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新文,彭安湘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论《见星庐赋话》对清代律赋艺术的评析
何新文,彭安湘
(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62)
林联桂主要生活在乾隆后期及嘉庆、道光年间,这正是清代律赋创作活跃、作品繁富的时期。林联桂十分关注、重视当时的馆阁赋创作,其著作《见星庐赋话》实质上即是一部馆阁赋话。在这部著作中,林联桂以具体作品为例,以“生新”、“见巧”为旨归,评论了嘉庆时期馆阁律赋的艺术成就,探析了诸如赋题、赋韵、对偶、拟古等作赋技巧,既保存了较多馆阁律赋作品和作赋史料,更体现了时人评时赋的“当代性”赋论特点。《见星庐赋话》兼具清代赋论与律赋文献的双重价值,在历代赋话中别具特色,值得研究古代文学尤其是研究清代赋史者注意。
林联桂;见星庐赋话;馆阁律赋艺术;赋论史
清中期广东吴川文人林联桂的《见星庐赋话》,以主要篇幅论评清代律赋艺术及其作法,“是赋论、赋史特别是清代律赋研究中的颇具特色之作”[1]159。但因该书流传不广,新的标点本尚未问世,人们研读不便,故以往的评说大多语焉不详。本文拟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之上,对《见星庐赋话》关于清代馆阁律赋的艺术评论,作一较为集中的评述。
林联桂(1774—1835)主要生活在乾隆后期及嘉庆、道光年间,这正是清代律赋创作活跃、作品繁富的时期。
据《清史稿·选举志三》载:“有清科目取士,承明制用八股文。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谓之制义。”这是说清代科举考试用八股时文,而不考赋。但清代翰林院的馆试(庶吉士朝考、散馆考试)、馆课及“大考”则考试律赋。而在当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及晋升为翰林官乃是仕途升迁的重要途径,颇为士人所注重,因而写作律赋也自然成风,各种律赋选本也因此广为传播。如乾隆后期朱一飞所辑《律赋拣金录》收律赋106篇,咸丰间景其濬所辑《四家赋抄》收吴锡麒、顾元熙、鲍桂星、陈沆四名家律赋108篇;专收馆阁律赋的赋集,较著名者有钟衡《同馆课艺》、法式善《同馆赋抄》等。又据孙福轩博士《清代赋学研究》称,其所搜集乾隆和同治、光绪三朝编辑的馆阁赋选即多达三十余种[2]210。故道光七年余丙照《赋学指南·自叙》说:“我朝作人雅化,文运光昌。钦试翰院,既用之而岁科两试及诸季考,亦藉以拔录生童,预储馆阁之选,赋学蒸蒸日上矣。”同年,吴东昱《赋学指南叙》亦言:“我朝文运昌明,自翰院以及小试,莫不试士以赋,赋学之盛,追汉唐而轶宋明矣。”在这里,余、吴二人都谈到了当时翰院馆阁律赋的兴盛情况。而比较集中地论评馆阁赋作的赋话专书,则是亦辑于道光初年且略早于余氏《赋学指南》的林联桂《见星庐赋话》。
林联桂十分关注当时的馆阁创作。他喜读馆阁诗赋作品,其《见星庐馆阁诗话》既称赞法梧门辑刻《同馆课艺》为“一代之渊海”,又在《自序》中叙载说:嘉庆己卯(1819)在京邸为夏课时,“乃近取馆阁诗读之,意有所得,遂厘为《馆阁诗话》二卷”。其著述中,除有《见星庐馆阁诗话》外,还有《见星庐馆阁词稿》;《见星庐赋话》虽未以“馆阁”名书,实质上也是一部馆阁赋话。
《见星庐赋话》,《清史稿·艺文志》著录,是道光二年(1822)林联桂“买舟游岱(泰山)”时所辑。这年,他48岁,正值乡举之后久客京邸、连年会试不利的中年时期。现有清光绪间吴崇宣辑《高凉耆旧遗书》本①(清)林联桂《见星庐赋话》,载清吴宣崇辑《高凉耆旧遗书》(《中国丛书综录》著录为“高凉耆旧遗集”),光绪十八年(1892)高城联经号所刊本;又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版今人王冠辑《赋话广聚》亦收入。,由吴川吴宣崇校订,石城江敏中、江国康、江慎中、江履中、江家俊等复校。
全书10卷约8万言,其内容颇为丰富:卷一综括康熙时陆葇《历朝赋格》之意区分“文赋、骚赋、骈赋”三体,概述汉至明代“古赋”尤其是骈赋的演进及其作法;卷二至卷九,主要是以清代馆阁律赋作品为例论律赋艺术及其作法,并兼及赋与诗及骈文、律赋与八股文的关系,当时文士作赋故事;卷十则录载林氏自作回文《临雍讲学赋》及《圣驾东巡谒陵礼成赋》等三篇颂圣之作。
《见星庐赋话》对当时馆阁赋的重视,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见星庐赋话》的主要篇幅是论当时馆阁赋。全书自卷二至卷九用整整八卷的篇幅论嘉庆馆阁律赋,所征引整篇或整段的馆阁赋作品多达200余篇。其中,如卷二提及的赋家赋篇就有:鲍桂星《夏日之阴赋》,黄铖《秋水赋》,奎耀《拟潘安仁射雉赋》,胡达源《探海赋》,裘元善《秋海棠赋》,蒋超曾《瓜饮赋》,吴其彦《应天以实不以文赋》,蒋立镛《甄陶在和赋》,张日晸《中者天下之大本赋》,赵先雅《五官牧民赋》,马伯乐《抱一为天下式赋》,杨峻《修辞立其诚赋》,龙汝言《三阶平则风雨时赋》,朱德华《大法小廉赋》,蔡家玗《耕织图赋》,王培尊《闻行知赋》,吴其浚《云无心以出岫赋》,陈沆、蔡如蘅同题《星宿海赋》,顾元熙《兰修馆赋》,计20人22篇。
第二,关注馆阁赋“因时相题”的作赋习尚和作赋活动。《见星庐赋话》在品评嘉庆馆阁律赋艺术的同时,也颇注意当时馆阁的作赋习尚与作赋活动。如卷三云:“馆阁中言历法之赋”,其最佳者如成世瑄《灵台仪像赋》、但明伦《齐七政赋》“二作,古法今法,略具于篇,可为言天文者之一助”。又曰“赋用卦名对偶,近来馆阁喜用之”,又曰“治河无上策,自古难之”,如读周祖培《星宿海赋》、郑瑞玉《疏川导滞赋》、陈沆《冯蠵切和题赋》“三作,而治河之原委,略见于此”;卷四云“近时馆阁之作,工拟体者亦复不少”;卷六云“馆阁多用律赋”;卷七云“近来馆阁喜用干支巧对”;卷九载嘉庆年间皇帝巡幸木兰举行秋猕旧典,“近时馆阁赋之者甚夥”,如陈沆、杨九畹、胡达源等人的同题《木兰秋猕赋》,“读此,可悟因时相题之法”。这里的所谓“因时相题”,表明了馆阁赋作者颂载朝政的创作趋向。
时人的作赋活动,如卷五所载吴振棫作《秋柳赋》、《落花赋》,黄玉衡作《罗浮蝶赋》事,即是嘉庆赋坛颇有价值的作赋史料。如叙黄玉衡作《罗浮蝶赋》云:
近得黄侍御玉衡《罗浮蝶赋》,体物精微,笔墨都带仙气,真推此题绝调也……侍御向官京邸,与盛广文大士,谭农部敬昭,吴解元梯、黄校录培芳、张进士维屏、黄孝廉钊,并余为八人,数为文酒之宴,分题刻烛,各褒一集,共订千秋。而侍御忽忽下世,三阅寒暑矣。今读斯篇,语语为仙蝶写生,却语语为自己写照,睹赋思人,涕横沾臆。
既叙作赋缘起、当时赋坛情形,又有赋论家对作赋者友情和赋篇情感内容的评说,颇可帮助读者了解林联桂及当时文人的交游与创作活动。
第三,明确叙载了翰林院馆课、散馆及“大考”的作赋活动。如卷四叙载:“(嘉庆)甲戌(1814)同馆之赋,工于押虚字之韵者”,有蒋立镛《博选为本赋》,龙汝言《击钵催诗赋》,祝庆蕃、陆以烜《兰亭修禊赋》,伍长华《金带围赋》,袭元善《阖门左扉赋》,祁寯藻《洋表赋》,张玗鸠《拙而安赋》,王丙《龙见而雩赋》,端木杰《鲁风鞋赋》,吴杰《知白守黑赋》,叶惟庚《天积众精以自刚赋》,徐铣《月饼赋》,万承宗《执两用中赋》、《智烛信符赋》等,计14人21篇;“(嘉庆)丁丑(1817)馆课,工于押虚字”之赋,有朱阶吉《学然后知不定赋》,裕泰《人情以为田赋》,徐培深、周贻徽、毛树棠同题《踊水机赋》,潘光岳《五官牧民赋》,郎葆辰、李钧、陈澐同题《学然后知不足赋》,张日晸《中者天下之大本赋》,时式敷《民得四生赋》,赵先雅《五官牧民赋》,岳镇东《支离为简要赋》,祥宁《农乃登麦赋》,王金策《菖蒲拜竹赋》,陈肇《民得四生赋》,陈功《盘山赋》,庞大奎《龙见而雩赋》,强望泰《豳风图赋》等,计19人28篇。
另外还提到“嘉庆戊寅(1818)大考,翰詹题是《澄海楼赋》,以‘故观于海者难为水’为韵,其时钦取一等一名者,则潘学使锡恩也”;又“(嘉庆)甲戌(1814)散馆,题为‘盘圆盂方’,此正两扇题格。其一等一名则为吴太史慈鹤”;“甲戌散馆题为《三阶平则风雨时》”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见星庐赋话》对当时馆阁赋的重视,主要表现为对馆阁律赋艺术的赏析及评论,我们将在下文作重点评述。
《见星庐赋话》自卷二至卷九,以具体作品为例,以“生新”、“见巧”为旨归,论评时人馆阁律赋艺术,解析律赋作法技巧诸如赋题、用韵、对偶、用字、拟古等,发表了颇具特色的赋论见解。
律赋是命题作文,能否把握好题义题旨即所谓审题,怎样恰到好处地破题、切题,往往是作赋成败的关键,因而自唐以来律赋对此都极为重视。如唐人《赋谱》曰“凡赋题……当量其体制,乃裁制之”①(唐)无名氏《赋谱》,见[美]伯夷《赋谱略述》附录《赋谱原文》,载《中华文史论丛》第49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清余丙照《赋学指南·论诠题》说“赋贵审题”。林联桂则以嘉庆馆阁赋为例,具体阐述了赋题的重要性及其用法技巧。
首先,是要正确审题,认清是何种题目,解透题旨,从而能够“避熟取新”,在人所习见的赋题下写出“栩栩欲活”的新意来。如《见星庐赋话》卷六曰:
论古之题,固喜纵横驰骋……而能手拈此以文赋之气格,加骈赋之精工,竟体如一笔之书,对偶有单行之气,致足法也。
赋题有枯而能腴,俗而能雅,点缀映媚,戛戛生新,渲染衬烘,栩栩欲活者。如胡承珙《安肃菜赋》……《棉花赋》……二作,皆人人眼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
赋题有论古言今、有俗有雅,有不同的体类要求。如“安肃菜”、“棉花”这样看似枯俗的题目,馆阁赋家胡承珙则能别出心裁,避俗入雅,渲染描摹得“戛戛生新”、“栩栩欲活”,具有了虽“人人眼中所有”却“人人笔下所无”的艺术效果。
若遇到枯寂的说“字”题,则应努力“破寂润枯”,写出“新颖警切”之赋:
王介甫《字说》,竹犬为笑,竹马为笃,久贻诮于东坡。穿凿附会之谈,原非大雅所尚。然赋家往往遇此等题,如“止戈为武”、“三人成众”、“一大为天”之类,又不能不因文释义,征引《说文》作渲染烘衬之资,为破寂润枯之计,此亦可备赋家之一格也。(卷五)
林氏举嘉庆时赋家吴孝铭《以一贯三为王赋》“耳呈而圣功备矣、口禾而和气应之。援心生为性之文,统三才而并贯”等赋句为例,指出此作“戛戛生新,可法也”;又举王文骧《三画连中赋》“盖众所归徃谓之王,参夫三极;而因而重焉斯曰贯,定以一中”诸警句,评之为“亦同一匠巧”,“皆新颖警切者也”。
就赋题类型而言,说理赋题或许更难工雅。但嘉庆后期馆阁赋中,却有能手写出不少或“精警老当”、或“明白晓畅”的理题之赋。对此,《见星庐赋话》卷五,用较多篇幅作了专门的总结论评,如曰:
赋遇理境之题,更难工雅。须得蹑根探窟之思,印泥划沙之笔,语无理障,文即赋心,乃称上乘……说理无头巾之气,练韵见手眼之高,此亦理题之精警者;
理题义蕴甚阔大,每有挂一漏万之虞,而能手却寻出两大意,包一切,扫一切,囊括全题,所谓群言得其要者是也。如陆庶常尧松《诚者圣人之本赋》,中幅寻出“修己、治人”两意;李太史象鹍《思艰图易赋》,中幅寻出“君道、臣道”两意之类是也。
上述数则,分析了理题“义蕴阔大”、“更难工雅”的特点,指出写作理境题“须得蹑根探窟之思”,更提出了“语无理障”、“说理无头巾之气”的要求。除此而外,还具体总结了一些理题佳作的作赋经验,如:“近人理题之妙,往往正喻夹写,双管齐下,此法最为警露”;“‘颜苦孔卓’题,本扬子《法言》,理境希微,最难名状。而何编修彤然一赋,以凌厉无前之笔,写欲罢不能之神,手法最为清健”;“理题之精警而老当,古朴而遒劲者,莫如陈殿撰沆《其自强不息赋》”;“理题有说理明白晓畅,无格格不吐之谈者,如王炳灜《讲易见天心赋》”。
至于取材经书之赋题,林氏则欣赏“以经赋经”之作。如曰:以《易经》为赋题,“能手偏斧藻《易》言,以《易》赋《易》”,如吴孝铭《闲邪存其诚赋》;庞大奎《主善为师赋》,“题本《书经》,而通篇多取材于《书》,以《书》赋《书》”。
其次,是要点醒赋题字面,握定题中要紧字眼。《见星庐赋话》卷三云:
文章三字诀,曰“新、警、醒”。而醒之一字,施之试赋尤宜。题中实字固要醒,即题中虚字亦要醒。
林氏在举蒋超曾《中必迭双赋》摹写“双”字、李象鹍《经正则庶民兴赋》摹写“兴”字以证“能迭醒实字”,胡达源《首夏犹清和赋》关合“犹”字、吴杰人《情以为田赋》关合“为”字为“能迭醒虚字”;又以徐焕营《道同术赋》摹写“同”字为“迭醒实字之最烂漫者”,赵先雅《崇正若指南赋》摹写“若”字为“迭醒虚字之最烂漫者”,并评曰:“细阅此种,自无肥头大脑、眉目不清之病。”
又卷七,论遇干支字面之赋题时,以为应于“赋内多用干支点缀映合题面”,有如吴孝铭《十二时竹赋》多用“丁、甲、庚辰、甲子”之类干支字映合题面,乃所谓“干支字面之题,用干支字面作映合,为本地风光之法”。律赋审题,既要点醒虚、实字面,更应握定题中要紧字眼。卷二第二条云:
赋题字面,固宜点缀清醒,而名手却将题中要紧之字层层点透,迭唤重呼。如徐熙画梅,千瓣万瓣,却无一瓣重复,令阅者目眩神夺。
林联桂认为“此诀近时馆阁多用之”。然后分析吴其彦《应天以实不以文赋》,抓住赋题中“应天以实”字面,一连用“以健应天”、“以和应天”、“以八征应乎天”、“以五位应乎天”、“以礼乐应乎天”、“以德刑应乎天”六句分层点透,紧扣题旨意蕴逐步拓展深化。其他如吴其彦、蒋立镛同题《甄陶在和赋》握定题中要紧之“和”字、赵先雅《五官牧民赋》握定题中之“五官”、张日晸《中者天下之大本赋》握定题中之“中”、马伯乐《抱一为天下式赋》握定题中之“一”字等,虽迭唤重呼,却无一重复。故“诸如此类,题字一喷一醒,然可法也”。
再次,是要明确题义层次,用种种方法因题制局,逐层叙写。如卷二首条曰:
赋题不难于旁渲四面,而难于力透中心。而名手偏能于题心人所难言之处,分出三层两层意义,攻坚破硬,题蕴毕宣,乃称神勇。
林氏接着举鲍桂星《夏日之阴赋》、裘元善《秋海棠赋》等六赋为例。如鲍赋紧扣题中夏日之“阴”这一关键词眼,中三段分“岩谷之阴”、“林樾之阴”、“亭馆之清阴”三层展开;裘赋紧扣题中“秋”字,中三段分“吟客寻芳”、“旅客他乡”、“少妇工愁”三层极写人们悲秋之况,均有“攻坚破硬”、“力透中心”之效,是“皆于题心生出三两层意义,使题扃洞开者”。
律赋之题,既有于“题心”分出“三层两层意义攻坚破硬”,还有按题义分为“两扇题”、“三扇题”的。这又如八股文作法,相题作文,题中含有两项论点的即作“两大扇”,题中含有三项论点的即作“三大扇”[3]5。
这“两扇题”,盖如《赋谱》所说的赋题“双关”。如唐李程《金受砺赋》,题中“金”与“砺”就是两层意义,故其赋起手谓“惟砺也,有克刚之美;惟金也,有利用之功”,因而李调元《赋话》卷三评之曰“双起双收”,“颖悟人即可作制义读”。对此,《见星庐赋话》卷四论道:
赋有两扇题法,须以两平还之,如八股之两扇格。如甲戌散馆,题为“盘圆盂方”,此正两扇题格。
然后举例,如获甲戌散馆吴慈鹤《盘圆盂方赋》云:“若夫贮水之器,盘以圆呈……爰有盂也,以方自持。”黄玉衡赋云:“观夫盘之为器也,平走珠圆……乃若盂之为制也,类方壶之峭削。”《盘圆盂方》赋题字面四字,“盘圆”与“盂方”正是两层意思即所谓两扇题格。吴、黄诸赋,均从这两扇并写,故林氏评之为:“此皆以两扇还题,不分轩轾,可法也。”
两扇而外,还有三扇题。《见星庐赋话》卷四曰:
赋有三扇题,亦须三平还题,如八股三扇题之法。如甲戌散馆题为《三阶平则风雨时》。
然后举王炳瀛赋云“其为上阶也……其为中阶也……是为下阶”,说明是怎样分三层叙写、怎样以三平还题的。林联桂还指出“然此题,亦有化三扇为两扇者”,如龙汝言赋云:“粤若上阶巍焕,天子圣明,……若乃中阶、下阶,以冯以翊。”诸如此类,就与八股文作法相同,据此也可以看出清时馆阁赋受到时文的影响。
所谓“起手”,即赋的开篇起笔,也就是唐以来律赋的“破题”,如浦铣说:“律赋最重破题。”[4]371清代律赋也很重视起手破题,如《见星庐赋话》既高度评价“唐人骈赋,制胜尤在起手。陡然而来,全题之巅也踞,全题之气已吞,全题之字逼清,全题之神欲动……此处最能动目”(卷一);但更多的还是论清代馆阁律赋的起笔之法。如卷六曰:
赋有如题直起,不必装头作冒,而古质朴重,屹如山立者,此法最为馆阁中制胜之技。如黄尚书钺《谢镇西泛江闻咏诗声赋》起笔……达侍郎麟《饮易三爻赋》起笔……皆原题直起,深得唐人遗法。
除这深得唐人遗法的“原题直起”之法外,清馆阁赋还有“颂圣直起”。如卷七云:“赋有颂圣直起者,矞皇典重,尤属应制所宜。如吴侍郎其彦《应天以实不以文赋》云‘圣天子德镜高悬,意珠朗莹’……诸如此类,可相题摹仿之耳。”
骈、律之赋的句式,多以四、六为常。但林联桂对于能突破四六而有创格的佳作,也颇欣赏。如《见星庐赋话》卷一说:“骈赋之体,四六句法为多,然间有用三字迭句者,则其势更耸、调更遒、笔更峭、拍更紧,所谓急管促节是也。”又说:“骈赋起笔,有用单句直起,领起通篇之势者。此法最称老横。如江淹《别赋》起句云‘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白居易《赋赋》起句云‘赋者,古诗之流也。’如此类者甚伙,今之试赋多仿之。”这是对“用三字迭句”及“单句直起”的肯定。再如卷六曰:
赋之起手处,有用七字句,如一七言绝句者,此唐初四杰之体。此格生新,最足拓人心目。如程太史恩泽《月中桂赋》起手云:“桂花氤氲满天阙,东海闻香西海没。谁家露苑生好风,一夕珊珊入明月。”
近时馆阁之赋,起手有迭用四字句,似未到题而题之巅已踞,题之气已吞,题之韵已流,题之脑已监。此诀最为超妙。如钱庶子林澄《海楼赋》起手云:“海远天青,楼高云驻。一层试登,万景争赴。”
馆阁赋既有“迭用四字句”的“超妙”之作,又有“用七字句”的“生新”之法,而上例所举程恩泽《月中桂赋》,起手四句全用七言,整齐浏亮,生动清新,韵律铿锵,读来宛如一篇七言绝句诗,真可谓“最足拓人心目”。
作赋限韵,是律赋区别于古赋的重要特征。赋的限韵,是指写赋要用所限定韵部的限定字押韵。唐代律赋限韵字数虽有二至十韵等多种形式,但在科举试赋中则多以八韵为主。故《见星庐赋话》卷一云:“唐人骈赋多以八韵解题。后之试赋率用此式。”赋既限韵,那么在所限的范围内,如何选韵用字,讲求平仄规律、押韵次序,以达声音协谐,就有很重要的意义。对此,《见星庐赋话》也有较多论及,如曰:
赋题所限官韵,近来馆阁巨手,固须挨次顺押,不许上下颠倒。而且顺押之韵,每韵俱押于每段收煞之句。此亦见巧争奇之一法。(卷二)
赋篇押韵,一般要依次用韵,即按照所限定的韵序先后挨次顺押。但清馆阁律赋不仅要求依次顺押,还规定每韵脚字应押在每韵或称每联四句的最末一句,如林氏在此段论说之后,所举蒋立镛《博选为本赋》、吴其浚《云无心以出岫赋》、陈沆《星宿海赋》三作,就是典型范例。故林氏最后总评道:“以上三作,皆研炼精工,每韵俱押于煞句之末者也。”又卷三曰:
古诗古赋,间有用过转叶韵者,有重沓韵者。律赋则不然,凡赋题所限官韵,或数字之中有一二韵相同者,挨次顺押之中,上下虽同一韵而前后不许重沓。此之不可不知也。
凡赋题所限之韵,有一二字相同者,前后固不许重沓。即韵字非相同而一二字同出一韵者,挨次顺押之处,前后亦不许重沓。此之又不可不知也。
这两则所论在挨次顺押之处,更有“不许重沓”细则,可见清律赋对押韵的讲求之严。以上是论押韵次序,林氏在每段论说之后均举清律赋作品为例具体说明之,可使读者了解或效法。
限韵之赋押韵,以押虚字最难工巧自然。浦铣《复小斋赋话》、李调元《赋话》、王岂孙《读赋卮言·押虚字例》等多有论及。《见星庐赋话》卷四亦认为:
馆阁之赋多限官韵,仿唐人八韵解题之例。然间字韵、限助语、虚字最为棘手。而大家偏从此处因难见巧,意外出奇,令阅者几忘其为虚字也
然后再举如蒋立镛《博选为本赋》押“唯”及“其”字韵、龙汝言《击钵催诗赋》押“皆”字韵、祝庆蕃《兰亭修禊赋》押“之”字韵、伍长华《农乃登麦赋》押“乃”字韵等为例,最后总结说:“皆甲戌同馆之赋,工于押虚字之韵者也。丁丑馆课,工于押虚字,所谓课虚无而责有者,亦多有可采之句。”
“禁体诗”,是一种遵守特定禁例写作的诗,如宋欧阳修雪中约客赋诗,约定凡“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字,皆请勿用”。后苏轼《聚星堂雪》诗《序》记载此事,并赞赏欧阳修“于艰难中特出奇丽”[5]248。《见星庐赋话》卷四,则以清潘锡恩《澄海楼赋》为例而论“赋亦用禁体”云:
诗有禁体,如苏东坡《聚星堂雪诗》之类是也。赋亦用禁体者,殆避熟取新、偏师制胜之一法也。如嘉庆戊寅大考,翰詹题是《澄海楼赋》,以“故观于海者难为水”为韵,其时钦取一等一名者,则潘学使锡恩也,其赋仿欧阳禁体,凡字涉水部者概不用。
赋用禁体,当然是一种有特别要求的用韵形式,更能见出作赋者“避熟取新、偏师制胜”的功夫。
律赋本自骈赋衍变而来,对对偶句式、意义和声音等方面的要求更为讲究。如唐人《赋谱》对律赋隔句对的论述就颇为细密,指出上句四字下句六字的“轻隔对”、或上六下四的“重隔对”,是唐律赋最重要的对偶形式。其实,四六隔句对在此后历代的律赋中也仍然最常运用。
《见星庐赋话》论对偶的篇幅不是很多,但仍以具体赋篇为例,道出了清代律赋在对偶方面的苦心经营。如卷三指出:“赋用卦名对偶,近来馆阁喜用之。然偶一为之,自然凑合则可,若有意专以此见长,终非大雅所尚。”卷六在“论古之题”时,谈到对偶“难于字整句工”,而若“有单行之气”,就足以法之。卷七则对清人律赋用数字、干支字等较为特别的对偶现象进行了分析评论,如其论以数字对偶说:
文章算博士,自来与“点鬼簿”同讥。然题遇“十八学士登瀛洲”、“三十六宫都是春”之类,又不能不借数目字面层层剔透,苦心与为分明也。然后再举具体赋篇赋句为例说:
朱学使阶吉《十八学士登瀛洲赋》,其起段云:“十八子名符图谶,宝箓先题;十八龄躬历戎行,琱戈早戢。”其中段云:“五色捧云端之日,一条衔头上之冰。词定翻澜,十八滩之璇源喷泻;笔真摇岳,十八盘之丹嶂峻嶒。迭或成双,三十六之洞天足领;骈还得四,七十二之福地齐登。”……
卿学士祖培《三十六宫都是春赋》,其前段云:“于三百六十六五度,可知气朔之盈虚;观三百八十四爻,是验行生之招揭。”其中段云:“……虽为六十四卦之乘除,不啻三十六宫之附属。《屯》《蒙》以下,二十四本十二之所成;《咸》《恒》而后,三十二乃十六而已足。”
上述朱、卿诸赋,将数字、卦名这些原本枯燥的文字恰到好处地运用在赋句之中,不仅对偶精工,而且还使赋篇增添了一份学理之气和抑扬顿挫的节奏感,故林联桂颇为肯定,以为“皆同一匠巧”。
接着,又以两则文字,论以干支字对偶。如前一则说“赋有干支字面之题,赋内多用干支点缀,映合题面”,如吴孝铭《十二时竹赋》之类。又一则云:
近来馆阁喜用干支巧对,径有题目非干支字面,而赋内喜用干支对偶者,亦避熟趋新之一法也。如杨庶常峻《无逸图赋》云:“无耽于逸,期寅畏之功深;相谱为图,著丁宁之意厚。”……陈庶常功《百谷仰膏雨赋》云:“黍生己而禾生寅,盼知时之好雨;祈于辛而耕于卯,冀应候以流膏。”
林联桂认为:“干支字面之题,用干支字面作映合,为本地风光之法。”而上述这两例,题目并非干支字面,但赋内却用了干支字对偶,如杨赋“寅畏”对“丁宁”,陈赋“己、寅”对“辛、卯”。当然更是“避熟趋新”之法了,林联桂评之为:“此皆以干支对偶,为新巧者也。”
所谓拟古,即模拟前人之作,这是自汉以来古代赋史上源远流长的作赋现象与作赋方法之一,也是从来论赋者并不回避的论题。对此,《见星庐赋话》亦有自己的看法,其卷四曰:
赋家拟体,譬诸书家临帖。正如双鹄摩空,不必此鹄之貌似彼鹄也。而不能禁此鹄之神不似颇鹄也。故拟古之赋,有貌似者,有神似者,有神貌俱不似而以不似为似者。唐贤以来多矣。
而近时馆阁之作,工拟体者亦复不少。如吴侍郎其彦《拟李程日五色赋》……以不似为似者也;孙太史源湘《拟庾子山小园赋》……慕拟逼真,此以绝似为似者也;李阁部照《拟唐王子安七夕赋》……不特神貌兼似,而且发乎情止乎礼义,大有《三百》之遗;常农部恒昌亦有《拟唐王子安七夕赋》,华缛茂密,情致渺绵,追拟古人,十得八九……许学使邦光《拟陆宣公登春台赋》……鲜洁妥适,大近唐人;李庶常逢辰《拟鲍明远舞鹤赋》……古质生动,方之明远作,不减唐临晋帖;王庶常玮庆《拟庾信华林园马射赋》,清新逼近开府……
又卷六曰:
荀卿《礼》赋,为赋家文赋之祖……尤未极灿烂之观也。罗庶常永符《秋为礼赋》,直仿荀卿《礼赋》体格,而四通六辟之论,千门万户之形,直能发前人之所未发。
馆阁多用律赋,而独能研都炼京,直入汉人之室者,如阮云台《盛京恭谒三陵成礼赋》,陈阁部荔峰师《拟潘岳藉田赋》,渊懿古穆,自是一代大手笔。而后来嗣响,能以古赋为律赋,上下纵横,奇古生辣,居然雄视等辈者,则莫如程太史恩泽之《雪夜入蔡州》一赋。
以上数则,均征引清赋为例,比较评说近时馆阁拟作之赋与前贤原作的短长优劣,论析了拟古之赋“神貌兼似”的辩证关系,表明了林联桂对时人拟体赋要与原作“异曲同工”、“直能发前人之所未发”的艺术追求。
《见星庐赋话》以较大的篇幅和较为丰富的内容来评论清代律赋艺术,其价值特色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该书以八卷(卷二至卷九)的主要篇幅,举具体作品为例评析清代馆阁律赋的艺术成就,可以说是一部以律赋品评为主的赋话集,既表明了赋话作者对当时馆阁律赋的重视,体现了时人评时赋的“当代性”赋论特点,同时也在历代赋话中别具特色。
其次,虽然《见星庐赋话》指导律赋欣赏和写作的性质明显,而理论性、系统性不强,并且在论古、律赋之别及骈赋的演进与“古赋”的分体方面承袭陆葇之说,乃至于在列举赋篇时尚有骈律不分、作者时代先后错乱之病;但该书在析评清代律赋时仍不乏赋论见解,如该书举大量具体作品为例,以“生新”、“见巧”为旨归,论评清代馆阁律赋的艺术成就,解析馆阁律赋作法技巧诸如赋题、用韵、对偶、用字、拟古等,并论及赋与诗及八股时文的关系。其中,尤其突出了赋家的“因难见巧”、“避熟取新”、“戛戛生新”,强调了律赋创作虽“人人眼中所有”却能“人人笔下所无”的艺术境界,即具有启迪意义。还有,其论“拟体”赋,颇为深入地论析了所谓“神、貌”之“似”或“不似”的意涵及其辩证关系,充分表明了对拟古之赋“神貌兼似”、“异曲同工”,“且发乎情止乎礼义”,乃至于“直能发前人之所未发”的审美意向。这是在目前所见古代关于“拟古”赋或所谓“拟体”赋的论述中,最有创新意义的赋论。
再次,该书作为一部以清代馆阁律赋品评为主的赋话集,在品评时赋的同时,征引整篇或整段的馆阁律赋作品多达200余篇,保存了较多在当时有影响的清人律赋作品,录存了丰富的清律赋文献;此外,也还记载有一些史传未载的作赋故事。因此,《见星庐赋话》兼具有清代赋论与律赋文献的双重价值,值得研究古代文学尤其是研究清代赋史者注意。
[1]何新文.中国赋论史稿[M].北京:开明出版社,1993.
[2]孙福轩.清代赋学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
[3]启功.说八股[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4]浦铣.历代赋话校证[M].何新文,等,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5]陈迩冬.苏轼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I222.4
A
1001-4799(2010)06-0078-07
2010-04-01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07JA751034
何新文(1953-),男,湖北通城人,湖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古典目录学研究;彭安湘(1974-),女,湖南湘潭人,湖北大学文学院2008级博士研究生。
熊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