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福柯的身份归属及意义

2010-04-07 07:03陈海萍
关键词:社会学家福柯社会学

陈海萍

(厦门大学公共事务学院,福建厦门 361005)

论福柯的身份归属及意义

陈海萍

(厦门大学公共事务学院,福建厦门 361005)

通过分析社会学话语的形成过程,尝试找出社会学足以排斥其他学科的知识结构和话语特征,划定社会学的学科边界,从而判断福柯是否归属于社会学。结果发现,福柯对社会学的思想启发意义远远大于他的身份归属意义,通过和社会学对话,福柯可以提出有意义的社会学话题。

社会学;生活美学;知识-权力

“福柯在西方被视为思想知识界的一个斯芬克斯①斯芬克斯是希腊神话中人头狮身动物,喜欢谜语,它的人面象征着智慧和知识。,是谜一样的人物”[1]7。性取向、死亡原因、叛逆个性、怪诞思想等无不增添他的传奇色彩。我们试图通过解读他的文本来揭开他神秘的面纱,挖掘出一个真实的福柯。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尝试还原或重构隐藏在作品背后的福柯呢?原因纷繁复杂,或是基于福柯思想的学术价值,或是由于福柯生活的戏剧色彩,或是出于福柯研究的商业考虑……但是,我想这些至少源自我们的好奇心:对不可知的探索,对确定性的追求。正如,我们通过解读福柯,使他的身份得以明确,不再扑朔迷离,难以归类。好奇心似乎在驱使我们完成一项寻找“确定真理”的任务,而我们能否给福柯一个明确的答案呢?

关于福柯身份的争论很多,1978年美国人类学家吉尔茨在《纽约书评》上介绍福柯的《规训与惩罚》英译本时有一个精彩的说法:“60年代初,福柯以其《疯癫与文明》突然跃上学术舞台。……从那时起,他就成为一个令人无法捉摸的人物:一个非历史的历史学家,一个反人本主义的人文学家,一个反结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者。”这段话已经成为对福柯的一个经典性评论[1]5。我想,我们很难得出关于“福柯是什么家”的知识系谱的定位,但我们可以尝试在既定领域论证“福柯是不是什么家”,因为这个论证的过程至少会为我们提供驳斥的话语权。因此,本文从社会学角度来论证:福柯是不是一位社会学家?如果他不是社会学家,这重要吗?

一、社会学话语的形成与福柯的学科归属

在《疯癫与文明》中,福柯写道:“麻风病消失了,麻风病人也几乎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但是这些结构却保留下来。两三个世纪之后,往往在同样的地方,人们将会使用惊人相似的排斥办法……这种严格区分的重大方式既是一种社会排斥,又是一种精神上的重新统一”[2]。社会排斥的结构不仅存在于福柯研究的疯癫、监狱、性等边缘文化领域,它更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只有通过社会排斥的方式才能实现社会整合的目的。正如,我想论证福柯是不是一位社会学家,恐怕要先尝试解决以下几个问题:谁是社会学家?什么是社会学?社会学与哲学、历史学、经济学、政治学、语言学有什么不同?什么特征使社会学与其他学科得以区分?社会学的学科边界在哪里?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学作为一种知识类型,必须具备足以排斥其他学科的知识结构和话语特征,才有可能建立起它的知识权威,我们也才有可能根据这种权威作出判断:福柯是否符合社会学家的独特气质?

究竟谁才是社会学家,并没有严格的定义。简单地讲,社会学家就是研究社会学的专家学者。那什么是社会学呢?为了探索社会学的学科边界,我有必要试着追溯社会学发展历程的起点,即社会学从社会科学中分离出来,社会学话语产生的时刻。从这个运动轨迹的起点,我们或许可以分析什么因素使社会学成为可能,而这些因素使社会学得以区别其他学科,获得独立地位。关于社会学的起源,福柯曾提到:“很多人到孟德斯鸠和孔德那里寻找社会学的起源。这样做真是太无知了。社会学知识是在类似于医生的实践中形成的。比如,在19世纪初期,盖平就写过一部关于南特市的杰作”[3]。且不论福柯这个论断合理与否,但它可以帮助我们更加审慎地思考社会学的历史。

第一,社会学是一部完整连续的科学史吗?我们能否准确划分出社会学史的时期坐标(起源、发展、变化、消失)?当我们运用严谨的逻辑思维建构一部完整连续的社会学史,确认孔德、斯宾塞、迪尔凯姆是社会学的创始人时,这种建构方式的合理性基础在哪呢?可能大多数社会学家会反驳说,孔德确是社会学的创始人,社会学从哲学中分离出来,成为一门独立的经验学科,其主要特征正是他所主张的实证精神[4]。很显然,社会学家的反驳马上就要遭到福柯对于盖平关于南特市著作的质疑。由此可见,我们很难追踪社会学的起源,因为在社会学话语形成之前,关于社会学的主题选择和陈述行为是以一种分散点的形式落在历史坐标中。换言之,在社会学话语出现之前,我们其实早已开始社会学话语的实践,而这些实践恰恰是社会学话语得以形成的前提条件。

第二,这些分散的社会学主题选择和陈述行为如何形成社会学话语呢?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提到,“历史的描述必然使自己服从于知识的现实性,随着知识的变化而丰富起来并且不断地同自身决裂”[5]4。同样,社会学话语的产生也是基于历史服从现实的需要。18世纪末19世纪初,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逐渐暴露:一方面是资产阶级最大限度地追求剩余价值,另一方面是工人生活穷困潦倒。工业化改变了传统的社会结构,失业贫困、环境污染、犯罪卖淫等社会问题接踵而来,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价值体系不断被打破。“当时,广大知识分子阶层对资产阶级所宣告的‘理性王国’的结果普遍感到失望和怀疑,人们强烈要求对社会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进行现实主义的分析和评价,以改善现有社会关系。社会学正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提出来的”[6]。由此可见,基于现实性的需要,某种关注社会生活的实证知识必须同强调逻辑理性的思辨科学做最彻底的决裂,而自然科学的发展,经验社会研究的兴起为这种决裂提供了参考资料。在某种规律的确定下,分散在社会学史前的各种关注社会生活的实证研究集中到了同一知识体系中,即孔德于1938年在《实证哲学教程》第4卷中提出“社会学”这一新的学科概念,至此社会学话语最终形成。这种使离散的社会学知识聚集的规律可以简单归纳为:“社会科学远不止于进行理论探讨,它必须最终对人有具体的益处,对改善人类生存条件起比较大的作用”[7]。在当时的社会科学背景下,这一规律构成了社会学排斥其他学科(特别是思辨哲学)的边界。

综上所述,我想,社会学话语的出现和社会学学科的产生会不会是建立在现实需要基础上的意义建构过程呢?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带来的社会问题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宏观的社会制度、社会运行、社会秩序到微观的人际关系、群体互动、社会心理;辐射到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个领域。当纸上谈兵的“逻各斯”解决不了现实问题时,社会学扮演了“理想工具”的角色:我们迫切需要某种“理想工具”,以便从形而上学的思辨中解放,从资本主义的铁笼中逃离。社会学发展至今,我认为它是我们不断地重构概念的产物,与它产生之初的最大区别就在于现实性基础已经发生变化了。这也是社会学为什么起始于实证,却不可能只停留在实证或终结于实证的原因。古典社会学时期,孔德的社会静态学和社会动态学占据主导地位,迪尔凯姆的《自杀论》成为实证主义的典范。但社会学史上实证主义与反实证主义的论战打破了社会学最初的意义预设。在批判对峙中,社会学领域呈现出多元综合的局面:微观与宏观结合,能动性与结构整合,各家理论流派综合,社会学与其他学科交叉。20世纪80年代以来,社会学领域百花齐放:新功能主义、哈贝马斯的批判理论、吉登斯的结构化理论与现代性观点、理性选择理论、后现代主义社会学……社会学不断向纵深发展,早已突破它最初设定的学科边界,我们越来越难用现代学科框架去界定一些学者是否归属于社会学,福柯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简言之,作为意义建构产物的社会学,它是一个动态开放的学科系统,随着现实性基础的变化,各类知识的丰富,它不断地同自身断裂,不断地扩大学科边界,而分散的相关主题和陈述行为也会不断地纳入它的知识体系中。

那么,论证到现在,福柯到底是不是社会学家呢?我想,我无法用既定的社会学定义、社会学研究对象、社会学研究方法之类的教科书条条框框来界定福柯的身份,特别是当社会学的边界在不断扩大的时候。或许意义建构的功能之一就是它能在毫不相关或看似不相关的事物之间建立联系;或许我可以尝试追踪福柯的学术思想渊源、学术研究兴趣来建立他与社会学之间的关系。但是,我想起吉登斯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并不把社会理论视为任何一门学科的专有领地,因为关于社会生活和人类行动之文化产物的问题是跨越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8]。显然,正如我们无法准确地划分社会学的历史时期坐标(起源、发展、变化、消失),我们也无法准确地定位社会学的学科边界,特别是随着多学科的交叉发展,多元文化的积极倡导,最初作为应对“整个社会问题”而产生的社会学终究要走上综合的道路。因此,社会学学科边界的跨越性让我陷入了论证的困境:我无法描述什么是社会学,谁才是社会学家,更无从判断福柯到底是不是社会学家。

二、福柯思想对社会学研究的启示

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说到:“敬请你们不要问我是谁,更不要希求我保持不变,从一而终”[5]22,绞尽脑汁后我仍然无法明确地指出“福柯是谁”,我打算退一步:如果福柯不是社会学家,他对社会学还有意义吗?答案是肯定的。福柯对社会学的思想启发意义远远大于他的身份归属意义。就算福柯不是社会学家,他仍然可以和社会学家对话,提出有意义的社会学话题。

首先,延续上文的思路,社会学是作为解决社会问题的“理想工具”而产生的,那么隐藏在社会学学科建设背后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呢?我想,可以简单归纳为:改善人类生存条件,促进社会和谐发展。例如,哈贝马斯提出理想沟通情境,设想出一个能够容许自由讨论的社会或公共空间,在一种没有内外制约下实现真诚沟通的人际关系[9]181-213;又如,我们现在致力于建设的和谐的公民社会。抛开社会学研究的具体内容,只看社会学研究的理想内核,我想应该是建设以人为本,充满人文关怀的社会学。福柯的“人之死”口号是否意味着他已经否定了社会学的理想内核呢?答案恰恰相反。福柯的“人之死”与其说是反人本主义,不如说是批判抽象纯粹、超越于具体条件之上的人或主体的概念。“福柯认为,人的本质——假如人有本质的话——并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固定的、普遍的东西,而是由许多带有历史偶然性的规范和准则塑造而成的。而那些规范和准则,又是由每个人都必须在其中成长的风俗、习惯和制度所规定的”[10]4。显然,福柯认知的自我并不是天然给定的,而是可以进行自我发明、自我创造的。福柯曾说过,“我们必须把自己创造成艺术品”[10]4。福柯极力倡导并不懈实践的“生活美学”与他所追求的“极限体验”息息相关。他的“生存美学”的内涵可以简单归纳为:人可以发明而不是发现自我,这决定了人可以创造自己的生活。人可以尝试摆脱规范性的束缚,挑战各种生活体验,超越生命极限;而每个人想过美好生活的意愿都应该被尊重。

我想,福柯的“生活美学”与社会学的理想内核是异曲同工的,它对社会学的启发意义也是重大的:第一,社会学是否可以暂时抛开工具性研究的条条框框,如对社会秩序、社会控制、社会规范的研究,回归到人本身,创造一种自由发展而非压抑控制的“社会学美学”。第二,福柯的“生活美学”强调人的选择权,社会学是否也可以探索人的选择权呢?例如,在性别、阶级、种族不平等问题上,研究如何通过去权威、去中心、拆结构,实现承认异质的平等选择权?这也就是福柯所说的“用差异哲学取代求真求同的哲学”[1]6。第三,社会学是否可以打破经典与传统,开始它的“极限体验之旅”:对明显的公设再次提出疑问,动摇传统的思维和行动方式,打破常规,重新衡量机构的组成法则?这是福柯曾提及的知识分子必须从事的特殊工作,也是知识分子必须具备的批判精神。通过不断打碎旧世界,社会学是否可以创造出我们意想不到的新世界呢?

暂时告别我的“社会学乌托邦”,重新审视社会学研究的现实。福柯认为,知识与权力是密不可分的:一方面,真理体制为权力运行提供了必要的知识,即对知识的管理,一种知识政治;另一方面,真理体制建立了某种自明性,使人们接受了权力运作的状态,即权力合法性的根源[9]181-213。例如,社会学和犯罪学等学科是从社会监视、规训大众和惩罚犯人的实践中产生出来的专门研究领域,同时这些学科的研究结果强化和改进了社会规训和控制的手段[11]。医院、精神病院、监狱只是这些所谓学术研究的实验室,目的仍然在于更好地强化社会控制。

且不论这个例子的合理性与否,但这个福柯观点的衍生让我们看清社会学研究的局限:社会学是知识类型与权力机制的统一体;社会学研究的意义不仅在于研究者的个人兴趣、学科知识的突破发展,它更在于研究的政策意义和社会价值,即如何避免社会失调,促进社会机制良性运行。例如,我国每年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当年的社会学研究方向,这是在国家政权控制下的社会学研究。由此可见,社会学研究不必然是基于现实性的需要,但必然是出于国家政治统治的需要。这里我所说的现实性的需要是指有差异的人的需要。这样的研究取向的直接后果是,它不必然能反映出我们的真实需要,由它所引导的社会政策也不一定会解决我们的实际问题。我们常常只看到个人与制度的关系,寄望于在制度层面解决个人问题,却忽略了制度背后的权力运作。2003年孙志刚被非法收容致死事件足以引发我们的深思:收容遣送制度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人口流动,但它却成了社会排斥的手段,甚至酿成了悲剧。这让我想起了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描述的漂泊的病人、驱逐他们的行动以及他们的背井离乡,这些排斥行动都无法体现他们对于社会安全或社会效用的全部意义,必然还与其他的仪式相联系,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需要说明的是,并非说政治权力作用下的社会学研究没有意义或有过错,我只是在思考:社会学研究是否可以重新探索社会运行的合理性方式,而不只是帮助发明社会控制的手段?是否能够打破知识-权力的制约,实现对差异的人的真正关怀?

[1]刘北成.福柯思想肖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2]福柯.疯癫与文明:理性时代的疯癫史[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4.

[3]成伯清.福柯对社会学意味着什么[J].社会,2004(8):30.

[4]侯均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5:72.

[5]福柯.知识考古学[M].谢强,马月,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6]张友琴,童敏.社会学概论[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48.

[7]刘易斯·A·科瑟.社会学思想名家[M].石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

[8]苏国勋.当代西方著名哲学家评传:第十卷《社会哲学》[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6:4.

[9]杨善华.当代西方社会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0]李银河.福柯与性:解读福柯《性史》[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

[11]余碧平.权力—知识—主体:福柯的后现代分析[EB/OL].[2000-08-08].http://www.2000888.com/www/yule/0725/qiyidessds/fuke-fenxi.asp.htm.

C91-06

A

1671-4970(2010)03-0039-03

2010-04-10

陈海萍(1985-),女,福建福清人,硕士研究生,从事社会工作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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