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洁, 樊志民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杨凌 712100)
所谓“移民”,是指因各种原因长久离开原居地在别处居留下来重建家园的人口。葛剑雄在《中国移民史》中对移民给出了三个条件的界定:具有一定数量、一定距离、在迁入地居住了一定的时间。尽管中国历史上移民类型繁多,其特点也各不相同,但就其本质而言,基本可分为两大类——生存性和发展性[1]。中亚东干族是中国陕甘回民的后裔,目前总人口已接近12万[2]。陕甘回民起义失败后,他们为了生存,历尽艰险跨国西迁,属典型的被动生存移民。东干族中陕西籍回民占到一半以上,他们主要居住在营盘和新渠,至今仍说着陕西话,保留着陕西民俗,形成了中亚有名的“陕西村”。 100多年来,陕西村移民在异域繁衍生存,艰苦创业,积极发展经济,农业、手工业、商业和对外经济文化交流都有了长足发展,其经济发展表现出鲜明的本土性,呈现浓郁的关中特色。
清代陕西回民生活在我国农耕文明最早发祥地关中地区。自秦汉始,关中地区的农业开发即处于领先地位,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农业开发模式。关中地区的农业开发以开垦土地启动;进而兴修水利,通过灌溉改良土壤,扩大耕地面积;然后采用先进的农业生产经验精耕细作,提高单位面积产量。陕西村移民在中亚的农业开发也传用了这一模式。
从地域跨度来讲,移民“一定的距离”包含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指大的区域之间的移民;第二层次指省与省之间的移民;第三层次指郡、州、府之间的移民[1]。陕西村移民跨国迁移距离过万,属大的区域移民。农业社会对土地有很强的依赖性,如此远距离的迁移按说会对原来的农作方式带来影响,陕西回民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到达中亚后,他们精心选定楚河平原作为居住地。楚河平原和关中平原都属于典型的大陆气候,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极为相似,这样就最大程度弥合了远距离迁移带来的自然地理差异,为关中农作物种类和农业生产方式的传承和延续奠定了基础。另外,楚河平原还具有非常优越的农作条件。据清道光十一年《户部则例》,清代时关中平原每平方公里人口已过千人,陕西回民在关中渭河两岸只占有两万多顷(占全省十分之一)耕地,人均不过几亩;而楚河平原人口密度仅为每平方公里4.9人,地广人稀的自然条件适时促进了陕西村早期的农业开发。到1912年,仅营盘乡就开垦土地12 225公顷,人均近3公顷[3]。在耕地占有面积和土壤肥力不足的情况下,为了发展生产多打粮食,陕西村移民还带去了封建租赁制的生产关系,他们从吉尔吉斯人手中人均租种近5公顷好地[4],最大限度地发挥这些土地的生产力,提高粮食产量,摆脱了入境后的生活困境。
从战国时期起,关中平原就修建了众多的农田水利灌溉工程,著名的有郑国渠、龙首渠、六辅渠、白渠等。这些工程“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司马迁·河渠书),为关中地区农业开发和经济繁荣起到重要作用。楚河平原的大陆性气候同样存在降水不足的问题。为改良土壤,扩大水浇地面积,陕西村移民和其他东干族移民一起积极兴修水利。1882年,居住在哨葫芦的甘肃籍东干人引来了哨葫芦河水;1883年,东干人引来了楚河水,营造了大片水田,1885年播种了2 375普特(1普特=16.3805公斤)的水稻,共收获24 540普特的稻米[5]。1884年5月,东干人又开凿了吉尔吉斯历史上第一条运河,把卡拉苏河、楚河、哨葫芦河连在了一起,在楚河流域构建了完整的灌溉网络。水利工程的修建使流域内农田能够旱涝保收,用含有大量泥沙的河水对土壤进行淤灌,提高了原有农田的肥力,许多不适合开垦的荒地也被改造成良田。
历史上关中地区人口密集、人多地少,矛盾解决之法赖于精耕细作。陕西回民很早就掌握了根据土壤的品质、因地制宜发展农业生产的方法。陕西回民在关中居住时,大荔沙苑地区“其沙随风流徙,不可耕植……其中多树果瓜佳于他产”[6]。《秦疆治略·渭南县》也记载:“与大荔之沙苑接壤者具系沙地,不宜种麦,向植枣、梨、瓜、豆。”陕西村移民在楚河平原除种植关中地区原有的小麦、玉米等农作物外,还因地制宜种植了豆类作物、纤维作物和园艺作物,几乎使关中所有的作物品种在异域得以延续。七河省驻军头目费利得曾这样描写:“他们补充了该地区的劳动力,带来了中国传统的耕作技术,引进了不少好品种。”[7]其次,他们还利用关中传统农耕技术,改良土壤。生活在大荔的陕西回民农业生产中除使用“休间”、“轮作”、“套种”等农耕技术,以粪肥田外,还知道以灰肥田[7],他们通过灌溉洗卤,将新渠乡的盐碱滩改造成良田,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通过早期的农业开发,陕西村移民生产农产品不仅满足了最基本的生存和生活需要,而且出现了大量的剩余,为手工业和商业的经营创造了条件。
中国回族历来具有“大聚居、小分散”的特点,多居住在农牧经济交汇地带,他们在进行农业生产的同时也从事畜牧业经营,陕西回民将这一传统在中亚发扬光大。
关中地区毗邻陕北与甘肃,地处农牧交错带,历代有畜牧经营的传统。清时由于政府推行“护汉抑回”政策,当时关中地区陕西回民所拥有的土地,多为渭河沿岸和沙苑一带的沙地,农业产出有限,因此他们兼营畜牧,畜牧业成为陕西回族经济最重要的组成部分[8]。陕西回民移居中亚时,当时的吉尔吉斯还处在宗法制残余的封建社会,中亚多为游牧民族,畜牧业是最主要的生产部门。中亚广袤的牧场和以畜牧业为主的生产方式,给陕西村移民提供了发展畜牧生产的广阔空间,他们继续保持在关中时农牧结合的传统,亦农亦牧,走多元化和兼业性的发展道路,通过畜牧业来弥补早期农业生产的不足。
自唐代始,陕西回民就在沙苑地区屯垦放牧,畜牧品种主要有牛、羊、马、骆驼等。杜甫《留花门诗》:“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场撇烈。”就是其畜牧生活的写照。陕西村移民在农业生产中沿用关中地区铁犁牛耕的耕作方式,作为农业生产的主要的畜力,养牛非常普遍;另一方面,陕西回民积累了丰富的养羊经验,大荔沙苑的茧耳羊因用沙地刺蒺藜为饲料,其味鲜美,有“羊冠全省”,“蒺藜甲天下”之誉[9]。由于回族饮食习惯的特殊要求,养羊在其养殖业中独占鳌头。牛羊成为陕西村移民畜牧经营的最主要品种。
陕西村移民饲养的牛羊除了满足日常饮食的需要,还依托畜牧业发展屠宰业和皮毛加工业。中亚气候寒冷,他们用羊皮制作衣服御寒,将皮革和羊毛贩运到俄罗斯,为纺织业提供原料。陕西村移民也养马,但主要用于运输业。当时东干人聚居地七河省不通火车,他们组织了自己的马车队,穿梭于东亚和新疆的伊犁,利用马车进行贸易,开辟了伊宁—盘菲洛夫—阿拉木图—比什凯克—塔什干的贸易“黄金线路”[10]。以上原因促进了陕西村养殖业的发展,畜牧经济作为农业经济的有力补充,也为手工业经营和商业贸易奠定了基础。
陕西村移民的手工业经营门类齐全,主要围绕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展开,以农具制造、粮油加工和日常生活用品加工为主。
1.制造、创制农具,满足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需求
陕西村移民中多能工巧匠,主要有铁匠、木匠、石匠和篾匠等,他们谙熟关中农具制造方法,制造出了各种铁制农具、木制农具、石制农具和竹制工具,能够满足垦殖土地到粮食加工的整个要求。他们还专门创制和改进了一些用于蔬菜种植的农具,为了平整菜地,他们自制了小铲铲、七股木耙、八股铁耙、长柄铲铲等工具[10]。这些农具使用趁手,提高了作物产量,方便了日常生活。
1.以家庭作坊为单位对农产品进行粗加工和深加工
陕西村移民在碾坊碾米,磨坊磨面,在油坊用油菜榨油,他们还建立了糖坊、粉坊和醋坊等,对粮食进行深加工。这些作坊以家庭为单位经营,加工工艺和关中地区传统工艺完全相同。以做醋为例,就有选料、消毒、发酵、贮藏等多道工序,并且每道工序都有严格的要求,他们加工出来的产品品质精良,颇有市场,成为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2.生活用品加工门类繁多,饮食业颇负盛名
陕西村移民中有笼匠、鞋匠、银匠、剃头匠、泥瓦匠、皮匠、修理匠等,这些匠人没有自己的铺子,他们忙时务农,农闲时服务于民众。另外,回民饮食在中亚也非常有名,陕西村移民开的回族风味的饭馆到处都是,在首都阿斯塔纳有30多个陕西饭馆,获利颇丰。
除了进行手工业生产,陕西村移民还秉承民族传统进行商业经营。清代时陕西回民经商者人数众多,《查禁新教苛抚激变疏》中载:“西安回民大半耕种畜牧暨贸易经营,颇多家道殷实,较其他处回民稍为体面。”[11]陕西村移民秉承了回族经商的天赋,他们一过境就站在了中亚商品经济发展的最前列。早期通过中国最传统的贸易方式沿街叫卖蔬菜、瓜果和日用品;随着剩余农产品的增加,为了让剩余农产品尽快进入商品市场,居住在城里的陕西村移民则设立铺子进行商品经营,到1913年,仅营盘乡庄就开了10个铺子,资金有5 000卢布。他们还自建商队进行商业贸易,将工业发展所需要的羊毛、兽皮、皮革等运到俄罗斯,同时从俄罗斯贩回需要的工业品,加快了商品流通。这些商品活动丰富了中亚各民族的经济生活,也加强了中亚各民族之间的联系。
移民网络说也称社会资本理论,是1987年由道格拉斯·梅西等人在“社会资本论”的基础上提出来的。移民网络是指移民和仍在原居地的亲人、朋友基于亲情、友情所建立起来的种种联系,“移民网络是一系列人际关系的组合,其纽带可以是血缘、乡缘、情缘等。”[12]苏联解体后,借语言和中国改革开放之便利,许多东干人参与到中国和中亚国家之间的贸易往来中,陕西村更是借血缘和地缘的优势,积极和国内,特别是和陕西西安进行经济交流,对外经济交流表现出浓郁的故土情结。
百余年来,陕西村移民与故土音讯隔绝,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开始来往,1991年中国代表团首次访问了陕西村,场面极为轰动。之后,陕西村和国内的经济交流十分频繁,很多陕西村移民都回过故乡,有的还寻访到了亲人。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东干协会会长、江布尔州陕西集体农庄主席胡安塞1994年后先后20多次来到西安,从陕西引进了制砖机及生产饼干、油漆的设备,办起了工厂;1997年,为了解决哈萨克斯坦蔬菜短缺问题,胡安塞又从陕西引进温室大棚技术,成为中亚第一家引进此项技术的农庄;他将培植蘑菇的技术引进陕西村,召开农业技术推广会,蘑菇栽培技术迅速在哈萨克斯坦及周边国家推广开来[13];在西洽会上陕西村还与咸阳政府签订了协议,将小麦、玉米、红富士苹果等优秀品种引种过去。先进技术的引进,促进了陕西村和中亚工农业的发展。
由于中哈间贸易关税比中俄低,而俄哈间实行零关税,因此中国大量商品从哈出口。陕西村移民瞅准商机,发挥经营特长,借助中间商的角色,占领了中俄贸易的中转站。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矿产资源丰富,铬、钨探明储量排世界第一,铝、铁等储量也位居前茅,但其经济主要靠石油出口,工业落后,服装、家电、机械等都靠进口,哈萨克斯坦政府希望胡安塞利用与陕西的血缘关系,从中国引进资金,并欢迎陕西企业家到哈投资,提出免税3—5年的优惠政策。现在东干协会在西安设立了办事处,每年都送300多个孩子到西安学习“老家的文化”[14-15]。陕西村还计划发展旅游业,建立李白纪念馆,让更多的国内游客特别是陕西游客去陕西村旅游参观,陕西村和中国的经济文化交流日益密切。
陕西村移民移居中亚后,经济发展保留了在陕时经济发展的特色,其移民经济发展一直走在中亚各民族的最前列,已成为中国海外移民的成功范例,其移民经验也给我们以重要的启示:(1)迁入地和迁出地相近的自然地理条件,能够使移民沿用原有生产方式,降低迁移成本,完成经济发展所需要的早期积累。(2)移民聚居生活利于保持原居地的民俗和文化。中亚陕西村移民之所以能够保持鲜明的陕西特色,原因就在于过境后陕西回民一直聚居在一起,这种群居生活的方式能够较好抵御外来文化的影响,最大程度保留了他们在陕时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3)充分利用血缘、地缘、情缘关系,加强和故土的经济文化交流。陕西村近年来到陕西的寻亲活动和经济文化交流活动,不但推动了自身经济的发展,同时提高了他们在中亚的政治地位。(4)发挥移民草根领袖的作用,重视移民过程中的文化融合问题。中亚东干族的跨国移民行动,领袖人物白彦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移民过程中,中亚伊斯兰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使得他们得以在域外安居乐业。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当代,人口流动成为主流趋势,我们可充分借鉴陕西村移民的经验教训,推动移民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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