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娟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对话与狂欢:巴赫金的人文精神解读
陈明娟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巴赫金的对话与狂欢化理论具有统一的思想内涵,即它们关注的中心都是人,是对人的生存状态及其本质的独到发现。对话理论反映了人类的思想本质,狂欢化理论则揭示了人类生长和发展的精神力量。对话和狂欢化理论从两个维度表达了巴赫金对世界的哲学思考和对个体生命、对人的价值充满关怀的人文主义精神。
巴赫金;对话理论;狂欢化;人文精神;复调
Abstract:The theory of dialogism and carnivalization reflect consistency in Bakhtin's thoughts, as they both focus on human beings.They are Bakhtin’s unique discovery of human nature and their existence. The former reflects the essence of human thought while the latter reveals the core significance and power of human growth and development. The two theories give expression from two angles to Bakhtin's philosophical thinking about the world and his humanistic spirit centering on the existence and values of human beings.
Key words:Bakhtin; the theory of dialogism; the theory of carnivalization; humanistic spirit; polyphony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提出的对话和狂欢化理论改变了人类长期以来在自我认识中的传统思维方式,对人文学科的各个领域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为他享誉世界奠定了基础。美国研究巴赫金思想理论的著名学者凯特琳娜和迈克尔指出:“巴赫金向读者提出的最大问题不是要吸收一套陌生的新名词,也不是要重新思考任何个别的认识范畴。……巴赫金的难题在于:他对我们的思维方式提出了要求,要我们改变用来进行思维的基本范畴。”[1]巴赫金的对话和狂欢化理论有力地挑战了雄踞西方数千年、强调中心和权威、崇尚等级和规则并以独白意识为前提的正统的世界观,深刻地动摇着西方传统语言观中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这种处于霸权地位的世界观和语言观排斥异己,以压倒性优势湮没了其他声音。而“巴赫金以其灵敏的耳朵,在正统世界观的‘专横话语’中聆听到了‘狂欢节’的回响。……它颠覆着认识论中的等级制,……让边缘与中心恢复对话与交流,并让区分开的二元在冲撞、交流、对话中发出新的性质和功能”[2]。对话和狂欢化理论表达了巴赫金对世界的哲学思考,充满了对个体生命和对人的价值关怀的人文主义精神,具有统一的思想内涵。
巴赫金在 1929年发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1963年修订版更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从小说语言入手,围绕使用语言的“人”这一中心,提出了备受学界关注的复调小说理论。他指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斯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一个基本特点。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不是众多的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按照作者的统一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间不发生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主要人物,在艺术家的创作构思之中,便的确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3]4-5在陀氏描绘的多元、复调的世界中,没有权威与中心的优势地位,没有阶级与等级差别的樊篱,有的是代表不同意识的、具有充分价值的个体的声音和它们之间的平等对话。
巴赫金提出复调小说这一全新概念以区别独白型小说。独白型小说的特点在于作品中本质上只有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就是作者的声音。而在复调小说中,作者并不用自己的权威与声音淹没作为独立主体的主人公的声音。每个人物都是自己话语的独立主体,凭借这种主体资格,人物之间、人物与作者之间展开深入、未完成性的对话,从而揭示一个时代的深层图景。复调小说的本质就是对话性,是具有同等价值和主体性的不同意识的并置和交锋,而对话性既是人类生活的本质也是人类语言的本质,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就在于与他人进行不断的对话与交流。巴赫金将小说语言的对话性作为切入点,深刻揭示了人的生存状态,反映了人的思想本质。对话性的研究始终以人为中心,表达了他关于人的本质的见解,体现了巴赫金的人文精神的思想精髓。
狂欢化是巴赫金在阐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小说时所提出的一个重要理论,其后,他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和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一书中又对这一理论作了全面阐释。在《陀氏诗学问题》的第四章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小说体裁的历史渊源时,巴赫金指出,中世纪的人们似乎过着两种生活:一种是常规的、十分严肃的、服从于严格的等级秩序的生活,充满了恐惧、教条、敬畏和虔诚的气氛;另一种则是狂欢广场式的自由自在、疯狂恣情的生活,充满了两重性的笑、广泛而随意的交往和颠覆一切神圣物的力量。他发现古希腊、罗马的庄谐体体裁与狂欢节民间文艺有着深刻的联系。根据欧洲小说体裁的三个基本来源,即史诗、雄辩术和狂欢节,巴赫金提出了形成欧洲小说的三条线索:叙事、雄辩和狂欢体。庄谐体便是沿着狂欢节而形成的狂欢体这一线索发展而来,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对话型小说就是庄谐体的变体。这种体裁以古代狂欢节的世界感受和自由平等的对话精神为基础,揭示了人的理想状态和人类强大的生长精神。
狂欢化的实质就是一种人间最自由、最民主、最广泛的对话形态。巴赫金指出,狂欢化是广泛对话的基础,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处于永不停歇的、狂欢化的自由平等的对话之中。狂欢节的世界感受体现的核心思想就是人人平等并且处于永恒的更替、生长之中。狂欢化理论寄托了巴赫金关于人的乌托邦理想,即一种理想化的人文精神。由此可见,狂欢化与对话理论有着共同的指向:它们关注的核心都是人,是关于“人的神圣和自由”的理论。
在《陀氏诗学问题》中,巴赫金提出并精彩地论述了他著名的对话理论和对话主义思想。巴赫金认为,对话交际是语言生命的真正所在。“语言的整个生命,不论是在哪一个运用领域里(日常生活、公事交往、科学、文艺等等)无不渗透着对话关系”[3]242。对话关系并不等同于日常生活中的对语之间的关系,它比实际对话中的对语关系更广泛、更多样、更复杂。任何两个表述无论在时间和空间上相距多远,只要从涵义上加以对比,便会显露出对话关系,条件是它们之间只须存在着某种涵义上的相通之处(哪怕主题、视点等部分地相通)。文学活动中存在着多种对话关系,作品中不仅包含人物与人物的对话,而且还有作者与人物,读者与人物,作者与读者的对话,今天的读者与过去不同时代、民族的读者之间,都存在着对话关系[3]241-244。巴赫金以对话关系的探讨为基石,竭力沟通文化世界与生活世界、思想领域与人类现实生活,进而反映人类的思想本质。他认为对话是人类生存的最低条件,没有语言和话语的联结和沟通,人类的生活也就无法维持。
在研究陀氏复调小说的对话特征时,巴赫金关注的是人作为个体生命的存在和其与世界交融的状态。他研究的核心涉及到“一个可以思考、可以观察、可以珍爱的中心。这个中心就是人,在这个世界中一切之所以具有意义和价值,只是由于它和人联系在一起,是属于人的。”[4]巴赫金的以“超语言哲学”为基础的历史诗学秉承了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以来对语言的关注,同时根据语言实践的社会基础和历史的变化来解释语言符号系统所确定的形式和意义统一的特殊性,反对语言学和文学研究的工艺化倾向。他认为布拉格学派的雅各布森以无视行为语境的“电报发送图”来阐释对话的本质,是对对话的消极理解。积极理解,须考虑复杂语境,即不但要理解言语的词典意义,还要揣度言谈者为何这么说[5]。巴赫金就是怀着这样一种积极的、包容的态度来研究“微型对话”和“大型对话”的。他肯定陀氏小说中不同意识的主体地位并且聆听到其中各个意识主体的平等对话,从而发现了被权威和正统的世界观的轰鸣之声所湮没的、来自草根阶层的“狂欢节的回响”。这个“众声喧哗”的世界是巴赫金在陀氏小说中发现并希冀在现实生活中得以构建的人类家园。对话理论的提出不仅突破了人们惯有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更深刻体现了巴赫金世界观中的平等意识和对个体价值的尊重。
在考察作者和主人公的关系时,巴赫金发现,陀氏创立了作者与笔下人物的一种独特关系, 其笔下人物不再是沉默的奴隶,而是自由的思想主体,因而陀氏的小说世界拥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时空——一种对话性的、双向流动的,因而是未完成的、敞开的时空。独立于作者意识之外的主人公意识是具有生命力的意识,犹如活生生的人,只要活着,其生活的意义就还没有完成,因为他还没有说出其最终的见解。因此,主人公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内在的未完成性。作者只有保证主人公的独立性、保证其与主人公的对话性、保证主人公的意识处在作者意识之外,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出人类生活和人类思想的本质。作者只有扩展、深化和改造自己的意识,使它能包容具有同等价值的他人意识并与其产生一种特殊的、以往从未体验过得对话交际,才能深入探索人们永无终结的内心奥秘[3]91。通过考察作者和主人公的关系,巴赫金揭示了陀氏复调小说对话性的三层意义:即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平等的关系、主人公的内在未完成性和对话能揭示人们内心奥秘的功能。
巴赫金指出,作品中的人物之间、人物与作者之间的对话关系能揭示一个时代的深层图景,最终实现陀斯妥耶夫斯基自己所说的:“在完全采用现实主义的条件下发现人身上的人……人们称我是心理学家,这是不对的,我只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描绘人类心灵的全部隐秘。”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自传、书信及记事本摘抄》.转引自巴赫金全集(第5卷) 79-80.)巴赫金始终把人作为研究对象,始终把尊重人的权力、维护人的价值作为看待一切问题的核心。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的“人身上的人”,巴赫金进行了再阐释,提出了走向“思想的人”这一观点。巴赫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深刻理解人类思想的对话性,他在艺术创作中既没有单独描绘“思想的形象”,也没有单独描绘“人的形象”,从而避免了走向独白。他所描绘的是“人身上的人”,即是“人的形象”和有充分价值的“思想的形象”的结合体。这个“思想的人”因为有了巴赫金思想的渗透和提升而超越了陀氏所发现的“人身上的人”。
在巴赫金看来,作者的美德是不干预人物对自己思想的自由表达,而应该在作品中营造适当的适于对话的氛围,使人物之间的对话达到充分、自然、深层次地流露。作者的另一功能是以其卓越的艺术才华将众多的声音纳入艺术作品的有机整体之中。一般的作者难以达到这样高超的艺术造诣,只有像陀氏这样的天才作家才能在特殊的历史情境中达到这种艺术的高度。“陀斯妥耶夫斯基具有一种天赋的才能,可以听到自己时代的对话,或者说得确切些,是听到作为一种伟大对话的自己的时代,并在这个时代里不仅把握住个别的声音,而首先要把握住不同声音之间的对话关系、它们之间通过对话的相互作用[3]117。巴赫金称赞陀氏以现实为立足点,揭示人类心灵的全部隐秘、关注时代的深层意义、倾听时代的全部声音(包括权威的思想、尚还微弱的思想、潜藏的、除他之外谁也未听见的思想、刚刚萌芽的思想,等等)。巴赫金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些溢美之词充分揭示了他自己对现实世界中人的存在、人的内心世界、人的价值和人的自由的深切关怀。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在学界匠心独具,同样,他的“狂欢化”理论也是里程碑式的理论创举。“狂欢化”与对话理论一脉相承,关注的中心同样是人,是对人的本质及其生存状态的独到发现。
巴赫金在探讨陀氏小说体裁的历史渊源时提出了狂欢化理论,其后,他在《弗朗索瓦·拉伯雷的创作和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文化》一书中又对这一理论作了全面阐释。狂欢节是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民间诙谐文化最纯粹最有代表的民间节日形式,它完美地体现了诙谐世界观的追求生长、更新、自由、欢乐的处世态度,由此形成了狂欢节文化。
巴赫金指出,狂欢节是以诙谐因素组成的人民大众的节庆生活,是人民大众的第二种生活。狂欢节民间文艺浸透着一种对世界的狂欢节式的感受,这种狂欢节式的世界感受具有相对性,能造成戏谑的气氛,同时又具有无法摧毁的生命力。狂欢节上的主要仪式是笑谑地给狂欢国王加冕和随后脱冕,而国王加冕脱冕仪式的基础,便是狂欢式世界感受的核心所在。这个合二而一的双重仪式的核心蕴含着交替与变更的精神和死亡与新生精神。“诞生孕育着死亡,死亡孕育着新的诞生。”[3]163巴赫金分析道,狂欢节中狂欢式的所有的形象都是合二而一的,在它们身上结合着嬗变和危机的两个极端:诞生与死亡(妊娠死亡的形象)、祝福与诅咒、夸奖与责骂、愚蠢与聪明。如狂欢节上火的形象,就带有深刻的两重性质,它是同时既毁灭世界又更新世界的火焰。狂欢节上的笑也具有深刻的两重意义:它既是欢乐的,又是讥笑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3]166-167巴赫金认为,狂欢式的笑的特性就在于它与自由不可分离的、本质的联系,它显示了人们从道德律令和本能欲望的紧张对峙中摆脱了那些阴郁范畴的压迫,如“永恒的”、“不可变更的”、“绝对的”等等,从而获得自由。
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蕴涵丰富的人文主义思想内涵。首先,它充满平等自由的精神。只有在狂欢化这样一种人间最自由、最民主、最广泛的对话形态中,人的价值和意义才能得到最充分的体现。狂欢式的生活完全打破了不可逾越的等级屏障,缩短了人们之间的距离,也摆脱了日常(非狂欢节)中严格的礼仪范式,使人回归到人的本真状态。狂欢式的特殊范畴和形式,如亲昵接触、插科打诨、俯就、粗鄙等,帮助人们获得了短暂的体验平等与自由的机会,它们包含的是对人的价值的尊重和对自由的珍视。其二,狂欢化理论揭示了新旧更替是人的生长和发展的规律。“死亡”在狂欢中并不可怕,因为它将带来新生。巴赫金指出,地狱的狂欢化拉平了人间的一切地位,死亡给在生前加了冕的一切人统统脱冕。在地狱里没有君王和奴隶、富翁和乞丐之分,只有平等的处境。绝对的死是不存在的,一代人的死,必须带来一代人的生。人类的存在就是在死与生之间交替、更新,因此人类在本质上说是未完成的。世间的变化与更新给人以新的希望,而命运的不可终结性则使阴霾中的人们获得些许安慰。 对狂欢节中这种对死的亲近感的揭示,体现了巴赫金最深刻的人文关怀。第三,狂欢化理论充满天下大同的理想精神。在充满诙谐、快乐、坦率和生气勃勃的氛围的民间狂欢节的笑声中,人们不光使自己被缚的心灵得到解脱,还可以实现在平时无法实现的愿望。狂欢体现了民众的理想,这是一种具体的、有特殊的真实性的理想。在狂欢节上,平等、自由和欢乐是每个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的。
巴赫金指出,在狂欢节和其他节日的民间广场活动中的这种节庆性,只有与人类生存的最高目的、与再生和更新相联系,才能充分而单纯地得以实现,才能成为民众进入全民共享、自由、平等和富足的乌托邦王国的第二种生活。由此,巴赫金迈入了更深层次的人文主义精神范畴,即他的关切不光集中于个体生命价值和个人生存状态,更扩展到作为整体的人的存在的价值和人类总的、理想的生存状态。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打破了哲学中主客二分的传统,主体间的相互生成构成了世界的起点,而狂欢理论通过狂欢节的仪式揭示出源自大地和民间的生长精神以及诙谐的力量。对话和狂欢理论反映了人类的思想本质,揭示了人类生长和发展的核心意义,从两个维度表达了巴赫金对世界的哲学思考。巴赫金强调,个体生命须具有独立地位,才能在平等、自由的交往和对话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人的存在是一个不断交替、更新的过程。人只有在与他人交往和对话的过程中更新换代,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才能稳步迈进生存的理想境界;个体的人是众人群体的组成部分,个人的生存状态必然关涉到全人类的生存状态。巴赫金以一个人文学者的开放和宽广的胸怀,为整个人类构建了一幅理想的生存图景,即人人的自我价值都能得到充分实现的终极和谐状态,表现了他对人类生存状态寄予深切关爱的人文情怀。
[1] 凯特琳娜·克拉克,迈克尔·霍奎斯特.米哈伊尔·巴赫金[M].语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
[2] 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3]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 爱德华·J·贾吉.世界十大宗教[M].刘鹏辉,译.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
[5] 赵一凡.西方文论讲稿[M] 北京:三联书店,2007.
责任编辑:曾凡盛
Dialogism and carnivalization : The humanistic spirit of Bakhtin
CHEN Ming-juan
(Foreign Studies Colleg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 China)
I109.5
A
1009-2013(2010)06-0092-04
2010-10-28
陈明娟(1963—),女,湖南岳阳人,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湖南理工学院外语系副教授。主要从事英国中世纪文学和文化批评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