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青峰
(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古希腊斯芬克斯之谜的诞生,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了人类认识自己的问题。千百年来人在认识自身的同时,越发地体认到人生存的矛盾与困惑。自希腊“命运悲剧”以来,人类一直在探索着人生于世的真相,寻找人存在的必然性内涵。曹禺《雷雨》剧中关于人类与天地间的“残忍”[1]5的悲剧正是他从“整个人类,从文明的历史,从人的自身”[2]出发,对人存在的焦虑性的思考和领悟。
曹禺“先天就带有忧郁的血质”[3]及其童年的苦闷生存历程,使他触及人深藏内心的“存在”意识。他试图借《雷雨》将自我的存在体验上升至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并希望以此建构一个适宜人存在的栖居之所。或许是父亲“窭人之子”[3]27的教诲让他有了悲天悯人的情怀,或许是早期接触的基督教义拨动了他年轻而又情感丰富的灵魂。在基督教教义中,人生来就是有罪的,罪与生命同在。存在主义哲学大师雅斯贝尔斯基于“原罪”理念,认为人的“存在就是罪恶,从广泛意义上来讲,罪恶与存在本身是等同的”[4]42。
年轻的曹禺在基督教义的启迪下,执着地找寻人类存在的根究何在。“人究竟应该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该走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好像是东撞西撞,在寻找着生活的道路……甚至基督教、天主教,我都想在里面找出一条路来。”[5]同样,《雷雨》剧中的人物——那些饱受煎熬的人们,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行动上都作困兽之斗,无法摆脱生存的梦魇。为求名利的周朴园,不惜抛弃妻子,无情地淹死工人,极其冷酷地维护所谓的“秩序”;为了情欲,蘩漪、周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背上为世人所耻笑的乱伦的罪名;为了金钱,鲁贵不惜将亲生女儿推向火坑,让其一步步走向深渊……他们在罪恶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无法摆脱生存的困境。
曹禺说:“《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及其背后神秘的主宰”[1]5,这些不可名状的力量引发了他对人生存在悖论的反思。《雷雨》的结局是剧中人作为被抛入世界的无知存在者,无法意识到自身的存在的困境和罪过,最终陷入了毁灭的怪圈。
存在主义哲学关于人的“被抛入性”的命题,揭示了人来到这个世界时,已经不经意地陷入了生存的困境而无法自拔。人类作为被动的此在者是被“共同体的演历,民族的演历”无情地抛入到这罪恶的世界历史中[6]。“在千百万年的时间长河中,人类生命的延续才有几何?不过是瞬间须臾而已。”[7]
正如曹禺所意识到的那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1]6。他清楚地认识到人被无情地抛入这个罪恶的世界中,不自觉地就陷入了罪恶的深渊。
蘩漪是一个敢爱敢恨的近乎疯狂的女人。她自从进入周公馆以来,年轻的心怎堪深受沉闷压抑的重压?她的心中郁积了多少燃烧的情欲之火,她的眼中时刻流露出对生活失望的痛苦和幽怨。她只想“重拾一堆破碎的梦”[1]6,借周萍之手,走出这个令她“喘不过气来”的生存困境,然而却最终因为对爱情的执拗,走向了万丈深渊。同样,周萍为了悔改自己“以往的罪过”,抓住四凤的手不放,想以此洗涤自己的灵魂,却不自觉地陷入了另一个罪恶的泥沼里,“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此外,周朴园、鲁妈、四凤、周冲等全都如此,他们无奈、徒劳地做着精神或行动的困兽之斗,却摆脱不了人生存的梦魇,因为“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这个黑暗的坑”[1]6。
海德格尔认为人最基本的生存情绪就是焦虑。存在的焦虑就是个体存在者在生存的梦魇和困境中最为基本的心理感受和情绪体验。这是生命存在的本体性焦虑。“焦虑是在不能应付某一特殊境遇的威胁时所产生的痛苦之情,焦虑是一个真正的悲剧范畴。”[8]存在主义哲学家蒂利希在《存在的勇气》中将存在的焦虑分为三类:“如果威胁本体上的自我肯定则产生对命运和死亡的焦虑,如果威胁道德上的自我肯定则产生对罪过和谴责的焦虑,如果威胁精神上的自我肯定则产生对空虚和无意义的焦虑。这三种焦虑虽有所不同但又不可割裂,其表现常常是以一种为主而兼有其他两种,三者共同造成的一种极端境遇就是绝望。”[9]《雷雨》剧中的人物或多或少地带有存在焦虑的情绪。
侍萍的焦虑来自于她无法获得本体上的自我肯定。曾经纯洁无邪的她在被周朴园蹂躏践踏后,被撵出周公馆,开始了漫长的苦难历程。她为了逃避厄运,不惜奔波于他乡。“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1]98,饱尝了人间的辛酸与痛苦,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四凤重走自己的旧路。母女两代人逃脱不了命运的魔咒。
周朴园的焦虑来自于他无法获得道德上的自我肯定。他年轻时蹂躏、侮辱了家里的侍女侍萍,并对其始乱终弃。他保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一次淹死了2 200个小工。他从每个小工的性命中捞到300块钱。他对付矿上的罢工工人,勾结官警开枪镇压,毫无任何文明可言。他试图以对侍萍内疚、忏悔的方式希冀获得道德上的救赎。他把侍萍的照片放在桌案上,甚至保留着她过去的生活习惯。然而当侍萍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又露出了伪善的面目。他作为专横、冷酷的家长,“从心灵上压迫、折磨、控制他的妻儿,扼杀人性,窒息着人跳动着的心灵”[10],最终酿成了家破人亡的悲剧性结局。
蘩漪在周公馆极度压抑的环境中期盼异性的爱抚,她郁积了太多的情热之火。她焦虑的原因,是她无法得到男人的爱,无法获得精神上的自我肯定,因此走上了孤僻的极端之道。蘩漪对周冲疯狂地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早死了,早叫你父亲压死了,闷死了。现在我不是你的母亲。她是见着周萍又活了的女人,她也是要一个男人真爱她,要真正活着的女人!”[11]她毫无顾忌地张扬着自己的情欲,渴望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爱情。可是爱情却成了人束缚自我存在的罗网。“你与你所爱的对象有着牢不可破的关系,你一刻也不会停止跟它斗争,没有它,你既无法生活,也无法解决自己命运的基本问题。”[12]她的焦虑正是来自她使自己成了情欲的奴隶,渴望占有弱不禁风的周萍,找寻自己存在的价值。但她最终失败了,她无法体验到自身的存在,对情欲的偏狂直接导致了悲剧的诞生。
这种由存在的梦魇引发的人类焦虑,在雅斯贝尔斯看来是“人类生命中不可避免的”[4]15。原因在于“随着人类力量的增长,旧有的欲望被满足了,而意识也随之相应地甚至更迅速地扩展,于是又有新的欲望和新悲剧出现。所以悲剧可以说是发生在意识超出了能力的虚空地带,在那里,人们可以体验到自己已毫无能力行动和取得成功,并经受由此而来的痛苦。这个虚空地带能够并且必须发生位移,但不可能缩小”[4]15。
在雅斯贝尔斯看来,“悲剧兀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展示出存在的恐怖方面,但这存在依然是人的存在。悲剧显露了它与人性未经探查的背景之间的纠葛。然而,自相矛盾的是,在人面临悲剧的时候,他同时将自己从中解脱出来。这是获得净化和救赎的一个方式”[4]25。
曹禺在《雷雨》剧中向世人展示了作为“此在”的人的存在的梦魇与焦虑,揭示了他们的悲剧精神,但同时也在探究着人类如何从此在的梦魇与焦虑中解脱出来,走向理想的诗意栖居。正如尼采所说的那样:“我漫步在人间,如同漫步在人的碎片和断肢之间,我的目光从今天望到过去,发现比比皆是:碎片、断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没有人。”[13]
人的存在是如此的卑微,人的抗争是那样的无力,只有被动与绝望后的茫然。曹禺意识到这一点,他试图依靠救赎的思想来远离人存在的罪恶和有限性,克服自身的不足,从生存的梦魇和焦虑中解脱出来,诗意地栖居。《雷雨》的创作深深地体现了他的这种救赎精神。
宗教救赎就是其中之一。从预热的氛围到剧情的发展,都传达着这种浓厚的忏悔意识和宗教救赎的思想。“序幕”和“尾声”的舞台设计以教会医院的客厅为背景,时刻透露着神圣的宗教氛围。不复当年的周朴园没有了以往的冷酷和专横,步履蹒跚,面对已经发疯的妻子,只有默默地倾听着修女诵读《圣经》。曹禺让周朴园通过皈依宗教的方式,让他在忏悔里与上帝进行灵魂的沟通,以此获得自我救赎。
宗教救赎固然能给人以良药,但却无力在缺乏普世信仰的现代中国全面救赎人的灵魂。面对人存在的梦魇和困境,蘩漪以自己近乎疯狂偏执的生命力与之进行着殊死搏斗,“热情原是一片浇不息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1]8。生命力得到极大张扬的同时也意味着自我的毁灭。面对这样的生命,又该如何自我救赎呢?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曹禺给出的答案则是自我毁灭精神。这种毁灭代表了生命与绝望的抗争,争取自由的呐喊。“这比阉鸡似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1]8弱不禁风“空有一个美丽外形”的周萍也在得知真相后,大喊着“父亲!母亲!你们不该生我!”他选择自杀的方式希图解脱心灵的磨难。无论是蘩漪还是周萍,他们都以肉体的毁灭而获得精神片刻的安宁,寻找摆脱人的存在的梦魇和困境之路。这些都代表着曹禺对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思考。
受基督教精神影响极深的曹禺在《雷雨》的创作中向世人展示了人的存在的梦魇和焦虑。他用悲悯的眼光来看待悲剧中人物的抗争精神,并给之道德上的理解和宽容。他在肯定其悲剧精神的同时,也在思索着人类理想的栖居之所。他高扬人性的旗帜,关心“此在”人的存在生命本体和存在的价值意义,试图以宗教救赎和自我毁灭的精神实现人的自我救赎。同时,他也在渴望能从罪孽的深渊里获得解脱,建立一个真正理想的有爱的人性存在世界,能够长久地诗意地栖居。正如曹禺所说:“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光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1]6作为一代杰出的戏剧大师,他为人类提供了理解存在、超越存在,寻找灵魂自我救赎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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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德)尼采.尼采全集:第6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