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意识流小说的开拓者
——意识流小说步入中国初期之鲁迅角色阐释

2010-04-04 08:47陈斌王琴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0年1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意识流狂人

陈斌,王琴

(安徽建筑工业学院外语系,安徽 合肥 230601)

意识流小说是20世纪初兴起于西方、在现代非理性哲学特别是现代心理学的基础上产生的小说类作品。意识流文学自形成以来就波及世界各主要国家,对西方文学和东方文学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一战前后,一些国家的作者,如爱尔兰的詹姆士·乔伊斯,法国的马赛尔·普鲁斯特,英国的弗吉利亚·伍尔夫和美国的威廉·福克纳等人,运用一种崭新的方法创作小说。他们的作品采用迥异于传统文学的心理描写方式来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意识流小说的结构与传统的写实主义作品的结构是不同的。它打破了传统小说基本上按故事情节发生的先后次序或是按情节之间的逻辑联系而形成的单一的、直线发展的结构,故事的叙述不是按时间进展依次循序直线前进,而是随着人的意识活动,通过自由联想来组织故事。意识流小说中故事的安排和情节的衔接,一般不受时间、空间或逻辑、因果关系的制约,往往表现为时间、空间的跳跃、多变,前后两个场景之间缺乏时间、地点方面的紧密的逻辑联系。时间上常常是过去、现在、将来交叉或重叠。但这样的作品也不是毫无组织、一片混乱,自由联想也不是毫无依据或漫无边际。这种小说常常是以一件当时正在进行的事件为中心,通过触发物的引发,人的意识活动不断地向四面八方发散又收回,经过不断循环往复,形成一种枝蔓式的立体结构[1]。

20世纪初的中国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是一个思想冲撞、寻求变革和解放的时代。一方面,文化先驱们对封建传统文化进行开战;另一方面,他们把目光投向国门之外,积极谋求新的出路。具体到小说领域,文学先觉们不再满足于庸俗社会学的文学观和传统现实主义的僵化模式,他们本着“别求新声于异邦”的“拿来主义”精神,积极寻求叙事艺术变革的突破口。刚刚诞生不久的意识流小说及其写作技巧在这样的背景下叩响了古老中国的大门。意识流文学给中国文坛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与震撼,极大地影响了我国的文学观念和小说创作模式。意识流小说在中国的接受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又曲折的过程。

中国现代文坛的先驱们渴望跟上世界文坛新潮涌动的步伐,渴望借力于外邦以带动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进程,他们对一反传统,专注于抒写人的“内宇宙”的意识流小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1927年4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由郑振铎编撰的《文学大纲》(下册),在这本书中编者对法国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人物普鲁斯特就略有提及,称:“柏格司特是很值得读的。”[2]1929年,赵景深在《二十年来的英国小说》中介绍到:“朱士……的《优力栖斯》……的手法很特别……作者又曾研究过精神分析学,他的作品看起来虽然没有头绪,其实他是想把心的表现与过程如实地翻刻在纸上。”[3]以此为发端,更多中国现代文坛的贤良之士加入到对意识流小说进行译介的阵营。在当时颇具影响、介绍西方新近文艺思潮的重要阵地《西洋文学》、《现代》等报纸杂志上出现了一系列介绍意识流小说的文章。同时,当时出版的译著、文学史、研究专著等也成为介绍意识流小说的重要窗口,这大大推动了意识流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坛传播的步伐。然而,笔者以为,意识流小说在此一时段在中国的接受主要停留在理论和作品的译介层面,换句话说,即言之者众,付诸实践者寡。

论及意识流小说在这一时段在中国的接受与传播,有一位人物必须要提一下,那就是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对西方的各种文学思潮和艺术创作手法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按他自己的话说:“没有拿来的,文艺不能自成为新文艺。”[4]在意识流小说方面,鲁迅的贡献是超凡的,他不仅对意识流理论进行了译介,更是在创作中对意识流手法进行了大量的实践,就其贡献而言,笔者以为鲁迅可以被称为中国意识流小说的开拓者。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是西方意识流小说的重要理论支柱,为意识流小说提供了强有力的思想武器和可操作的方法技巧。鲁迅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1924年鲁迅将厨川白村的著名文艺理论著作《苦闷的象征》译成中文,在这本书中,厨川白村对弗洛伊德把被压抑的潜意识归结为“性”的观点进行了修正,将它归结于一切生命力的受压抑,还介绍了意识流的其他理论基础(如柏格森的学说)、基本概念和主要表现特征等。鲁迅在他的译本引言中这样说到:“作者据伯格森一流哲学,以进行不息的生命力为人类生活的根本,又从弗罗特(弗洛伊德)一流的科学,寻出生命力的根来,即用以解释文艺——尤其是文学。然与旧说又小有不同,伯格森以未来为不可测,作者则以诗人为先知,弗罗特(弗洛伊德)归生命力的根于性欲,作者则云即其力的突进和跳跃,这在目下同类的群书中,殆可以说,既异于科学家的专畅和哲学家的玄虚,而且也并无一般文学论者的繁碎,作者自己就很有独创力的,于是此书也就成为一种创作,而对于文艺,即多有独特的见地和深切的会心。”从这段引言即可以看到鲁迅对弗洛伊德理论的高度关注,也可以看到鲁迅对弗洛伊德的评价深受厨川白村的影响。后来,鲁迅购买了《精神分析入门》,对弗洛伊德学说有了更全面的了解。1933年元旦,他写出了《听说梦》一文,对弗洛伊德学说作了更为深刻的评价,肯定了弗洛伊德的压抑说,批判了他的泛性欲观。

除了介绍和传播意识流理论,鲁迅在文学创作中还对意识流手法进行了大量的实践。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就具有鲜明的意识流文学的特征。在《野草》中有多篇几乎全篇是内心独白,这些篇章写的都是作者的心理状态、意识流程。此外,《野草》还有大量的梦境描写。如《狗的驳诘》、《墓碣文》等7篇都是以“我梦见……”的形式开头的。对象征手法的运用也是《野草》具有意识流文学特征的标志之一,如《秋夜》中枣树是战士的象征。鲁迅对于意识流手法的运用,还表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之中。《狂人日记》是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在《狂人日记》中就可以发现鲜明的意识流文学的特征。国内有些学者认为《狂人日记》是中国的第一篇意识流小说,甚至有学者说:“《狂人日记》可以说是典型的意识流小说,节与节、段与段,甚至句与句之间没有明显的承接关系和内在的逻辑联系,没有鲜明的情节发展线索。”[5]小说由十三则日记构成。按理说,日记应该有明确的时间顺序,可《狂人日记》所展现的却是一个颠倒、错乱了的时序。在小说中,过去、现在和未来互相颠倒、互相渗透,完全靠狂人的“自由联想”来结构情节。在狂人“杂乱无章”的意识流动中,一切时间的界限都被突破。整篇小说都是对狂人意识流动的描写,通过对狂人不着边际的意识活动的描写,鲁迅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礼教对人的灵魂毒害之深。在鲁迅的另外一篇著名的白话小说《阿Q正传》中对阿Q睡梦中的“革命畅想曲”的描写也是一段精彩的意识流描写:

……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了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哪里……可惜脚太大。

鲁迅通过这段跳跃着的意识流动揭示出阿Q内心深处纠结着的封建意识、流寇思想和无政府主义,明确了改造民族劣根性的重要性。除了《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鲁迅还在《白光》、《药》、《一件小事》等多篇小说中运用意识流手法表达人物种种特殊的感觉印象,折射人物的内心世界。

简单的“移植”不仅不能为中国文学赢得新生,反而会将其导向衰微的泥沼。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代文坛的先觉们深谙此中的道理,他们在借鉴西方新潮文艺理论的时候保持了高度的理性和鉴别力。鲁迅在借鉴西方意识流手法的时候并没有完全抛弃“自我”,而是植根于“本土主义”,形成了具有自身风格的意识流小说。首先,西方意识流小说热衷于表现人的颓废、绝望,鲁迅的意识流小说则充满了革命者积极向上的战斗气息。他对意识流手法的借鉴更多地是为了满足反对封建传统历史任务的需要。饱经沧桑的华夏大地背负着两千多年封建主义的沉重包袱,这包袱压制了人性,扭曲了灵魂。这让鲁迅迫切地感到“唤醒”国民的必要。在《狂人日记》中,鲁迅把他深广的忧愤渗透在狂人的意识中。从表面上看,狂人有着病态的外形,但其实是个精神极度清醒的人。他之所以被视作病态,是因为他觉醒的时候周围人还在昏睡。这个形象的塑造给纠缠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主义以致命一击。此外,在《野草》的一些篇什中,鲁迅创造的如涓生、枣树(象征战士)等艺术形象都表现出了作者韧性的战斗精神。

其次,西方意识流小说刻意复制人的意识活动本身,这难免流于艺术的“唯心主义”。究其思想根源,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直觉主义,尼采和叔本华的“唯意志论”是他们的哲学依据。鲁迅的意识流小说具有很强的客观性,他要提供给读者的是生活的真实。狂人的十三则日记虽然抒写的是一个特殊的人的潜意识,但这种潜意识并没有完全脱离客观现实生活。从这种潜意识中我们看到的是人民群众对封建主义的憎恨和反抗;看到的是中国历史向前发展的客观要求。从这一角度而言,鲁迅抒写的不仅是狂人的潜意识,同时也是时代的潮流。把意识流手法与传统现实主义相结合,利用意识流对传统现实主义进行补充是鲁迅的伟大之处。

最后,西方意识流小说过于注重形式。以乔伊斯的代表作《尤利西斯》为例,它的最后一章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了。西方作家认为这是完全遵从人的意识流动创作的典范。但这种“典范”却是以“看不懂”为代价的。鲁迅对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没有流于“形式”,而是扎根于中国现实生活的土壤中。鲁迅曾极力倡导白话文,反对文言文,目的就是为了使文学能够为群众所理解。因此,鲁迅在运用意识流手法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不似西方的意识流小说那样晦涩难懂。

以鲁迅为代表的文学先觉们在这一时期对意识流的接受虽然尚属于一些尝试性和开拓性的工作,在力度上显得不够威猛,但终归是开了内省型小说思维风气的先河。倘若没有他们的探索性尝试,我们的文艺进入“内宇宙”的步伐可能会更加迟缓。

[参考文献]

[1]程爱民.20世纪英美文学论稿[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2]郑振铎.文学大纲: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7:2 129.

[3]赵景深.二十年来的英国小说[J].小说月报,1929,20(8):1 237-1 238.

[4]鲁迅.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0.

[5]李春林.东方意识流文学[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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