的故事时说道:“只有当外祖母叙述的时候,鬼才是有趣的。她能够把一切讲得这样有趣,以致听了她的话之后直到今天心里还永远留下一种难以忘怀的欢欣雀跃的心情。”⑧
童话给予儿童的不只是一种温馨、愉快的体验;也有一些民间童话有着残酷、恐怖的内容,给儿童以恐惧的潜在刺激,如狰狞的豺狼把外婆吃了,还化装成外婆,将小孩的手指当点心吃;恶毒的姐姐将好心的妹妹推下井底淹死;残暴的皇帝将小孩装进铁箱里扔下河里等。对这一现象我们应如何看待?
诚然,童话中的残酷恐怖内容,不利于为儿童营造一个纯洁温馨的体验世界,就儿童的天性而言,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充满爱心和欢快的内容。但是,从儿童的未来发展角度来看,童话的恐惧又是有益的。就恐惧本身来说,它一方面能使人集中注意力,把身体调整到最佳的运动状态,甚至超越自身的极限;另一方面,能使人在机体内形成与紧张反应平行发生的第二种机制,这种机制激活大脑中产生理智的那一部分。此外,恐惧还能产生一种乐趣。人一旦战胜恐惧,就会在内心深处获得一种解脱了的、自以为更加强大的满足感和愉快感,“这是因为人脑中更多的多派因被释放。多派因的出现伴随着所有能让人类感到快乐的行为,从饮食到性。从人类进化的方面来看,这具有丰富的意义:如果一个人克服了一次威胁生命的险境,那么他肯定学到了更多的东西。就连胆小鬼也会因为受到这种经历的鼓舞,在下一次危险来临的时候宁愿尝试一下新的‘心跳’体验”。⑨可见,恐惧对人也并非总是坏事。童话中的恐惧与现实中的恐惧保持着一段距离,不会给儿童带来真正的威胁,因此,它不仅不会给儿童幼小的心灵投下阴影,反而给儿童积累了战胜恐惧的经验和智慧,最关键的是给儿童带来无穷的乐趣。
儿童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他们生活的现实社会就交织着善与恶、爱和恨等多种矛盾对立。这些必然或多或少为儿童耳闻目睹、影响着稚嫩的心灵。儿童也不会永远停留在儿童状态,今天的儿童也就是明天的成人。他们虽然具有自己的年龄特征,但是,他们的心理视角却指向成人社会的各种实践,在学习和模仿中追求着成人社会的内化和建构。将成人社会阴暗的一面预先性地提供给儿童体验,让他们较早地通过审美的方式观照人性中恐怖的一面,对培养儿童面对未来实践所特有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益的。
值得一提的是,童话的恐怖和残酷内容,虽然有着原始社会野蛮习俗信仰等残余,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它已失去了原来的意义,而成为对邪恶势力和丑恶行为的一种象征性概括。在童话世界里,人物总是处于二元对立状态,代表邪恶势力的人物越是恐怖,越能衬托出代表正义力量的人物的强大。斗争的结果,往往是邪恶势力和丑恶行为得到公正的惩罚,这种惩罚又常常是极刑的。这对儿童是合适的,因为儿童相信惩罚,通过惩罚的形式,儿童会明白哪些是真、善、美,哪些是假、丑、恶。因而,童话的恐怖和残暴内容,能培养儿童憎恶邪恶强暴,鄙视丑行恶德,为真理正义而奋斗的审美情感,其意义无疑是积极的。
童话的传统形象还只是为儿童提供了一种乐于接受的形式,真正使儿童感到愉快的是童话的深层结构。童话的深层结构是一种“动态平衡”的结构,传达了民众对现实处境进行审美超越和补偿的强烈心愿,这与儿童的审美情感有着多方面的一致性,从而使儿童产生共鸣,引起审美愉悦之情。
法国结构主义批评家格雷马斯在《论意义:符号学论文集》一书中,曾将俄国结构主义创始人普洛普提出的童话的31个功能加以简化,寻找出它们的二元对立关系,提出了童话的三种普遍结构形式,即契约结构(建立和破坏契约)、执行结构(考验和斗争)和分离结构(出发和追回)。⑩这些结构形式,体现出自然界和社会生活发展的对立统一规律。在这样的结构形式中,都是由主人公以自己的积极行动,打破生活的平衡,建立新的平衡,从而体现出“动态平衡”的原则。这是普遍存在于童话中的深层结构。
美国当代著名民俗学家阿兰·邓迪斯在对北美印第安民间故事的考察中,发挥了这一观点。他说:
无论如何,总有一种我称之为“缺乏”的令人难以接受的不平衡的表述。民间故事即是怎样去掉剩余的东西和如何结束缺乏状况这种关系的简单组合。换句话说,丢掉过剩的东西或是将某些丢掉了或是隐藏起来的东西找到,这两种状况都是从不平衡性向平衡性发展的红字标题之下实现的。
具体说来,主要有四种结构形态:一是由缺乏和缺乏的终止两个母题构成;二是由禁止、违禁、后果、试图逃避后果四个母题构成;三是由缺乏、缺乏的终止、禁令、违禁、后果、试图逃避后果六个母题构成;四是由缺乏、欺骗、受骗和再缺乏四个主题构成。
这一观点虽然是从研究北美印第安民间故事中得来的,但也概括了世界其他各地民间故事的共同特征,自然也适用于童话。我们试举世界著名的AT510型“灰姑娘”故事《达架和达仑》为例。它的情节单元为:达架遭后娘虐待(缺乏或不平衡);生母显灵帮助,达架战胜后母,并与少爷成婚(终止或平衡);少爷叫达架回后娘家探亲,达架不愿(禁忌);达架被少爷说服,回家探亲(违禁);达架被害(后果);达架显灵不灭,复活团圆(逃避后果)。故事经过不平衡到平衡,旧的平衡打破到新的平衡建立,实现了动态有序的发展过程。
这种动态有序的发展多以“大团圆”为结局:一切善良、正义、美好的事物在斗争中总会获得胜利,人们所同情、喜爱的主人公总会获得幸福;如果主人公不能以自身力量,通过实际的斗争创造美好的结局,作者也要驰骋幻想,借助各种神奇力量帮助他们消灾致福。这是普遍存在于亚、非、欧等广大地区生活中的一大特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渴求美满生活,对自己的力量与前途充满乐观自信,无论怎样的艰难曲折,也不能消解他们斗争的意志与追求美好生活的自信,是处于各个社会发展阶段上的各民族共同的心理趋向。因之,“大团圆”结局是民众欲望与情感的一种象征性体现,表达了民众对现实处境的审美超越和补偿。因而,童话所传达的情感不是单一的情感状态,“而是生命本身的动态过程,是在相反的两极——欢乐与悲伤,希望与恐惧,狂喜与绝望——之间的持续摆动过程,使我们的情感赋有审美形式,也就是把他们变为自由而积极的状态”。它能使审美主体尽情地体验,独特而自由地表达生命的欲求,无拘无束地宣泄和抒发生命的内在奥秘。
有关审美心理学研究告诉我们,如果外部事物是一种类生命结构,即具有动态平衡结构,那么它与人的内在生命力便具有了“同形”或“同构”关系,审美快感便由此产生。“这种愉快感的产生,不是因为见到了自己熟悉的东西,而是类生命的结构在瞬间展示出生命的整体和全过程,通过同构和共鸣的作用,使主体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生命体可能经历的欢乐”。民间童话之所以为儿童所喜闻乐道,就在于它的深层结构与儿童审美情感存在着异质同构关系。
儿童的审美情感在早期是通过游戏活动建构起来的。儿童游戏具有想象与现实相结合的特点,是儿童顺应社会环境和调节心理平衡的一种独特形式。儿童在游戏中追求着生命力的释放,也追求着想象中的自我实现,并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随着儿童社会化进程的逐步发展,简单幼稚的游戏操作难以满足儿童日益丰富的情感要求,童话便成为儿童游戏的最重要补充。与成人相比,儿童的本能欲求更为外显,对“愉快原则”的追求更为强烈。但是,由于他们弱小无助,成人对他们的社会化要求处于被建构之中,因而其“愉快原则”与“实现原则”存在着明显的对立。尤其当儿童开始脱离母亲哺育,出现“生理性断乳”,往往会因情感上的震荡,形成焦虑、压抑、自卑,甚至恐惧的不良人格。对儿童而言,童话是最有效的一条宣泄情感和获得补偿的渠道。
高尔基在回忆自己与童话的关系时,深情地写道:
在故事里,人们坐着“飞毯”在空中飞行,穿着“千里靴”走路,用死水和活水向死人洒一下,就会使他复活,一夜之间会把宫殿筑好,总之,故事在我面前展开了对另一种生活的希望之光,在那种生活里,有一种自由的、无畏的力量在活动着,幻想着更美好的生活。
正是“另一种生活的希望之光”,超越了现实生活的苦难和不幸,使童年高尔基得到了审美的补偿,从中吸取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心。高尔基由一个流浪儿成长为一代文学巨匠,应该说与从小受到童话的熏陶是不无关系的。
作家艾芜在晚年谈到童话对他的影响时说,他至今还记得祖母给他讲的民间《魏小儿西天问活佛》和《大鱼雀》等童话。他在《我的童年时代》中说:“(这几个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在寂寞而又枯燥的幼年时代,仿佛点缀起了奇异美妙的花朵,给心灵以润泽,给生活以彩饰。”
童话深受儿童喜爱还与它的语言魅力息息相关,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童话由于靠口传心记、语言少静止叙述,多动态描写,不仅人物的形象、行动、事件的发生、发展用富于动态的语言来描述,就是人物的心理活动、情感的抒发、人物的对话也使用动态语言来表现,因而具有鲜明的直观性、形象性特征,最能让听众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较多研究报道称,边缘系统属于创伤应激应答的敏感区域,该区域的功能和机体应激反应存在较为紧密的联系,而杏仁核属于边缘系统之一,亦是边缘系统中重要的皮质下核团,且该区域和高等动物的认知性记忆存在较强的相关性。同时,有研究显示,杏仁核、海马、前额叶皮质在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发病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其中杏仁核主要调控海马处理信息,在人类学习、记忆以及情感等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童话语言的富于动作性还与反复的艺术手法有关。反复是童话一个普遍而显著的特点,它以同类型情节的平行反复构成。如三兄弟接二连三去远方寻宝,英雄经历三次磨难,好人同坏人进行三次较量等。阿克塞尔·奥尔里克把童话这种反复的特征称之为“重复律”,这是口头叙事必要的一种结构手段。他指出,重复律“不仅对于创造紧张气氛,而且对于使叙事文学丰满起来都是必需的。虽然有强化重复和简单重复之分,但关键是,离开了重复,叙事就不能获得它的完整的形式”。重复律还使童话情节的发展具有较强的节奏感和运动感。对儿童而言,反复使他们获得了游戏的意味。儿童的游戏都带有反复的特点。他们在不厌其烦的游戏活动中释放着能量,获得反复体验的快感。儿童往往对童话一再要求重新讲述,而这个童话的情节、人物行为,甚至悬念和结局,他或许早已熟悉,却还是饶有兴味地一遍遍反复听,追求的就是一种类似游戏体验的快感。正如美国著名民俗学家斯蒂·汤普森所说:“听众在其中感受到的主要乐趣,就是听到全部条款的一一重复。其中也添加一点点新货色。这样的故事就像一场游戏,听众追逐讲述人,在曲经通幽之间逗乐。”
根据有关学者研究,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是有区别的。口头语言是一种有声语言,它所传达的理智—情感等内容,属于“第一性符号”,书面语言则是“第二性符号”。前者比后者在表达精神内容方面要直接得多,因为口头语言通过音响能使语言形象不借中介地、有语调地体现和传达人的情感、体验和情绪;而书面语言的理智和思维因素被提到了艺术内容的首位,阻隔了形象情感的传达。因而口头语言比书面语言所具有的情感信息要无可比拟的多。不仅如此,口头语言还借助手势、身势和表情等身体语言来丰富自己的情感内容,尤其是融进了讲述者个人的情感因素。这些使童话的讲述负载了比本体故事更为丰富的情感信息。
为什么很多出色的童话一经发表就变得黯然失色?就是因为,书面语言诉诸视觉,而口头语言则诉诸听觉,视知觉与听知觉尽管互相接近,互相联系,在某些范围内互相替代,但是它们在自己的信息可能性上,在同人的想象情感和思维联系上绝不是完全同一的,有声的语言更多地从情感上被知觉,而书面语言则更多地从理性上被知觉。我们从有声语言获得的,是已经准备好的对文本的语调一一形象的解释,我们只要或接受、体验,从情感上掌握它,或拒绝它;而对于书面语言,我们却要按照自己的精神世界、生活经验和艺术文化的全部丰富性和独创性,独立地作出这种解释。显然,就儿童接受者的认识能力和文化水平而言,他们对于后者感到陌生而困难,而对于前者则变得亲切而熟悉,并容易进入有声文本所传达的情感体验世界。
童话的语言亲切动人。它沉潜着具有血缘或亲缘关系的成人对儿童的诱导、教育和爱怜,我们称之为“亲情语言”。这种语言让儿童沐浴在至情语言的阳光雨露之中,最易启开他们混沌迷蒙的心扉,促进语言和智力的发展。
从语用学角度来考察,童话的“亲情语言”特征主要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1)双向交流性。一方面,成人以诱发式语言向儿童讲述童话;另一方面,儿童主动参与或受成人诱发被动参与到童话讲述活动中来,在成人讲述为主导的双向交流中,实现童话的传承。在这过程中,成人的诱发式语言占有重要地位。它把儿童易于兴奋,注意力不集中的弱点,用有意注意调动起来,并帮助他们进行有效的理解。例如,享有世界声誉的德国伟大诗人歌德,从小就爱听母亲讲童话,母亲为了锻炼他的想象能力,有意在故事讲到关键处停住,问歌德:“你说以后该怎么样呀?”这时歌德按照故事脉络想象下去,做出各种各样的猜想。有时歌德说得不对了,母亲就像老师给学生留作业那样,让他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怎样才合乎道理。
(2)情景性。童话讲述活动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家族、亲族传承。在家族、亲族传承中,母性特征十分明显;母亲、祖母或外祖母几乎都是代代相续的童话传承人,此外还有伯母、婶母、姑母、姨母、舅母等旁系亲族和奶娘、保姆、近邻的婶子、大娘等。因而,传承人与听众之间有着亲缘上、生活上的亲密关系。日本著名民俗学家关敬吾,在谈到日本民间故事传承特点时说:“过去的民间故事似乎也是叫儿童故事,一般是以家庭炕炉为中心,爷爷奶奶给孙子、孙女们讲述的。”可见,这种冬天火炉边和夏夜乘凉的故事讲述活动,是一种世界上普遍存在的民俗事象。儿童置身于情景交融的诗意般的氛围之中,聆听亲人的动人讲述,易于体验到故事的情感历程,在潜移默化之中,受到难以忘怀的深刻影响。
作为旧时代产物的童话,虽然它赖以产生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已发生变迁,但是,其娱乐、教育和审美等价值却充满了活力,并未因时代的发展而丧失,它对当代儿童的审美教育仍有着不可忽视的现实意义。
用童话来模塑当代儿童的人格,已被当代一些国际知名学者作为新世纪的思考提出来了。日本著名思想家池田大作在《走向21世纪的人与哲学》一书中说:
由于时代发生了巨大变化,父与子的人生经验完全不同。但如果幼年时期受过同一童话的熏陶,那么,在人格的最根本的基础部分中,仍保持着共同的成分。可以认为,童话是超越代沟、维系精神联系的纽带。这个意义上说,越是在现实社会和生活形态急剧变化的时代,作为构成共同基础的因素,以往流传下来的童话,才越有流传下去的巨大意义。
但是,我们必须看到,随着人类文明的日新月异,原生态童话在今天已渐渐失去了它赖以生存的文化生态。变动不居的新时代生活,使人们无暇顾及传统童话的传承活动;各种现代化的传播媒介,使人们文化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那些冬天炉边和夏夜乘凉的童话讲述活动,越来越成为一个遥远的回忆。这正是童话作为口头传统——人类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部分,需要加以保护和弘扬的理由。
为此,有的学者呼吁:“儿童的培养在某种意义上应该寄望于重新体验人类的口承天赋及其情境”,“如果让儿童用眼睛去阅读文本,先行于训练他们用耳朵去仔细地听,进而用口不断去重复,无疑会给他们的眼睛施加太早的压力。而这种阅读优先的做法可能充斥在文人成长的全部过程中,其间遗漏了一个必要的阶段,也就是与可视词汇的阅读相辅相成的口头实践”。的确,口头传统是人类创造的比书面传统更为悠久的传统,不应因书面传统的发达而将口头传统淹没了,对儿童尤其如此。
然而,童话作为一种口头传统,其最引人入胜之处却在其展演的形式。“展演”指的是一种沟通和表达的方式,主要包括讲述时的音调、速度、韵律、语调、修辞、戏剧性和一般性表演技巧;口头讲述过程中听众的互动、反映行为;讲述时的非口语因素,包括姿态、表情、动作、甚至于音乐、舞蹈、服装、布景、非口语的声音、颜色;讲述时的情景等。这些形式无疑是单纯的童话文本所不具备的,体现了讲述者的心智和才情,也是讲述者和听众双向互动的结果,对培养儿童的口头表达、记忆、联想、想象和自由创造能力是十分有益的。在童话的展演中,家庭是一个很重要的场所。家庭的温暖与童话世界的温馨是一致的,亲子之间或隔代之间亲密无间的情感,最能催生儿童口头展演的艺术之花。从这个意义上说,童话主要是一种家庭的故事,是亲子之间文化传递和情感联系的纽带,是家庭早期教育最生动、最有效的教材。童话不仅是儿童的梦,也是每一个家庭的梦,是人类的梦。如果家庭里缺少了童话,缺少了童话的口头展演活动,那么,童年的梦想也必将是残缺不全的。
注释
①布拉托夫等:《现代苏联童话的讨论》,谭自强等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第14页。
②参见刘守华:《中国民间童话概说》(第三章),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
③④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译,北京:三联书店, 1987年,第54页,第52页。
⑤参见舒伟、丁素萍:《精神分析学视野中的童话文学——贝特尔海姆的“童话心理学”发微》,《燕山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舒伟、丁素萍:《20世纪美国精神分析学对童话文学的新阐释》,《外国文学研究》2001年第1期;舒伟:《童话心理学的童话艺术观》,《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5年第7期。
⑥皮亚杰:《儿童的心理发展》,傅统先译,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2年,第47-48页。
⑦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年,第36页。
⑨严洁:《科学家大揭密:为什么人们对恐惧乐此不疲》,《新闻晚报》2005-09-18。
⑩参见格雷马斯:《论意义:符号学论文集》(上册),吴泓缈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43-249页。
责任编辑 邓宏炎
2010-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