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玉梨魂》与“才子佳人”言情模式

2010-04-05 13:35
东方论坛 2010年6期
关键词:才子佳人礼教小说

佘 小 杰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浅论《玉梨魂》与“才子佳人”言情模式

佘 小 杰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才子佳人”是传统文学中形成的一种源远流长的言情模式。在民初言情小说代表作《玉梨魂》中,一方面可以看到对这一模式的明显的继承痕迹,另一方面,《玉梨魂》作为新旧过渡时代的作品,对这一模式又有不少突破与改变,体现了《玉梨魂》与才子佳人言情模式的一种较为复杂的关系。

《玉梨魂》;才子佳人;言情模式

《玉梨魂》是民初言情小说里程碑式的代表作之一。其作者徐枕亚曾经说过,凡属言情之作,总不能脱离佳人才子之范围。这句话可以说道出了民初言情小说的一个实质性特点。民初言情小说作家多为旧式文人出身,受传统思想影响很深,其中就包括“才子佳人”的观念。翻开《礼拜六》派的言情小说,几乎都是“某生”与“某女”由于机缘遇合,一见钟情,然后缠绵相恋,结局或喜或悲,都不脱“才子佳人”这一模式。

“才子佳人”的言情模式在传统文学中可谓源远流长,影响深远,并广泛影响到一般民众的观念。从唐人的传奇《莺莺传》等为开端,一直到后来的通俗小说和戏曲,尤其是明清时期颇成规模的才子佳人小说,如《玉娇梨》、《好逑传》、《平山冷燕》等,在传统的叙事文学中形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才子佳人”模式,在这一模式中,“郎才女貌、两情相悦”取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为衡量两性关系的标准要素,这一标准对于封建正统婚姻观和礼教观念是一种进步,对于以金钱、门第为标准的世俗婚姻观来说也更具有合理性,因而受到大众的喜爱。而这类作品惯用的“大团圆”的结局模式,也迎合了传统的民众心理和欣赏习惯。数百年来,“才子佳人”的观念模式深入人心,成为传统文化心理的一部分。直到民初的言情小说作家仍然深受影响,其特点表现为三点。一是一见钟情的两情相悦模式,一般都是男女双方偶然相遇,一见钟情,包括相互之间的“惊艳”之感与“怜才”之念,而且恋爱中,往往通过诗词相和与书信传情。其二,大部分才子佳人小说都恪守礼教、讲究名节,有明显的纯情倾向,《好逑传》中的男女主人公,结婚之后都一直以礼自持,直到皇后出面证明了女主人公水冰心的冰清玉洁为止。同样,民初的《玉梨魂》以及同类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也是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三,是明确的伦理观念。才子佳人的爱情不是为恋爱而恋爱,都是与婚姻的意识紧密伴随的,一见钟情之后马上就是私定终身,也就是订下婚约,然后历经磨难、奉旨成婚。

民初的言情小说在以上几点上,都能明确看出受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响,但是,作为二十世纪初的作品,又明显具有这一过渡时代的特点。作为民初言情代表作的《玉梨魂》,在这方面非常有代表性。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何梦霞和梨娘的爱情悲剧,一方面具有明显的才子佳人的特点,同时,又在各个方面对这一模式有着突破和超越。对于传统的继承与突破,使得《玉梨魂》的言情模式成为带有过渡时代特点的改良后的才子佳人模式。本文将就《玉梨魂》与才子佳人模式的关系展开论述。

《玉梨魂》发表于1912年。作为新旧交替的社会剧烈变革时代的言情之作,它注定不可能完全继承传统的模式。一方面,作为正要结束的旧时代的延续,它处处表现出了才子佳人模式的深刻影响,而作为改朝换代的新世纪的开始,它又具备了许多旧模式里未曾有的因素。首先我们来分析一下《玉梨魂》中的人物形象。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具有浓厚的才子佳人的气息。男主人公何梦霞,出身于仕宦之家,父亲为人清高,有名士风,而何梦霞自己从小有“神童”之誉,他文质彬彬,才华出众,而又多愁善感,喜欢吟风弄月,临风洒泪,是一个十分典型的“才子”式的书生。作者还告诉我们,如果生在科举时代,凭他的才学一定能够金榜题名,可惜时代已经变了,生在封建王朝末代的他,已经赶不上科举的末班车了。他只进过一两次场,没有考中,很快科举制度就废除了,他也就没有机会做那个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做过的科举梦了。

所以,何梦霞虽然是才子,但是与传统的才子们却有所不同了。首先,他虽然参加过科举,但是小说中告诉我们,他是瞧不起科举的。我们知道,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中,“金榜题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缺少了这一环节,就很难有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因为在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中,必须先有“金榜题名”,然后才能有“奉旨成婚”,而“奉旨成婚”在才子佳人小说中,是主人公用来对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重要法宝。所以,这其中每个环节都必不可少。而在《玉梨魂》中,男主人公何梦霞保留了传统才子的吟风弄月、风流多情的特性,但是,金榜题名这一环节却被抽掉了。他不再是踌躇满志、时刻准备着“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传统才子了,作为生活在封建王朝末世的中下层文人,何梦霞在科举废除前就已经对它不再抱有希望,这也是自《儒林外史》以来的有识之士们的共识。

那么,作为封建王朝末世的文人,在清醒地摈弃了科举道路以后,究竟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道路?显然,作为旧文人出身的作者徐枕亚是迷惘的,同样,他的才子出身的主人公也是找不到出路的。清末民初,作为一个过渡时代,一部分先知先觉的知识分子已经在探索转型,但更多的人是迷惘和失落。小说主人公何梦霞,空有满腹才学,但在书中只是一个落魄的小学教师。由此可知,小说中弥漫的伤感气氛,绝不仅仅来自于爱情的悲剧。它同样来自于男主人公的“怀才不遇”的失落心态。这种失落和痛苦,不仅仅是何梦霞一个人的苦恼。对于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分子来讲,科举的废除,时代的变化,使得长期以来的“学而优则仕”的生活道路、人生抱负、社会理想,都突然断裂了。笼罩在何梦霞身上的伤感气氛,在某种意义上,是那一代人共有的一种苦闷的时代情绪。

所以,作为世纪之交的新旧过渡时代的才子,男主人公何梦霞的气质和命运必然和传统的才子佳人叙事模式中的才子不同了。同样,小说中女主人公梨娘也具有明显的时代特点。从出身、气质和才貌各个方面来说,梨娘完全符合传统的佳人的要求。她出身书香门第,气质娴雅,能诗擅文,多愁善感,在感情问题上,发乎情止乎礼,虽然钟情于男主人公何梦霞,但是始终以礼自持不逾矩,在小说中被赞为“情皆轨于正,语不涉于邪,如此佳人,实难多得”。所有这些,都与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形象毫无二致。但是,梨娘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有一个非常致命的差别,那就是她的寡妇身份。虽然也经常有人把“才子佳人”模式上溯至汉代的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作为才子佳人的源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故事里的主要因素就是“郎才女貌、以琴相挑”,确实是典型的才子佳人的特点。在《玉梨魂》中,男女主人公也屡次以相如与文君自比,而这一比拟也是他们坚定自己的爱情合法性的重要因素。但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毕竟是产生于汉代,相对于理学盛行的明清时代来说,汉代简直可以称为“前礼教时代”,所以才能容忍卓文君作为寡妇而私奔的故事成为风流佳话。纵观明清时代所有的才子佳人故事,不论是小说、戏曲还是弹词,成百上千的故事里,再也没有一个是以寡妇为女主人公的了,全都是“冰清玉洁”的闺中千金。所以,《玉梨魂》中梨娘的寡妇身份,也是使《玉梨魂》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产生区别的重要因素。《玉梨魂》的悲剧结局和伤感气氛,一方面来自于男主人公的“怀才不遇”,同时,也更多的来自于女主人公的这一特殊身份。在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中,才子与佳人虽然有“私定终身”这一环节,但是总的来讲,在大的方面还是不违背礼教精神的。应该说,“私定终身”确实是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正,在封建时代是有相当的进步意义的。但是,纵观所有的才子佳人小说,对礼教的突破还是很有限的。尤其是对女性的贞节的要求,“从一而终”的观念是牢不可破的。从这一角度,可以看出《玉梨魂》中女主人公的身份设定,对于传统的才子佳人故事是一个很大的突破。以一个居孀之人作为言情小说的女主人公,这在明清时代的才子佳人故事中,是根本无法想象的。这一设定显示了《玉梨魂》作为民初言情小说的时代特点。

但是,同样我们应该看到,《玉梨魂》的作者,对于礼教的态度还是很矛盾的。一方面,热情地歌颂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这一爱情在小说中是如此的缠绵刻骨,感天动地,既神圣又纯洁。对这一爱情的神圣性的歌颂,对封建礼教当然是一个突破。但是,男女主人公的礼教观念仍然是一个明显的事实存在,并且是造成故事的悲剧性的重要原因。小说中,不但女主人公梨娘始终战战兢兢,“以名节自重”,严守礼教和名节的要求,丝毫不敢考虑与男主人公结合的可能性。而男主人公也同样因为女主人公的以礼自持而更加尊重她,赞美她的恪守礼教,“冰清玉洁”。一方面,两人跨越礼教而相爱,并以这爱情而自矜,但同时,又以遵守礼教而自豪,对恪守名节进行赞美。这一矛盾的情节,正是近现代社会转型时期所特有的“礼”与“情”的矛盾的表现。作为生活在五四之前的那代人,还没有获得“个性解放”和“婚姻自主”这一现代思想武器作为行动的依据,因而也就无法在思想上打破礼教长期以来的权威性。这一矛盾更多地体现在女主人公的心理中。她一方面陷入爱情,但同时又常常以这一爱情为罪孽。礼教的观念给她带来深深的罪恶感。所以导致小说中“李代桃僵”的情节的产生,并增加了小说情节的悲剧性。

《玉梨魂》中,李代桃僵的情节是全书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也是造成小说悲剧结局的重要因素。同样,通过这一情节,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小说中人物的婚姻和伦理观念,更可以分析出《玉梨魂》的情节与“才子佳人”言情观念和模式的更复杂的关系。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刻骨相爱,但是因为梨娘的身份,使得他们无法结合。作为长期受到封建礼教统治的礼教中人,他们俩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无奈之下,何梦霞发下了终身不娶的誓言。而他这一想法遭到了知情者的强烈反对。梦霞的长兄谓之“殉无谓之痴情,蔑人伦之大义”,梨娘谓之“弃幸福以就悲境,割天性以殉痴情,既为情场之怨鬼,复为名教之罪人”。可以说,他们的反应都是很强烈的,因为,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讲,结婚生育,传宗接代,是宗法社会里每个人的责任和义务,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书中梨娘也引经据典地教育何梦霞:“夫妇居室,人之大伦,先哲早有明训,大舜且尝自专……”[1](P80)

从以上可以看出在小说中,一,梨娘作为寡妇是绝对不可以再婚的,二,何梦霞为痴情而单身,也是绝对不被允许的。由此可知。生活在清末民初的小说主人公,仍然具有严格的传统伦理观。从这点可以看到,《玉梨魂》对于礼教的突破是很有限的。在接下来的情节中我们更可以看到,在内在的伦理观和婚姻观上,《玉梨魂》与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还具有更多的一致。小说中,梨娘为了挽救何梦霞的幸福,决心为他撮合一门婚事,具体来说,就是举筠倩以自代。筠倩是梨娘亡夫的妹妹,18岁的少女。梨娘软硬兼施动用了百般手段,煞费苦心地强迫另外两人订下了婚约。这个婚约,出自梨娘的一片苦心,但是,到头来却是造成梨娘与筠倩先后赴死的根由。

梨娘之所以用强硬手段为梦霞和筠倩订下婚约,当然有她的考虑和原因。她的考虑是,一方面,这个订婚可以逼迫自己脱身情场,免得做“名教罪人”;同时,她也认为这个婚姻可以使梦霞和筠倩都得到幸福。这样,她也就安心了。这里就触及到一个核心问题,那就是,《玉梨魂》与传统的才子佳人爱情模式的关系问题。我们知道,“才子佳人”模式的核心关键,就是“郎才女貌”。而梨娘操作“李代桃僵”这一情节的心理依据,也正是这个“郎才女貌”。她认为,“以筠倩之年之貌之学问之志气,与梦霞洵属天然佳偶。……梦霞得筠倩,可以得偿,筠倩得梦霞,亦可以无怨。”[1](P79)再看周围知情者的反应,也无一例外都是热情赞成。这些情节都说明,在这些人物的心中,“郎才女貌”就是美满婚姻的标准和条件,“才子佳人”就是天然的美满配偶。梦霞当然是才子,筠倩则是标准的佳人,小说中曾以东风零落的梨花来比喻梨娘,而以明艳怒放的辛夷花来比喻筠倩,可见筠倩之美、之年轻,而且小说中筠倩又是卓有才学的女学生,可想而知,筠倩正是那个时代人们心目中理想的才女佳人。

不论是梨娘还是上面所说的知情者,也就是梦霞的哥哥和好友,他们都是深知梦霞与梨娘痴情相爱的事实,并且都知道梦霞对梨娘达到了非卿不娶宁可独身的程度。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一致赞成梦霞与筠倩的婚姻,并且一致认为这个婚姻能够幸福,这一点从小说中不论是梦霞的哥哥还是好友都曾再三祝贺他得到这样一个美貌佳人为妻的“艳福”,就可以看出。这说明,在他们心目中,“才子佳人、郎才女貌”这一标准,超过了其他的一切条件,能够成为美满婚姻的充分条件。同时也说明了,在国人心目中,才子佳人的婚姻和恋爱模式的根深蒂固。当然,这种心理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在长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制度下,产生了很多年貌不相当、品行不相配的悲剧婚姻。在普遍的“盲婚哑嫁”的情况下,期待对方能够“才貌相当”,已经是很高的要求了。所以,“才子佳人、郎才女貌”这一婚姻和爱情的模式,以婚姻当事人本身的才学、相貌、年纪这些因素来作为择偶标准,而不是以外在条件如门第、权势、金钱等为标准,这不但是深入人心的婚姻观念,更是传统中国人的爱情理想。

正因为这种“才子佳人”观念是如此的深入人心、约定俗成,所以,小说中,这桩“李代桃僵”的婚姻的当事人双方再不情愿,也还是无济于事,最终无力反抗,被迫订婚。对何梦霞来说,他始终很明确地表示只爱梨娘。应该说,他对梨娘的感情,除了与所有的才子佳人故事中相同的爱慕对方的美丽多情之外,还因为双方的身份,格外多了一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之感。他们两个,一个是封建王朝末代的断了前途的落魄才子,一个是青春守寡打上“未亡人”印记的年轻寡妇,出于共同的悲剧性命运的联系,两个人必然有着惺惺相惜的天涯沦落之感。这使他们的感情,比起一般的才子佳人对于对方的“才与貌”的爱慕,更多了一层内涵,也就是精神和心灵的沟通。从何梦霞的角度来讲,他对于爱情的态度,具有了一定的现代性爱情的性质,也就是恩格斯所说的如果不能同特定的对象相结合,就会导致非常强烈的痛苦。在小说中,筠倩明明是世人眼里更合适的对象,但他却始终不喜。但是,作为五四之前的一代人,何梦霞还没有获得“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的个性解放的爱情观,和彻底反封建并且打倒礼教的思想武器,所以,他既醉心于与梨娘的爱情,但是又无力反抗礼教,既不敢奢望与梨娘结合,更没有什么理论依据来反对梨娘给他安排的婚姻。说起来,不过几年之隔,五四运动的潮流一来,年轻人有了个性解放的思想武器做武装,马上一切都不同了。但是在《玉梨魂》中,作为“前五四时代”的人物的何梦霞,面对梨娘和长兄、好友的巨大压力,始终拿不出反对订婚的有力依据。且看小说中的描写:梦霞的长兄剑青力劝他答应婚事,理由有三:“弟年已及冠矣,吾家门衰祚薄,血裔无多,父死亦应求嗣,母老尤望抱孙。此事若谐,则一可以慰慈母,二可以慰知己,三亦可以自慰,一举而三善具,亦何乐而不为哉?”[1](P87)剑青所说的这“三善”里,明确包括“自慰”,意即得娶筠倩足可令梦霞感到欣慰。而梦霞的反应没有让他的哥哥失望,他的反应是“频点其首,默不一语”。归根到底,是因为他自身也承认“才子佳人”的法则,既不能不承认筠倩是佳人,也就不能不承认筠倩是合适的结婚对象。最终只能半推半就地接受订婚。

再从筠倩这面来看。筠倩在小说中,本来是一个新女性。作为一个女学生,在那个时代属于走在时代前头的新人物。她平素醉心于恋爱自由之说,认为自由择偶乃现代青年人的人生第一吃紧事,“父母不得掣其肘,媒妁不能鼓其舌”,“不自由,毋宁死”。但是最后她也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包办婚姻,并没有像五四青年那样坚决反抗。这说明,没有经过五四洗礼的那一代青年人,缺少一个彻底的思想启蒙,其思想之“新”终究还不能新得彻底。归根结底,筠倩之所以最终接受订婚,除了梨娘动之以亲情,力数这个婚姻对整个家庭的好处,上可以告慰老父,下可以护佑幼侄这个原因外,也还由于自己思想上的不坚定。她和寄住在她家的何梦霞是认识的,对梦霞之才貌品学也略有所知,就像在大家眼里她作为佳人是梦霞的理想配偶一样,品学兼优的才子何梦霞也是众人眼中的理想夫婿。作为过渡时代的青年人,她和何梦霞一样,也没有铿锵有力地反对到底的依据。这说明,当“才子佳人”的观念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个人的反对力量就显得那么薄弱。尤其是,当事人自己也或多或少沾染了这样的观念。何梦霞虽然反对订婚,但是当兄长和朋友祝贺他既得梨娘这样一知己,又得筠倩这样一佳人为妻时,他也是微笑默认的。而筠倩对这个婚姻也有一定的期待,她既不能不承认梦霞是才子,是理想夫婿,并且还暗中猜测这个订婚是由谁发起,隐隐期望是由梦霞主动的。不能不说,才子佳人的观念对筠倩或多或少也是有一定影响的。在筠倩身上,也体现了新旧过渡时代的矛盾和过渡的特点。

总之,在小说中,“李代桃僵”的情节非常令人寻味,除了上面所说之外,它还体现了“才子佳人”模式的婚姻情结在《玉梨魂》中的影响。我们知道,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都是以“一见钟情”为开端,经历一定的磨难和波折,然后以“洞房花烛”的大团圆为结局。也就是说,才子佳人故事不是单纯的爱情故事,而是有情人经历磨难最终结婚的故事。因此,“结婚”是一切才子佳人爱情故事的最终指向和归宿,也是这一模式中的重要因素。从这个意义上说,“结婚”具有结构方面的功能和意义。一个没有以婚姻作为结局的爱情故事,就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才子佳人故事。梨娘自己不能和梦霞结合,就转而把筠倩许配给梦霞,这样,间接地完成了才子佳人故事的模式——以结婚为结局的故事模式。可以说,梨娘的这个“李代桃僵”的安排,说明了才子佳人结构对人物的深层意识的影响。在深受才子佳人模式影响的主人公及其周围人的心目中,才子佳人这一模式是如此顽强,潜意识里暗含着对才子佳人团圆结局的要求。于是才有了“李代桃僵”这个情节,梨娘把筠倩代入进来,实际上是对她自己和何梦霞的不够完美、不够标准的才子佳人故事的修正和补充。它客观上也说明了才子佳人模式在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强大的作用和生命力。

此外,这个情节还体现了小说中人物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一脉相承的道德伦理观和价值观。梨娘设计“李代桃僵”这个情节的初衷,一是自己脱身情场,免得做名教罪人,二是逼迫何梦霞结婚以挽救他的终身幸福。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梨娘的价值观和伦理观。简言之,就是婚姻的地位和价值,绝对高于儿女私情。在传统的伦理观念中,婚姻关系到社会结构的稳定和种族的延续,所以是神圣的重要的。而儿女私情既然是“私情”,当然不是价值观所正面提倡的,或者说,是与礼教精神相违背的。所以在才子佳人小说中,男女主人公在私定终身的时候,往往要以婚姻的目的来做大旗。就是说,他们追求的不是“私情”本身,而是为了解决婚姻这个终身大事,这样,即使是“私定终身”,也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基于同样的观念,何梦霞和梨娘的感情,因为梨娘的身份是不能和何梦霞结婚的,所以梨娘时常在挣扎,有着很深的负罪感。这种无法以婚姻作为归宿的感情,被她称之为“孽情”,所以她要设计“李代桃僵”的情节,何梦霞和筠倩两个人,一方面都是她所关心的人,一方面又是世人眼中的完美的才子佳人。让这两个人结婚,完成了“才子佳人”的大团圆模式,梨娘就可以摆脱“孽情”所带来的道德上的罪恶感,获得道德上的自我提升和完善。

我们再从写情的角度来看一下《玉梨魂》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有什么异同。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和戏曲故事,当然也都要写情的。男女主人公往往是一见钟情,坚贞不渝,最后终于皆大欢喜,终成眷属。在纯情派作品里,这种感情都是很纯洁很美好的。但是,如前面所说,才子佳人们的故事往往是以结婚为目的,对于感情本身的描写,难免不够细致深刻。故事的波折往往来自于“小人拨乱”等外力因素,而不是感情世界里爱情自身的矛盾和问题。而且这种感情的基础一般都是仅仅来自于对彼此的“才”与“貌”的倾慕,很少达到更深刻的心灵层次。从这个角度来讲,《玉梨魂》远远超过了它的前辈作品们,因为《玉梨魂》篇幅的绝大部分,都是在描写男女主人公的感情世界里的缠绵悱恻和矛盾痛苦。在写情的深度上,是前辈的作品所无法比拟的。就如有的学者在论述民初言情小说的写情特点时所说的:“他们已经把爱情上升到了人生意义的最高点,在他们的心目中,纯洁、坚贞的爱情,价值高于一切,可以为之而牺牲生命和一切现世的幸福。”[2](P40)在《玉梨魂》中,作者对男女主人公感情发展的过程作了详细的铺叙,对其感情的缠绵做了充分的渲染,对他们在感情发展过程中伴随着矛盾和痛苦挣扎的心理活动,做了十分深刻的描写。与此相比,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感情描写,未免太过于单纯和直线,基本就是“一见钟情→坚贞不渝→皆大欢喜”。而《玉梨魂》中的感情描写,就有了更多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其情感的强烈程度,也更接近现代式爱情。另外,《玉梨魂》中的爱情还具有一个明显的晚清民初的时代特点,那就是“儿女情”与“英雄气”的结合。小说中让何梦霞没有在梨娘和筠倩去世后马上殉情,而是先东渡日本,然后回国参加辛亥革命,英猛杀敌,为国捐躯,达到了同时“殉于情”、“殉于国”的目的。那个时代的论调就是:“无儿女情,必非真英雄,有英雄气,斯为好儿女”。[1](P173)正是基于这个时代特点,小说中临风洒泪的才子在结尾变成了英雄志士,“卒死于革命之役,死于战仍死于情也!”[1](P174)

从言情模式的结构来看,《玉梨魂》与传统的才子佳人模式也有一个巨大的不同,那就是它的悲剧性。我们知道,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都是皆大欢喜的,而《玉梨魂》结尾却是十分惨烈的,三个年轻人全都死于自杀或变相自杀。这个悲剧性的根源,归根到底还是来自于“礼与情”的矛盾。实际上,不论是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还是民初的《玉梨魂》和其他言情小说,礼教与感情的矛盾,都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但是在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中,作者往往通过“金榜题名、奉旨成婚”的情节,用皇命来弥补了小儿女“私定终身”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间的矛盾。而对民初时期的《玉梨魂》来说,“奉旨成婚”已经是过了时的“范特西”了,但是礼教仍然是十分强大的存在。既失去了皇命作为靠山,而生在五四之前又没有五四的个性解放作为思想武器,这一代夹在新旧的夹缝里的青年人就只能十分的悲苦了。礼教的崇高威严,与爱情的神圣纯洁,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是绝对无法调和的。《玉梨魂》虽然并无对礼教有一句微词,但小说客观上深刻描写了礼教给青年人带来的巨大痛苦,暗含了青年人对于爱情和婚姻自主的呼声。它告诉我们,时代已经走到了五四的前夜,离五四只有一步之遥。所以,《玉梨魂》作为二十世纪初的小说,它已经包含了现代性的特质,其思想价值和意义都超过了传统的才子佳人作品和模式。

[1] 徐枕亚.玉梨魂[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

[2] 孔庆东.超越雅俗——抗战时代的通俗小说[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

责任编辑:冯济平

The “Scholar-and-Beauty” Romantic Model: a Case Study of The Death of Yuli

SHE Xiao-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00671, China)

The romance between gifted scholars and beautiful women was a traditional model for a long time. It’s obvious that The Death of Yuli was influenced by this model. On the other hand, it developed this model in some aspects. So, there is a complex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novel and the scholar-and-beauty romantic model.

The Death of Yuli; gifted scholar and beautiful woman; romantic model

I207

A

1005-7110(2010)06-0080-06

2010-09-26

佘小杰(1967-),女,山东日照人,青岛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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