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平
(暨南大学 珠海学院,广东珠海 519070)
论清初通俗小说“四大奇书”评点本刊刻的意义
韩春平
(暨南大学 珠海学院,广东珠海 519070)
清初南京周氏醉畊堂与李渔芥子园合作并先后刊刻通俗小说“四大奇书”评点本,首次以出版物形式将明末散在性提出的“四大奇书”以系列丛书付诸刊刻,真正推动“四大奇书”小说文本的定型和各自所代表的小说流派形成,最终促进中国古典通俗小说评点“金圣叹一派”的形成。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四大奇书”系列评点和刊刻是明清易代之际文人“发愤立言”的工具,其评点已超出以往文学评点与阅读的范畴,而具有政治与社会批判的现实意义。
清初;“四大奇书”评点本;金圣叹一派;社会批判
明末南京为全国三大刻书中心之一和书籍消费、传播中心,明清易代之际书坊业虽遭到沉重打击,但在清统治者未制定严厉小说禁令前,南京仍是书籍刊刻与传播中心。首先,明末一批著名书坊如唐氏世德堂、周氏万卷楼、周氏大业堂、李渔翼圣堂和芥子园、郑元美奎壁斋、胡正言十竹斋等入清后继续刊刻书籍,其中周氏大业堂和李渔翼圣堂、芥子园等主要刊刻通俗小说和戏曲。其次,南京作为清江南省的政治和乡试中心,仍是江南文化消费和传播中心,活跃着一批明遗民和四方举子,为坊刻本通俗小说提供了消费和传播主体。
清顺、康间南京周氏醉畊堂 (大业堂)与李渔芥子园合作并先后刊刻“四大奇书”评点本,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第一次推动“四大奇书”文本的定型和传播,并促进通俗小说评点“金圣叹一派”的形成。
周亮工 (1612—1672年),字元亮,一字减斋,自号栎园,河南祥符人,万历四十年出生于南京状元境。父亲周文炜 (1584—1658年),号如山,明末南京国子监生,遂定居金陵,著名书坊大业堂主人,刻有《唐书志传通俗演义》、《西汉通俗演义》、《东汉十二帝通俗演义》、《东西晋志传》、《李卓吾批评西游记》等多部通俗小说。周亮工崇祯十三年 (1640年)进士,官御史,入清后官福建左布政使,户部右侍郎等,他继承父业,在外为官的同时,仍然主持南京的刻书活动,刻书多署“醉畊堂”,另外如清康熙间周文炜敬业堂本《新刻京台公余览胜国色天香》10卷即署“敬业堂”[1]25。醉畊堂以刊刻周亮工自己和他人诗文为主,亦刊刻通俗小说,并一贯注重小说文本的思想、艺术价值和刊刻质量。周氏醉畊堂以高质量刊刻金圣叹评点本《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和毛纶父子评点本《四大奇书第一种三国演义》并非偶然。
首先,周亮工于《水浒传》版本的质量、演变和评点者、作者等情况颇有考据。周亮工《书影》有关论述表明他熟稔《水浒传》诸种版本,对版本质量和真伪鉴定及评价具有相当高的文献学和版本学价值。周亮工据卷首诗词考证《水浒传》不同版本的演变,云“故老传闻:罗氏为《水浒传》一百回,各以妖异语引其首;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削其致语,独存本传。金坛王氏《小品》中亦云此书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传。予见建阳书坊中所刻诸书,节缩纸板,求其易售,诸书多被刊落。”[2]8对明末《水浒传》李卓吾评点本,他指出评点者实为叶昼。万历间周氏大业堂最早刊刻叶昼托名李卓吾评点的《西游记》一百回,故周亮工对叶昼评点活动了解:“叶文通,名昼,无锡人,有才情。……当温陵《焚》、《藏》书盛行时,坊间种种借温陵之名以行者,如《四书第一评》、《第二评》、《水浒传》、《琵琶》、《拜月》诸评,皆出文通手。”[2]8关于作者,周亮工认为在证据不足情况下应持“阙疑”态度,云:“《水浒传》相传为洪武初越人罗贯中所作。又传为元人施耐庵作,田叔禾《西湖游览志》又云此书出宋人笔。近金圣叹自七十回之后,断为罗所续,因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予谓世安有为此等书人当时敢露其姓名者?阙疑可也。定为耐庵作,不知何据?”[2]16
对于《水浒传》评点本,周亮工“多恨翻刻讹书及矮人妄注”[2]39。同时代人金圣叹 (1608—1661年)以古文之法评点戏曲和小说,文学主张与周亮工相似。周亮工久仰圣叹之名,认真拜读圣叹各种评点文字,对其评点文笔之妙尤加赞叹,《尺牍新钞》收录金圣叹《贯华堂集》,眉批云:“圣叹妙舌,不可无一。所批《西厢》、《唐诗》并《小题》文字,非不种种妙绝,苦是一支笔,所谓‘数见不鲜’也。若当时只行《水浒》一种,便令海内想煞。”[3]“便令海内想煞”一句便知周亮工早已十分喜爱金圣叹《水浒传》的评点文字。基于“总欲传其人于不朽”[2]12,周亮工顺治十四年选择刊刻《水浒传》的金圣叹评点本而非叶昼评点本。但周亮工作为注重考据的学者,在《书影》中亦批评其以《水浒传》前七十回为“施耐庵”作,并“复伪为施序于前”的做法。金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明末崇祯十四年由苏州贯华堂首刊,顺治十四年周亮工醉畊堂重刊,作为清代首刻本,带动了“四大奇书”评点本的陆续刊刻,在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刊刻和评点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和影响。
其次,周氏醉畊堂康熙十八年首刊“毛批李序”本《四大奇书第一种三国演义》。
清初南京以周亮工、李渔为中心形成一个集创作、评点和刊刻为一体的通俗小说出版圈,其中李渔与毛纶友善,著名戏曲家尤侗与周、李、毛三人同为挚友。醉畊堂本《四大奇书第一种三国演义》的首刊与他们的文化传播活动有关。
毛纶 (1615—),字德音,号声山,明末清初长洲 (今苏州)人。毛纶《第七才子书琵琶记总论》云“前岁(康熙二年)得读其原本,因为校正。复不揣愚陋,为之条分节解,而每卷之前;又各缀以总评数段。且许儿辈亦得参附末论,以赞其成。书既成,有白门快友见而称善,将取以付梓,不意忽遭背师之徒,欲窃冒此书为己有,遂致刻事中阁,殊为可恨。今特先以《琵琶》呈教,其《三国》一书,容当嗣出。”[4]240-241可知毛纶父子评点《三国演义》康熙五年即完成,有“白门快友”见而称善并决定刊刻。
笔者认为,毛纶所云“白门快友”极可能为周亮工或李渔。因毛纶“不意忽遭背师之徒,欲窃冒此书为己有,遂致刻事中阁”,到康熙十八年才首次由李渔题序、周氏醉畊堂刊刻。
醉畊堂毛批本《三国演义》封面题“四大奇书第一种”,前有康熙十八年十二月李渔题于杭州吴山层园的《古本三国志序》,序云:
《水浒》之奇,圣叹尝批之矣,而《三国》之评独未之及。予尝欲探索其奇以正诸也,乃酬应日烦,又多出游少暇;年来欲践其志,会病未果。适子婿沈因伯归自金陵,出声山所评书示予。观其笔墨之快,心思之灵,堪与圣叹《水浒》相颉颃,极钅术心快髓之谈;而更无靡漫沓拖之病,则又似过之,因称快者。再因伯复索序,声山既已先我而评矣,而予又为之序,不亦赘乎?……如今声山又布其锦心,出其绣口,条句分析,揭造物之秘藏,宣古人之义蕴,开卷井井,实获我心。[5]901
康熙十八年周氏醉畊堂刊刻毛批《三国演义》,此时周亮工已去世,其子周在浚主持刻书。李渔亦已离开南京定居杭州,其婿沈因伯留南京经营芥子园,李渔应沈因伯之请为毛批本作序。李渔序提出“四大奇书”称谓,毛批《三国演义》醉畊堂刻本题目明确标注“四大奇书第一种”。故是周氏醉畊堂与李渔芥子园共同将明末冯梦龙提出的“四大奇书”首次付诸评点本刊刻。
再次,周亮工古文思想是周氏醉畊堂刊刻金批《水浒传》、毛批《三国演义》的根本原因。
周亮工尊崇唐宋八大家古文章法,主张结构章法与思想精神合而为一,深忧时人受李何复古派影响之弊,感叹“唐宋诸大家,无从置力于字句之间也。”[2]4他通过选辑、刊刻,宣传唐宋古文精神,为后人提供作文之法。如周亮工根据唐宋古文精神选辑明末清初“江右诸君子之作”而成《赖古堂文选》,意在为“后人式”[2]163。还为得唐宋古文精神的学者文章结集、刊刻,如赞王王屋“文则力追昌黎、柳州”,王死后,刻其诗文《王王屋集》并叙。周亮工还亲自创作古文,周在浚康熙十四年本《赖古堂集》识语云:“先司农古文以八大家为宗,颇自珍惜,不肯轻易著笔,间有所作亦藏之笥中。”[6]
周亮工论诗歌、散文、小说、戏曲均以古文之法,如高度评价王汉恭戏剧《想当然》和李君实游记《礼白岳记》“皆可为今人法也”[2]22。其重刊金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主要是推崇圣叹“令海内想煞”、“种种妙绝”又“可为今人法”的评点文字。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处处体现以指导子弟作文之法为旨,《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三》高度评价“《水浒传》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人家子弟稍识字,便当教令反覆细看。”[5]1489“《水浒》之文精研,读之即得读一切书之法也。汝真能善得此法,而明年经业既毕,便以之遍读天下之书。”[5]1486-1487“《水浒传》有功于子弟不少。”[5]1494《读第五才子书法》详细评价《水浒传》体现的诸种文法,有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泥刺法、背面傅粉法等。金圣叹评点善于以譬喻“反复浅言之”,周亮工称其“金圣叹一派”。
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三国演义》直承金圣叹评点,以“圣叹外书”自居。毛纶注重分析结构章法,《读三国志法》[5]917-933评价“《三国》一书,乃文章之最妙者。”文章总体结构之妙在于“总起总结之中,又有六起六结”,“首尾大照应,中间大关锁”。章法具体妙处一一举例言之,有追本穷源、巧收幻结、以宾衬主等。毛宗岗亦善以譬喻论文法,指出《三国》一书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有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等,所谓“文章叙事之法亦犹是已”。其中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即金圣叹横云断山法的另一种说法,“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之犯避法来自金圣叹正犯法和略犯法。
金圣叹与毛纶、毛宗岗父子评点文字注重解析作文之法,故解弢《小说话》指出“金、毛二子批小说,乃论文耳,非论小说也”[4]64。可见,周氏醉畊堂刊刻金批《水浒传》和毛批《三国演义》,与二书评点注重古文章句之法不无关系。
另周氏醉畊堂在苏州设有征稿处。周亮工《赖古堂名贤尺犊新钞》有征稿启事一则,云:“……更祈海内同人,共惠瑶篇,续成锦集。凡有所寄。望邮至金陵状元境内大业堂书坊,或苏州间门外池自水书坊。”[3]金圣叹、毛纶均为苏州人,二人评点本可能为醉畊堂从苏州征稿处所得。
张竹坡 (1670—1698年),名道深,字自得,号竹坡,江苏徐州府铜山县人。张竹坡五试乡试不第,康熙三十四年 (1695年)评点《金瓶梅》并刊刻,全称《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简称“乙亥本”)。张竹坡评点本《金瓶梅》首刻地点说法不一,但最早在南京传播无疑。
首先,张竹坡之父与李渔为至交。乙亥本《金瓶梅》刊刻后在南京集中销售和传播与李渔之婿沈因伯芥子园的支持应有很大关系。张竹坡父张翊,明末清初人,与当时活跃于南京的文化名流侯方域、李渔等为诗社文友。道光《铜山县志》卷十五曰:
张翊,字季超,两兄胆、铎筮仕,独奉母家居,色笑承欢,暇则肆力芸编,约文会友,一时名流毕集,中州侯朝宗方域、北谯吴玉林国缙,皆间关入社,有《同声集》行世。湖上李笠翁渔,同里吕青履维扬、孙直绳、曾巩,徐硕、林梅之数子,常与流览于山水间。[7]144
张道渊《张氏祖谱》中胡铨《司成张公传》记载:“湖上李笠翁偶过彭门,寓公庑下,留连不忍去者将匝岁。”[7]76可知,张竹坡少年时代与李渔相识。
其次,张竹坡评点本《金瓶梅》属金陵版“四大奇书”之一。乙亥本《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扉页上端横题“康熙乙亥年”,中间直书“第一奇书”,右上端题“李笠翁先生著”。黄霖先生指出“李笠翁先生著”为托名[8],因康熙十九年正月李渔已去世,李渔文集中也未提到评点或著作《金瓶梅》,笔者赞同此说。另乾隆丁卯 (十二年)张批《金瓶梅》本,每卷卷首题“四大奇书第四种”,板心题“奇书第四种”[9],可知为“四大奇书”本。光绪丁未 (1907年)年《小说林》第 2期所载《小说小话》云作者黄摩西“曾见芥子园四大奇书原刻本。”[10]由此吴敢先生推断乙亥本为张竹坡徐州家刻本,但并未进入市场流通,而是在康熙三十五年春“载之金陵”[11]80始得以广泛传播,芥子园把其作为“四大奇书”之一再刊行。
再者,张竹坡在南京广泛交游,最初从南京打开评点本《金瓶梅》传播之路。张竹坡生平五赴南京参加乡试,熟悉南京的文化消费和传播氛围。康熙丙子春,张竹坡将所评《金瓶梅》“载之金陵”。张道渊《仲兄竹坡传》云:
(兄)曾向余曰:“《金瓶》针线镇密,圣叹既殁,世鲜知者,吾将拈而出之。“遂键户旬有余日而批成。或曰:此稿货之坊间,可获重价。兄曰:“吾岂谋利而为之耶?吾将梓以问世,使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不亦可乎?”遂付剞劂,载之金陵。于是远近购求,才名益振。四方名士之来白下者,日访兄以数十计,兄性好交游,虽居阳台,面座上常满。[11]55-56
“四大奇书”之《西游记》为何种评点本,笔者据相关直接或间接文献,认为此评点本可能为康熙二年汪憺漪、黄笑苍合评本《西游证道书》和芥子园康熙三十五年刊尤侗序、陈士斌评点本《西游真诠》两种。
可能为汪、黄合评本《西游证道书》的理由是:(1)汪、黄合评本《西游证道书》以明万历间周文炜大业堂首刊叶昼托名评点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为底本作修订和评点,将明本第九至第十一回合并为第十和第十一回,增补唐僧出身一节为第九回,不仅是清代最早的《西游记》评点本,亦成为《西游记》小说文本定本。黄永年先生据书末“笑苍子跋”所署时间“单阏维夏”考证评点时间是康熙二年 (1663年),刊刻时间约在康熙三四年间[4]234。(2)黄笑苍 (1611—1680年),字九烟,别署半非道人、笑苍子、笑苍道人等,南京上元人,崇祯十三年 (1640年)进士,明亡不仕,隐居浙江南浔。周亮工与黄笑苍为同乡同年进士,二人可能有往来。(3)康熙年间刘廷玑《在园杂志》载“四大奇书”评点本,即为金批《水浒》、毛批《三国》、张批《金批》和汪、黄合评本《西游证道书》[4]26-27。刘廷玑为顺、康间人,其述应可信。再者乾隆十五年(1750年)文盛堂本《西游证道书》,《读法》题:“西游证道奇书,西陵憺漪道人汪象旭原评,金陵野云主人蔡宙憨订。”蔡元放称汪象旭原评本《西游证道书》为“奇书”,或为“四大奇书”本证明。
可能为陈评本《西游真诠》的理由是:(1)芥子园康熙三十五年刊刻有陈士斌评点本《西游真诠》[12]106。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一文认为陈评本以汪、黄合评本为底本,是清代《西游记》流行本之一[12]105。(2)陈评本有李渔好友尤侗康熙丙子所作序[4]277。(3)陈评本亦有周氏敬业堂 (即大业堂)本[12]121。
“四大奇书”“版权”属周氏醉畊堂还是芥子园?笔者以为是醉畊堂和芥子园合作的产物:周亮工子周在浚康熙十八年刊刻毛批《三国演义》,由沈因伯于杭州向李渔索序,在书名前署“四大奇书”。李渔《古本三国志序》指出,“四大奇书”之目明末王世贞、冯梦龙已有不同指称,但“愚谓书之奇,当从其类”,故“今将从其类以配其奇,则冯说为近是”[5]901。“四大奇书”指称《三国》、《水浒》、《西游》、《金瓶梅》4部通俗小说遂定。
清末黄摩西“曾见芥子园四大奇书原刻本”,可知芥子园亦刊有“四大奇书”。康熙十九年芥子园本《四大奇书第一种三国演义》,有李渔《三国志演义序》,序云:“余于声山所评传首已僭为之序矣,……余兹阅评是传之文,华而不凿,直而不俚,溢而不匮,章而不繁,诚哉第一才子书也。因再梓以公诸好古者。”[5]903此芥子园本当为李渔去世后其婿沈因伯再刊,并依李渔醉畊堂本《古本三国志序》凑成另一篇《三国志演义序》,二序在部分文字和观点上相似。此外芥子园康熙三十五年刊有尤侗序、陈士斌评本《西游真诠》,雍正三年、十二年均重刊金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1]28,张批《金瓶梅》今未见。
总之,周氏醉畊堂和芥子园参与“四大奇书”刊刻,在南京共同促进“四大奇书”评点本的传播和文本的最后定型。
以“四大奇书”指称《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是明末清初人对“经典”作品的普遍认可,更是对通俗小说流派的自觉分类,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四大奇书”称谓高度肯定了通俗小说的地位。明末清初评点者一方面多以“奇”评价一部小说,挖掘作者的独到匠心,强化作品叙事技巧、人物塑造和语言修辞的奇妙,有效刺激读者阅读兴趣,增强感悟能力。泰昌间张誉《平妖传叙》“小说家以真为正,以幻为奇”[5]1347。崇祯间笑花主人以“奇书”训“常理”,“《水浒》、《三国》奇奇正正,河汉无极”[5]793。清初金人瑞评价《三国演义》:“作演义者,以文章之奇而传其事之奇”,“今览此书之奇,足以使学士读之而快,委巷不学之人读之而亦快;英雄豪杰读之而快,凡夫俗子读之而亦快也”[5]897-899。所谓“奇”,与“正”相对,指通俗小说的艺术虚构。另一方面,与经史并论。如李贽以《水浒》、《西厢》为“古今至文”,《水浒传》、《史记》、《杜子美集》、《苏子瞻集》、《李献吉集》为“宇宙内五大部文章 ”;袁宏道称《水浒传 》、《金瓶梅 》为“逸典 ”;金人瑞以《离骚 》、《庄子 》、《史记 》、《杜诗 》、《水浒传 》与《西厢 》为“六才子书 ”。
一般而言,明末小说评点者习惯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为艺术参照系,将所评作品与之比较,如泰昌间张誉《平妖传叙》云:“尝辟诸传奇:《水浒》,《西厢》也;《三国志》,《琵琶记》也;《西游》,则近日《牡丹亭》之类矣。他如《玉娇梨》、《金瓶梅》,如慧婢作夫人,……效《水浒》而穷者也。”[5]1347天启、崇祯间杭州爽阁主人本《禅真逸史·凡例》评价《禅真逸史》“当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并垂不朽”,而《西游记》、《金瓶梅》则劣矣[5]1532-1533。天启三年金陵九如堂本《韩湘子全传》烟霞外史叙称本小说“有《三国志》之森严,《水浒传》之奇变;无《西游记》之谑虐,《金瓶梅》之亵淫。谓非龙门兰台之遗文不可及也。”[5]1413惟有冯梦龙以“四大奇书”并称之。
顺治十四年李渔《古本三国志序》最终定“四大奇书”说后,出现一批以“奇书”命名的小说,如《女仙外史大奇书》、《后唐奇书莲子瓶传》、《龙潭鲍骆奇书》、《忠烈奇书》、《第一奇书钟情传》等。同时,出现一批以“奇书”评价通俗小说的序跋,有顺治十七年西湖钓叟《续金瓶梅集序》称《水浒》、《西游》、《金瓶梅》“三大奇书”[5]1118、天隐道人《续金瓶梅序》称《续金瓶梅》“古今未有之奇书”[5]1119,陈忱评《水浒后传》“兼四大奇书之长也”[5]1510。以“奇”高度评价通俗小说,“是当时的文人士大夫为提升通俗小说的‘文化品味’和强化通俗小说的‘文人性’而作出的理论阐释与评判,可看成为相对超越于通俗小说之上的文人士大夫对通俗小说的一次价值认可和理论评判,对通俗小说的发展带有一定的‘导向’意义。”[10]
其次,在小说评点史和传播史上正式确立中国古代通俗小说评点“金圣叹一派”和通俗小说四大流派。顺治十四年周亮工再刊金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在中国古代文学评点史上第一次提出“金圣叹一派”说。周亮工《尺牍新钞》卷 5眉批明末余大成《答心灯》善以多种譬喻“反复浅言之”,“近金圣叹一派,早已自先生开之。”[3]可见周亮工对金批用语特征和精神的准确把握。康熙初年醉畊堂又刊金圣叹评点本《天下才子必读书》,康熙十八年刊刻“圣叹外书”毛批《三国演义》。正是周亮工使金圣叹的评点在有清一代产生影响,对“金圣叹一派”评点的形成奠定理论基础。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代表的流派特征,明末有关小说理论和序跋实有表述:称《三国 》为“演义 ”历史,《水浒 》为“英雄 ”传奇,《西游 》为扫除“心魔 ”之作,《金瓶 》为“世情书 ”。而清初周氏醉畊堂与芥子园合作并先后刊刻命名为“四大奇书”的“金圣叹一派”评点本,从接受理论上扩大了“四大奇书”文本的影响并使其最终定型。清觚庵《觚庵漫笔》云:“《三国演义》一书,其能普及于社会者,不仅文字之力。余谓得力于毛氏之批评,能使读者不致如猪八戒之吃人参果,囫囵吞下,绝未注意于篇法、章法、句法。”[4]41清中后期小说评点基本沿袭金圣叹一派,正如清邱炜萲《菽园赘谈》云:“盖以小说之有批评,诚起于明季之年,……批小说之文原不自圣叹创,批小说之派却又自圣叹开也。”[4]40-41
再次,“四大奇书”评点突出了通俗小说的社会批判功能。笔者认为,清初流行“四大奇书”评点本,在文学艺术领域代表了明末清初出现的多重社会思潮,如《三国演义》的历史正统论,《水浒传》的批判皇权思潮,《西游记》的心学思潮,《金瓶梅》的商业社会中市民的世俗审美趣味,同时,这几种社会思潮在文学反映中又有不同程度的交汇。更重要的是,清初顺、康年间“四大奇书”再次评点、刊刻,不再沿袭明末评点以疏导读者阅读障碍、提高阅读兴趣和枯燥的道德评判为主,其历史内涵发生新变,更多表达汉民族的审美意识,寄托刊刻者、评点者的明遗民情结和批判意识。
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一样,少数民族与汉民族政权的换位,激发文人学者对华夷之辨和正统与否的论述。如明初方孝孺《释统上》批判历史上王莽与西晋王朝是“篡”正统所得,质疑“苟以全有天下,号令行乎海内者为正统耶?”“正统之说,何为而立耶?……苟欲假此以寓褒贬,正大分,申君臣之义,明仁暴之别,内夏外夷,扶天理而诛人伪,则不宜无辨。”进一步批判“夷狄而潛中国,……治如符坚……亦不可继统矣。”[13]说明正统与否与有天下与否并不等同,正君臣大义和辨华夷之别是儒家“正名分”的一贯原则。
清初,明遗民思想通过“正统论”曲折反映在包括通俗小说在内的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中。毛宗岗《读三国志法》开篇即云:“读《三国志》者,当知有正统、闰运、僭国之别。正统者何?蜀汉是也。僭国者何?吴、魏是也。闰运者何?晋是也。魏之不得为正统者何也?论地则以中原为主,论理则以刘氏为主,论地不若论理,故以正统予魏者,司马光《通鉴》之误也。以正统予蜀者,紫阳《纲目》之所以为正也。”毛宗岗指出东晋、南朝、隋、五代等偏安或篡位王朝均不可称“正统”,其评点《三国演义》目的之一就是明“正统”,云:“陈寿之志,未及辨此,余故折衷于紫阳《纲目》,而特于《演义》中附正之。”[5]917-919晚清梁启超感叹此类“正统”之争,指出“大抵正统之说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其一,则当代君臣,自私本国也……其二,由于陋儒误解经义,煽扬奴性也。陋儒之说,以为帝王神圣者也。”并总结不可称“正统”者有三:第一,夷狄不可以为统;第二,篡夺不可以为统;第三,盗贼不可以为统[14]。以此观乎周氏醉畊堂康熙十八年刊刻毛批《三国演义》,意在通过“尊刘贬曹”,寄托汉民族的历史正统地位和意识,表达对清朝统治正统性的疑问,而顺治十四年再刊金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则于批判农民起义中寄托评点者、刊刻者对亡明的哀思与效忠。
总之,“四大奇书”系列评点和刊刻是明清易代之际文人“发愤立言”的工具。刊刻者、评点者属于一个江南文人群体的事实说明,他们的刊刻、评点行为实质上是明末清初涌动的政治批判与反思思潮的表现。因此,“四大奇书”的评点已超出以往文学评点与阅读的范畴,而具有了政治与社会批判的现实意义,从源头上给小说评点传统注入新的思想元素,暗启晚清小说界之革命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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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Sign ificance of the Pub lication of Annota ted Fou r M iracu lous F ictions,Popu lar Novels in Ear ly Q ing Dynasty
HAN Chun-p ing
(ZhuhaiCollege,Jinan University,Zhuhai519070,China)
During earlyQ ing dynasty,in Nanjing,Zhou’s Zuigengtang pub lishing house and L iYu’s Jieziyuan pub lishing house cooperated and fo r the first tim e pub lished the popu lar novel series,anno tated FourM iracu lous Fictions,W hich appeared scattered ly at the end ofM ing dynasty.The pub lication tru ly finalized the text fo rm at of the FourM iracu lous Fictions,impelled the form ing of genres rep resented by each fiction,and u ltim ately p romoted the appearance and m aturation of JIN Sheng-tan faction,a Chinese popular c lassical novels criticism genre. In the histo ry of Chinese ancien t novels,the serial anno tation of the FourM iracu lous F ictions and their publication,w hichwent farbeyond theirp reviousannotating and reading category,were the literati’s too lduring the changing period betweenM ing and Q ing dynasties to b low off their grievances and exp ress their expectation,thusw ere attached w ith p racticalpo litical and social critical significance.
earlyQ ing dynasty;annotated FourM iracu lous Fictions;JIN Sheng-tan faction;p racticaland critical significance
I242.4
A
1004-1710(2010)01-0092-06
2009-03-09
韩春平 (1975-),女,山西沁水人,暨南大学珠海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林漫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