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古典实用主义和新实用主义的范式转变

2010-04-08 03:36陈四海
关键词:实用主义杜威古典

陈四海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古典实用主义运用传统哲学自身的范畴对传统哲学发起最后一击,虽然有很多革命性的创见,遗憾的是被其陈旧的传统哲学气息掩盖了。所以,当分析哲学把清新的现代逻辑气息带入到美洲大陆后,古典实用主义很快就溃不成军。分析哲学和实用主义的嫁接为新实用主义的复兴奠定了基础,新一代的学者面临着分析哲学的衰落和困境,于是他们再一次向欧洲大陆寻求思想助力,但他们发现欧洲的思想家如哈贝马斯已经开始转向社会和政治问题,而这正是古典实用主义的基本哲学精神,所以这鼓舞了美国新一代的学者,他们在一种新的宽宏的学术视野中寻求复兴古典实用主义的思想资源。在这一过程中,实用主义实现了从经验向语言的范式转变。

一、古典实用主义和经验

古典实用主义者开始运思的时候,新逻辑也在酝酿过程之中。欧洲大陆沉浸在反心理主义的思想氛围中,新逻辑的发现者和现象主义者所担心的是心理主义的主观立场会阻碍绝对真理的获得,而古典实用主义者所从事的是古典哲学的扫尾工作,即对二元论哲学的彻底清除。对古典实用主义者而言,二元论哲学所带来的知识论难题只是一种假象,是认识论的狭隘立场所造成的,只要我们回复到前认识论立场,就可以消除这种二元对立。

美国在19世纪末实现了国家独立和民族富强,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在这样的时代氛围受到了乐观而自信的欢迎。人与环境的关系问题就成了哲学家思考的重要问题。美国人对西部的成功开发让很多人实现了梦想,所以外部世界对于美国人来讲并不意味着危险而是意味着无限的可能;并且在面对未知世界的时候,美国人喜欢在前进中摸索和学习,而不是首先得到静观的真理。古典实用主义的哲学就是这样的时代氛围的反映,它带有典型的进化论和乐观主义的精神。这一点集中体现在“经验”概念上。

皮尔士是古典实用主义的奠基人,他在分析概念的意义过程中提出了一个证实原则,即概念的意义在于它与生活行为的可设想的联系,皮尔士将这一学说命名为“实用主义”(Pragmatism)。皮尔士之所以没有听从朋友的劝告,把他的学说命名为“实践主义”(Practicism),乃是因为对于皮尔士这样“从康德那里学习哲学并习惯于以康德学说的术语来思考的人”[1]来说,“实用”(Pragmatisch)和“实践”(Praktisch)是有天壤之别的:“实用”表达了与人类的特定目的的联系,是基于经验并且适用于经验的;而“实践”则是适用于先验的道德律的。皮尔士的这一严格区分预定了古典实用主义运思的经验维度,亦即把现实的生活经验而非先验的道德律作为哲学关注的对象。

詹姆斯指出纯粹经验是混沌未分的,并不具有内在的二元性,但是在一段未分的纯粹经验和其它不同段的纯粹经验发生联系时,既可以作为客观的所知物的角色,又可以作为知者和精神状态的角色。詹姆斯以我们身处于其中的房间为例,我们关于房间的纯粹经验仅仅是一个混沌未分的“这”,但是关于房间的纯粹经验既可以作为我们大脑中所意识到的精神状态而存在,也可以作为物理状态的外部实在而存在,原因就在于同一个“这”可以分别被纳入到不同的经验进程中,“其中一个是读者的个人传记,另外一个是以这个房间为其部分的那座房屋的历史。”[2]詹姆斯的彻底经验论意在破除人为的主客区分,通过回复到前认识视阈,恢复经验的流动性和统一性。他所强调的有两点,第一,经验是先于主客二分的;第二,经验的价值在于对实践行为的引导作用。

杜威是从经验和自然的关系出发来阐述他的经验思想的,他赞同詹姆斯的纯粹经验的混沌未分性。相比之詹姆斯的强烈心理主义的意味,杜威把目光投向了人在自然界中的生活历程。对于杜威来讲,经验不是一个认识论概念,而是生活本身,并且就我们人类在自然中的生存来讲,经验也不是将人和自然区分开来的屏障,而是将人和自然进行有效连接的通道。杜威指出:“‘经验’是一个詹姆斯所谓具有两套意义的字眼。好像它的同类语生活和历史一样,它不仅包括人们做些什么和遭遇些什么,而且也包括……能经验的过程。”[3]从古典实用主义三杰对经验的阐述来讲,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第一,古典实用主义虽然不赞同康德关于实践理性的绝对命令的先验形式,但却继承了康德对理论理性的批判,在人的实践活动的意义上来谈论经验,而不是在认知理性中,在认识论意义上来谈论经验。经验不是感官对外部世界的反映,而是人的生存和生活本身。第二,古典实用主义的经验概念是整体论的和一元论的,所以从这个经验概念得出的就不是符合论的真理,而是发生论意义上的真理。第三,古典实用主义的经验论思想和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的联系密切,是人与自然的密切互动,而不是人对自然的被动反映。第四,古典实用主义的经验论中包含有反本质主义、反基础主义和反镜式反映论的思想,这些思想被新实用主义加以继承和复兴。

新实用主义者继承了古典实用主义对二元论哲学的清除,但却采取了不同的策略。罗蒂指出:“我们没有特殊的理由使“心的状态”与“物的状态”截然分开,因此与一种叫做“意识”的实体发生形而上学式的内在关系”[4]。这表明古典实用主义和新实用主义在反对传统二元论哲学方面是一致的。不同之处是詹姆斯和杜威是通过经验内部的相互关系去取代意识的认知职能进而取消意识实体的,而罗蒂则是把心物的本体论区分转化为我们对于世界的不同描述——语言的区分。我们认为正是因为在古典实用主义和新实用主义之间存在从经验向语言的范式转换,才使得他们对同一哲学论题采取了十分不同的表述方式。

二、新实用主义和语言

古典实用主义者在使用经验概念时,已经感到有些吃力,因为这个概念本身具有太多的二元论意味,所以古典实用主义者就处在一个用古典哲学的概念清除古典哲学的问题的尴尬立场上。古典实用主义的努力就如同是冷兵器时代的最后一战,新逻辑的隆隆炮声及其所带来的语言学转向很快就将它们掩盖了。

新实用主义名下的哲学家大多有分析哲学的背景,当他们对分析哲学的困境进行反思时,他们开始向欧洲大陆寻找新的思想资源,但是当他们发现大陆哲学家如哈贝马斯等转向了对社会和政治问题的关注、而这一点在古典实用主义那里同样得到了精彩的表述时,他们便试图复兴本土的思想资源。我们主要是以罗蒂为代表来考察新实用主义是怎样将自己的基本哲学精神和语言论题结合起来的。

罗蒂认为古典实用主义和新实用主义的分界点就是语言学转向。“我不认为在基础方面有任何重大的差别。我对于语言哲学很关注,而杜威并不。这是一个理智背景的问题,我成长于分析哲学特别是语言哲学的基础上。”[5]106实用主义哲学家认为哲学没有固定的主题,把论题由经验转向语言是思想史中一系列偶然事件的结果,并不在于语言能够比心灵能更好地反映和符合实在,哲学的目的在于要对社会和人生有所助益。因此,实用主义从固守自己的经验话题到主动采纳语言话题这一转化本身已成为其基本哲学精神的注脚,即一切都只是工具,只有生活才是目的。后期维特根斯坦否定了早期语言和世界同构的思想,回到日常语言的丰富使用当中,认为语言就如同我们的工具一样是复杂多样的,我们要在语言的使用中而不是对语言的理想抽象中来把握语言。新实用主义对语言的看法继承了后期维特根斯坦关于“意义就是用法”的思想,从语用学而不是语义学的角度来看待语言。罗蒂更是基于西方哲学的发展线索指出,当我们因反映论的困难抛弃了“意识”概念之后,我们用“语言”取代它来映现世界,那么同样面临着反映论的困难。“因为我们关于意识所问的那一类问题,现在同样可以拿来质问语言。”[6]21在维特根斯坦和戴维森的帮助下,罗蒂提出了一种“偶然”的语言观,这种语言观虽然无助于共相概念的形成和知识的获得,但却可以增进理解和人类交流,进而实现自由。戴维森的语言观是一种生长的语言观,和古典实用主义的经验概念一样具有明显的进化论色彩。

隐喻是一种独特的语言现象,隐喻在字面和隐含之间存在一种张力,由此就产生了两个问题:“什么是“隐喻意义”?以及听者如何能够轻易地就理解了隐喻意义?”[7]关于隐喻意义,传统观点认为字面和隐含是两种不同的意义。但由此产生了一个问题,就是当言说者说出不同于隐喻意义的字面意义时,听者是如何理解隐喻意义的?戴维森在《隐喻的含义》一文中提出了自己的隐喻理论来解决这个困难,他认为隐喻不存在超出其字面意义之上的言外之意,隐喻和字面意义是一致的。“隐喻是通过对语词和语句的富于想象力的运用而造就出来的某种东西,隐喻完全依赖于这些语词的通常意义,从而完全依赖于这些语词所组成的语句的通常意义。”[8]

虽然戴维森的思想有些矫枉过正,并且后来塞尔用言说者意义加以修正。但在这里我们关注的是由此带来的语言观的变革。戴维森认为隐喻并不是语言的一种独特现象,我们的语言在本质和起源上都是隐喻。因而他给我们描绘了一副关于语言演变的生动历程,语言的历史就是旧的隐喻不断死去,变成基座,进而不断产生出新的隐喻的过程,这一过程和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中珊瑚礁的形成过程是一样的。这种语言观即打破了语言映现实在的柏拉图主义,又打破了语言映现心灵的浪漫主义。罗蒂认为它可以带来我们对人类社会的全新理解。

罗蒂认为语言演变和社会变革之间有一种密切的关系。在某种意义上说,社会变革就是由语言演变推动的。“凡历经语言的改变,从而不再把自己视为必须向某种非人的权力负责的人,终将变成一种新的人类。”[6]17因而,如果语言处在不断地演变过程之中,那么人类社会也不会以一种社会形态为理想,而是处于不断地发展进程之中,自由而不是某一种社会形态才是人类追求的目标。

罗蒂虽然看到社会发展和语言演进是互动的关系,但他仍然夸大了语言的先验性,似乎我们单凭语言的学习就可以把自己改造成全新的人类。但很多时候,是社会的变迁改变了我们的信念,我们不得不以全新的语言来言说,并习惯这种言说而成为一种全新的人类。这个时候,社会的变迁具有同等地位的先验性。这一点罗蒂并非没有认识到,只不过在他潜意识里明白肯定社会的先验性,就会阻碍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阻碍我们创造更为美好的未来。倘若如此,罗蒂的“狡猾”也是值得原谅的了。

正如罗蒂自己所说,“在分析哲学内,杜威的论题——或者说杜威对传统二元论的批判——在语言哲学中,特别是被奎因和戴维森得到了更好的表述。”[5]106在罗蒂这里,我们看到在历经范式转变之后,古典实用主义的基本哲学精神是如何得以保留的。

三、结语

我们对实用主义的衰落和复兴过程进行考察,目的不在于提供一个历史沿革的事实说明,也不在于对此一过程提供一个具有必然性的因果说明。我们想考察的是在这巨大的断裂之下潜藏的暗流和绵绵不绝的基本精神是什么。我们认为对传统哲学的改造和保持与生活实践的紧密联系是古典实用主义和新实用主义所共同具有的基本精神。实用主义哲学是以“危机—哲学的改造—生活”的动态模式展开的,当一种哲学形态脱离生活实践的理论倾向在社会生活领域引发宗教信仰和民主政治等价值的危机时,实用主义者便开始通过对这种哲学形态进行改造,以使哲学关注的目光回复到生活实践之中来。实用主义在发展的三个阶段分别面对传统二元论哲学、分析哲学和后现代主义,在吸收和借鉴这些理论学说的过程中,实用主义者保持了一种自觉的警醒,对这些哲学形态脱离生活实践的理论倾向进行了自觉的抵制和批判。

关于实用主义的评论自其产生之日起就存在很多争论,并且在实用主义哲学家内部也未能达成一致,不论是古典实用主义还是新实用主义之间,甚至新实用主义阵营更加分散,分歧也更加剧烈。但是从詹姆斯的观点来看,这些不同的理论都意在对于我们生存于其中的宇宙能够出力,它们之间的差别是微不足道的。涂尔干认为:“实用主义同社会学一样都讨论生活和行动的意义,二者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9]实用主义从来就不是新的东西,正如詹姆斯所说不过是一些旧思想方法的新的名称。我们认为实用主义不仅是对哲学中的某些倾向性的思想向度(未来主义、经验主义、理论和实践的统一)的肯定,更重要的是它是对哲学作为生活实践的古老哲学理想的复兴。

在古希腊的哲学家中,尤其是苏格拉底身上,我们发现了哲学作为生活实践的榜样。他的追求大部分集中在“人应该怎样生活”这个问题上,他的答案就是: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实用主义的大部分思想实践与复兴这种古老的哲学生活有关。我们所说的哲学生活一方面是指像苏格拉底一样把哲学作为一种生活实践,另一方面则指哲学的目的在于服务于生活实践而不是为追求真理而追求真理。

传统的二元论哲学把理性和真理看作理智活动的目的,古典实用主义正是对这一观念的反动。实用主义的创始人宣称概念的意义在于它与生活行为的可设想的联系,皮尔士把生活看作既是哲学研究的出发点也是归结点。詹姆斯的哲学目的在于论证科学时代信仰的合理性,不也意在为具有宗教文化背景的西方人提供一种可选择的生活方式吗?他的多元宇宙观宽容地把把所有的哲学理论都看作是我们对于自己生存于其中的宇宙的看法,都力图对于这个宇宙的发展能够出力,它们的差别是微不足道的。杜威认为哲学在采纳经验法之后,将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哲学理论了,而是一种借助于哲学对于生活经验的研究。杜威把理智活动的范围限定在生活经验范围内。杜威的民主观是其社会政治思想的主要内容,他超出把民主看作政治机制的框架,把民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民主的实现在于每个人每天的生活实践。

罗蒂和后现代主义都把社会和自我看作时间和机缘的产物。但是后现代主义所带来的文化悲观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让不仅对私人的完美而且对共同体的社会怀有深深责任感的实用主义者感到不满。新实用主义在恢复哲学作为生活实践的古老理想方面是与后现代主义针锋相对的。罗蒂认为在看到自己信念的相对性和同时对它们承担责任之间并不存在矛盾。罗蒂构造了一个自由反讽主义者作为未来自由主义乌托邦社会的主要公民形象。罗蒂所设想的自由主义乌托邦同杜威的民主社会一样是一个不断实现的过程,而非与特定真理趋于一致的过程。

实用主义在某种意义上继承了康德的未竟事业,即认为我们的理性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以真理为目标,以真理为目标的知性应该受到限制。对于纯粹的实践理性来讲,实践和正当才是其目的。实用主义带给我的启示就是:“哲学必须与道德、政治、信仰和价值问题有深入的联系,而不只是努力模仿自然科学或者将自己迷失在超验的形而上学之中。”[10]

参考文献:

[1] 陈启伟.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辑[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124.

[2] 威廉·詹姆斯.彻底的经验主义[M].庞景仁,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7.

[3] 约翰·杜威.经验和自然[M].傅统先,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10.

[4] 理查德·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M].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468.

[5] GIOVANNA BORRADORI.The American Philosopher[C].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

[6] 理查德·罗蒂.偶然、反讽与团结[M].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7] William G. Lycan.Philosophy of Language[M].Second Edition.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8:175.

[8] 戴维森.隐喻的含义[M].牟 博,译//语言哲学.A.P.马蒂尼奇,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844.

[9] 爱弥尔·涂尔干.实用主义和社会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1.

[10] 理查德·舒斯特曼.哲学实践[M].彭 峰,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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