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标
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既是个理论问题,也是个实践问题。是理论问题就涉及到理论解释模式;是实践问题,就涉及到实践应用模式。如果某种公认的模型或模式可以用“范式”来表达的话,那么,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也有它自己的基本范式。马克思主义大众化基本范式就是指:在大众化的过程中,先后出现的由理论、应用以及相关因素构成的相对固定的几种主要模式和方法。这几种模式和方法中,在某个历史时期内或许其中一种曾主导性地发挥作用,也可能几种同时发挥作用。但不管怎么样,它们总呈现出相互区别的整体的独立性。
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总体路径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践相结合,因而,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也离不开这“结合”的总体框架。然而,“结合”毕竟是个宏观构架,不同时代、不同历史条件下,所面临的主要问题可能不一样,因而,关于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言说方式和实践方式也可能不一样。本文认为,自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初传到当今时代,马克思主义大众化先后出现三种不同的范式:“启蒙——解释化”范式、“本土——通俗化”范式、“大众——人本化”范式。
在传播和宣传马克思主义过程中,“启蒙——解释化”范式注重对马克思主义文本的通俗化解释,用马克思主义启发民众,从而达到用理论武装民众的目的。这种范式突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语境的启蒙性维度。在“启蒙——解释”范式下,理论上要求对经典文本作出合乎实际的阐发,实践中要求一部分社会精英对社会一般大众进行启蒙。这种启蒙的最佳方式是用通俗化的表达以符合基本大众的理解习惯,使马克思主义能迅速到达生活的最底层。因为着眼于启蒙与教化,以致于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把“通俗化”当作“大众化”的代名词。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缘于近代以来中国的文化断裂。鸦片战争前后,在中国的思想发展史上,可以说是一个“真空”时段。所谓“真空”并不是说没有思想,而是说在思想的新旧更替之际,缺乏一种普遍性、权威性的思想体系。当时尽管各种五花八门的思想或主义纷至沓来,表面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实际上是一个真正缺乏思想、缺乏哲学的年代。也就是说缺乏一种稳定的成型的大众思想范式。马克思主义的传入便引出了马克思主义如何融入中国的大众情境的问题,于是,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序幕便徐徐拉开。
作为一种诞生于资本主义国家的马克思主义学说,要成功地被引进到经过了上千年的封建儒学思想浸润的国度并让他产生现实的影响,无疑是要经过适当的过滤和技术处理的,这种所谓过滤和处理的技术,也就是早期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者根据当时中国社会斗争的需要以及民众的欣赏趣味和理论吸纳能力,而有选择地翻译和推介马克思主义的有关学说。这种工作,虽然还谈不上是有目的地、系统地进行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但它是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初步尝试。要让一种陌生的理论为一般民众所理解和接受,首先必须进行理论上的移植和嫁接,将当时还是新颖和陌生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引入中国的大众场景,让它们产生适度的化学反应,期待产生新的文化景观。这就决定了,马克思主义传播早期所形成的大众化范式只能是“启蒙——解释”范式。
从马克思主义所秉有的理论本性来看,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也只能采取“启蒙——解释”范式。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诉求,是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完成从“解释世界”到“改造世界”的历史性飞跃。而改变世界的革命化实践如脱离了无产阶级即人民大众,那是无从谈起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是在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诞生,也是在总结无产阶级革命经验教训的基础上丰富发展,为无产阶级革命服务,为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性、合理性作论证。它的历史使命就在于从思想理论上武装无产阶级,争取无产阶级即人民大众革命的胜利。“哲学把地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思想的闪电一旦彻底击中这块朴素的人民园地,德国人就会解放成为人。彻底的德国人不从根本上进行革命,就不可能完成革命。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1]所以,马克思主义天生就是与人民大众联系在一起。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本性就是它的大众性。而要使马克思主义的大众性得以充分地展露,就需要有一座从理论到实践主体——人民大众的桥梁,这个桥梁就是对理论的解释。于是,我们就可以理解,在一个异域国度,在人民大众理论兴趣还未充分激发、民众对自身生存境遇缺乏深度反思的时候,马克思主义大众化要采用“启蒙——解释化”范式了。
“启蒙——解释”范式在实践中是怎样运作的呢?首先是理论的移植。中国的“启蒙”时代,普通民众在社会中的生存尚处于“自在”而不是“自为”“自觉”状态,民众并未对理论有自觉的需要。于是这便有个理论的移植过程。这个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和国外阐释马克思主义原理的著作陆续翻译出版,如《共产党宣言》、《雇佣劳动与资本》等。这些译著的出版,为先进知识分子学习和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说提供了重要条件。同时,一些先进青年到工厂矿山调查工人的劳动和生活状况,亲身到工人中宣传马克思主义思想。组织工人进行纪念“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活动。“五四”前后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对理论的移植,使许多人了解了马克思主义并进而对社会主义充满了无限向往。
移植毕竟只是一种理论的搬迁,仅仅只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传播的初步,更是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初步。把一种异域理论移植到中华大地之后,还面临着许多进一步的问题,如理论是否适应中华文化的土壤?这种理论怎样才能进入中国的大众场景?因而在大众化的“启蒙-解释”范式下,理论移植过后,便是对理论进行定向解释,也即革命化解释。
这种定向解释首先当然是选择马克思主义学说中有关革命或有利于革命的学说。因为中国人传播马克思主义绝对不是仅仅出于对一种思想学说的好奇,而是出于对一种解放之术、斗争之术的需要。因为在一个动荡的社会,不仅社会秩序混乱,而且思想秩序更是混乱。制度失范导致思想失范,思想失范更导致社会混乱。因此,在那个时代,最迫切的是一种能迅速整合大众,提供对现实的解释技术和改造技术的思想学说。这样,当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开始大规模地介绍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时候,他们所介绍的往往是马克思主义中与政治斗争密切相关的部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与政治斗争密切相关的学说当然是唯物史观。对唯物史观在中国传播作出卓越贡献的首推李大钊。他根据当时社会斗争的需要,对唯物史观的意义、内容、有关阶级斗争的学说特别是人民群众理论作了既全面又有选择地介绍。
在“启蒙——解释”范式下,理论的介绍者加进了自己的理解与解释。即解释者以他们所掌握的理论观点,分析当时中国的现实问题。以李大钊为例,他在著名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中,初步阐述了唯物史观的基本脉络,并认识到只有以唯物史观为指导,才能科学地解释历史。同时,他还能够运用所掌握的理论观点,分析中国独特的历史与现实问题。他是我国运用唯物史观批判封建复古思想的第一人。他在《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一文中以大量的事实论证了宗教、哲学、风俗、习惯、道德、政策、主义等都是由社会经济基础决定的,都是随经济基础的变化而变化的,他在批判道德复古论时指出:“道德既是社会的本能,那就适应生活的变动,随着社会的需要,因时因地而有变动,一代圣贤的经训格言,断断不是万世不变的法则。什么圣道、什么王法,什么纲常,什么名教,都可以随着生活的变动,社会的需求而有所变革,且是必然的变革。”[2]他又说:“新道德既是随着生活的状态和社会的需求发生的。就是随着物质的变动而变动的,那么物质若是开新,道德亦必跟着开新,物质若是复旧,道德亦必跟着复旧。因为物质与精神原是一体,断无自相矛盾、自相背驰的道理。可是宇宙进化的大路,只是一个健行不息的长流,只有前进,没有反顾;只有开新,没有复旧;有时旧的毁灭,新的再兴。这只是重生,只是再造,也断断不能说是复旧。物质上、道德上,均没有复旧的道理。”[3]李大钊的这些言论,渗透了唯物史观的基本思想。其他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者如陈独秀、李达、瞿秋白等人也都有自己的解释。
随着马克思主义传播的深入,除了两种不同语言符号的转换之外,更有一个理论话语的透明性问题。由于理论话语与生活话语不一样,所以对于一般社会大众来说,理论话语是不透明的,难以解读的。特别是随着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话语的非透明性问题更严重地显现出来。于是马克思主义的通俗化传播就摆上了议事日程。马克思主义理论是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的精神武器,但是这种功能的实现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特别是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人民大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缺少文化,对于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其哲学,因为词汇难懂,道理深奥,感到神秘,要想使人们掌握理论,必须首先使理论特别是哲学通俗化。这方面许多同志作出了贡献。如沈志远、陈唯实、冯定、胡绳等,最著名的当然是艾思奇、李达。尤其是艾思奇以其《大众哲学》而作出了开拓性的贡献。通过他们的通俗化叙事,使马克思主义更接近人民大众,别开生面地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大众喜闻乐见的语言,结合大众熟悉的历史故事,身边的实际,深入浅出地阐明深刻的哲理,这是把马克思主义传播到人民群众中去,并比较快地为人民群众所掌握的重要方式。
当然,通俗化不是大众化的全部,通俗化走向极端就是庸俗化。如果全民都在用浅白的俚语呤唱着理论的词句,那就失掉了理论本身的雅趣。但作为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启蒙-解释化”范式下的通俗化的提出,其意义无疑是十分重大的,因为它适应了当时中国的大众情境,也推动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应用。
总之,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完整和全面的介绍与宣传,是马克思主义日益走上大众化的表现,从一般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到唯物史观,再到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传播从浅层到深层,适应了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革命由局部、简单走上系统、有序和深刻的需要。早期的马克思主义传播者,为中国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大众化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开辟了一个基本的方向与路径。他们所提供的思想财富至今仍在产生着重要的影响。特别是他们所确立的“启蒙-解释”范式,是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重要范式,其所确立的基本解释原则和实践模式,至今仍为许多理论工作者和实践工作者所采纳和运用。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范式发挥典型作用是在马克思主义传播的早期,尽管以后它的作用并未消失,而且是与别的范式并行地发挥着作用,但毕竟它突出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启蒙维度,适应的是文化水平落后的大众情境,在实际工作中,这种范式往往突出了知识精英的作用,也强化了对知识精英的依赖,这有可能导致大众创造性与选择性的缺失,甚至有可能导致对大众自主性的剥夺。因此,当社会情境有所改变时,马克思主义大众的基本范式有必要向有一种典型样式过渡。
“启蒙——解释”范式能够很好地解决一种异域的思想理论进入一种陌生的文化氛围和一种异样的大众情境,它通过理论的移植,合理地理解、解释与通俗化的宣传,能够使马克思主义理论初步地进入中国的大众土壤,因此,它完成了马克思主义的“进入”任务。
然而,马克思主义要成为中国当代文化,成为一种普遍性思想意识,仅仅只解决“进入”问题是不够的,它必须充分地融入中国的文化土壤,融入中国的大众情境,人民大众要掌握锐利的理论武器,仅仅接触、了解马克思主义是不够的,必须使马克思主义成为他们身上的血液,成为他们的行为习惯和思维方式,要这样,马克思主义大众化还必须解决接续而来的一系列问题。当引进一种新理论的时候,在起初时期,人们或许因为新奇而服膺,但一旦仔细反思并投入应用,有可能面临一系列问题,如这种思维逻辑与我们民族的固有思维逻辑是否融洽,如果存在歧异,如何解决它们之间的“视域融合”的问题。理论只是时代的产物,它是为了解决时代面临的问题而产生的,而一旦时代的情势发生变更,如何做到理论的与时俱进?如何回答新的大众提出的问题以及如何满足新的大众的理论的需要。毫无疑问,大众化的“启蒙-解释”范式是不能解决这些问题的。马克思主义大众化过程中,必须有新的理论创造。因此,时代的发展和解决新的问题的需要,使马克思主义大众过渡到一种新的范式,即“民族——本土”范式。这种范式就是要使马克思主义在初步进入之后,要使之更进一步融进民族的土壤,成为中国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同时面对新的时代情势,新的生存境遇和新的问题提供解决答案。
这样一来,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化就成了大众化的重要部分和必要的方法,同时,马克思主义时代化、现实化也是大众化的重要部分和必要的方法,它们一起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民族-本土”范式的所确立的基本理论解释框架和操作模式。
大致说来,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民族——本土”范式应该包括如下内容:使马克思主义能够在一个陌生民族的文化土壤中生根开花、结果,而且也使一个民族的传统哲学与文化走向现代化成为可能,同时及时总结当代中国人民的实践经验并使之升华为普遍的文化精神。我们也可以采用流行的说法,叫做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叙事。
本土化叙事无疑并非指以民族化的表达方式来诠解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大众化的“民族-本土”范式,它要解决的首要问题是要将革命和建设过程中所积累的经验进行理论概括,从而发展马克思主义。我们常常强调马克思主义必须与时俱进,就是指我们需要及时把广大人民群众生动的实践所形成的经验、所验证的结论及时地上升为理论,补充进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去,从而丰富和完善马克思主义理论,这就意味着,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本土化叙事必须关注中国的经验,关注中国的现实,关注人民大众的生动实践。因此,“民族——本土”范式的首要一环是“中国经验”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化。
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叙事,毛泽东是一个光辉的榜样。以马克思主义的普遍性原理来说明中国的现实,特别是把现实的经验和发展规律上升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他都作出了极多极大的贡献,如有学者指出的:“通过民族形式来实现马克思主义,赋予其普遍原理一种新鲜活泼的并为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把中国历史和现实中的一些特殊规律上升到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的高度来说明和发挥。在这两种文化交合作用下,总结出一套关于中国问题的过去、现实与未来及其改造途径的理论体系和实践形态。它既非原封不动的马克思主义,更不是文化传统的简单复归。”[4]与其他马克思主义者不同,毛泽东非常重视运用马克思主义分析中国社会国情,在这种分析研究中,重构话语体系。在第一次大革命时期,毛泽东自觉运用唯物史观分析中国社会各阶级的情况,总结农民运动的经验,写成《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他的这些文章,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写成的,同时,由于加入中国因素,因而又形成了新的理论创造,其中提出的一些观点、原理、与方法,成了以后实践中人民大众所熟知和运用的基本原理与方法。他在20世纪30年代完成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更是其思想体系形成的标志,对中国革命实践的发展起了极其重要的指导作用。在1938年10月的中共中央六届六中全会上,毛泽东指出:“指导一个伟大的革命运动的政党,如果没有革命的理论,没有历史知识,没有对于实际运动的深刻了解,要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5]如果说“革命理论”“历史知识”指的是要引入先进理论,则“对实际运动的深刻了解”,则是指针对实际运动的理论创新了。毫无疑问毛泽东思想就是在中国革命实践中形成的,是马克思主义民族化的产物,也是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产物。正是通过不竭的大众化工作,马克思主义开始从知识形态变成人民大众手里的“尖锐武器”,渗透到生活中的各个方面。
毛泽东所开创的大众化路径给我们以启发:马克思主义如果不关注社会现实问题,远离人民的现实生活,它要在中华民族文化和中国社会实践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则是不可能的。马克思曾经说过,每个时代总有属于它自己的问题,而所谓问题“就是公开的、无畏的、左右一切个人的时代声音。问题就是时代的口号,是它表现自己精神状态的最实际的呼声。”[6]显而易见,所谓问题实际上就是时代发展中的重大课题,而不是脱离实际、面壁虚构的假问题。只有紧紧抓住这样的时代问题,马克思主义才能真正融入“大众情境”,也才能永葆其生命力。研究中国的现实问题,从实践层面讲,就是革命的主要矛盾,革命的主要道路,以及建设过程中如何发展、如何建设的问题;从理论与文化的层面讲,就是对当代中国大众的生存境遇进行反思,总结出可以运用的普遍性原理。简言之,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叙事,就是要基于中国日新月异的社会现实,作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创新,通过创新来进一步认同马克思主义。
表面看来,解决中国的现实问题,把解决现实问题的经验上升为理论,进而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这些好像与大众化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从生活世界的视野来看,现实问题,就是大众问题,实践问题也是大众问题,中国经验也就是大众的实践经验,马克思主义的现实性指向也就表征了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意蕴。
马克思主义的本土化叙事,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民族化话语的构建,这不仅仅是一个表达方式的改变问题,从深层次来看,它更是一个解释学上的“视域交融”的问题,更是一个文化的融合问题。这又涉及到二个方面: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现代化以及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的民族化。
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现代化,首要的当然是中国传统哲学的现代化。当马克思主义哲学被引进中国的时候,传统的大众话语就面临着被重构的问题。依赖于传统哲学所构筑的传统的大众文化场景,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加入后,有可能引起化学反映,从而形成新的文化景观,进而构筑新的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核心的“大众”文化。“大众”文化的重构,对中国传统文化来说,是一种冲击,也是一种提升,即通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进入而吹皱传统哲学的“一池春水”,打破其“死水微澜”的局面,使传统哲学面向现代化而重新整合,从而提升它的现代气质。
在“本土-通俗化”范式下,中国哲学的现代化是如何进行的呢?
当时影响较大的有三大思潮:自由主义、保守主义、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最终征服了中国大众,占据了优势地位。之所以如此,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中国社会面临的主题作了积极的回应,并能够解决所面临的问题。这是中国的传统哲学、传统文化所无法办到的。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引领下,中国传统哲学、传统文化也开始走向大众、干预生活,重塑自身形象,并向现代思想学术靠拢。因此,在与多家思潮的交涉与互动中,中国传统哲学找到了自身的“境像”,从而完成了自身现代化的第一步。
在完成了第一步的基础上,通过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深度交融,中国传统哲学也逐步发现了自身的现代性因子。因而更发现了自身在现代化中所应该而且可以担当的角色。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主性开始增强。人们发现,中国传统哲学与马克思主义有许多可以沟通的地方,而且正是这些,构成了中国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坚实的文化和心理基础。
随着马克思主义哲学成为真正的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它也逐渐构建了一种新的文化意义上的大众情境。过去传统哲学所主导的大众情境已被马克思主义哲学所主导的大众情境所取代。在这个过程中,通过吸取传统哲学的有益成分,纳入新的大众情境,使之成为马克思主义文化体系中的一个部分,提升了传统哲学的现代品质。
传统哲学的现代化与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化是同步而又相向的过程。在“民族——本土”范式中,马克思主义民族化很大程度是通过类似宋明理学家“出入佛老”的方式来实现的。中国许多传播马克思主义的知识精英,如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瞿秋白等人几乎都是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背景中走出来的。毛泽东的传统中国哲学修养,使他比其他人更能成功地推进马克思主义的民族化。他根据中国的实际改造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当然这个实际包括了革命的实际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实际。毛泽东善于运用民族化的话语来解释马克思主义,比如,儒家哲学的“实事求是”“知行合一”等经过他的改造成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经典思想表述。由于类似的种种改造和解读,儒家哲学的许多思想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所用,从而使得马克思主义在大众化的过程中具有了更加民族化的形式和内容。
有一点是不能不提到的,就是在“民族——本土”范式下,有一种基本的大众化的技术性方法,好比“启蒙——解释化”范式下的技术性方法是通俗化表达,“民族-本土”范式下的技术性方法则是语言的民族化表达。通俗化表达与民族化表达是不一样的,通俗化表达是指语言的生活化,语言与日常生活、底层群众靠拢,而民族化表达则是向民族文化,向民族思维、欣赏、阅读习惯靠拢。这方面,毛泽东同样做出了榜样。他十分注意用传统哲学的某些命题、成语、文学典故、民间格言解释现代哲学原理。《毛泽东哲学批注集》在谈到对立统一规律及其相互渗透时,曾引用《老子》所说:“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7]又用“一分为二”说明对立统一规律。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谈到研究战争规律时,引用《孙子兵法》中“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说明全面认识问题的重要性。在《矛盾论》中,毛泽东在谈到研究问题忌带主观片面性时,举了《水浒传》中宋江三打祝家庄的故事,他很通俗地揭示了故事中蕴含的丰富哲理,使人们对唯物辩证法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这种“古为今用”的作法,既有助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民族化,又能赋予这些古代思想资料以现代内涵。
中国共产党历来重视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在全球化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由于社会价值体系的多样化发展,马克思主义大众化又面临着许多新的问题。我们既要重视对于马克思主义的宣传与普及工作,使它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和认同,更应重视和加强理论创新,使马克思主义真正能够代表人民的意志和愿望,更能引领大众的发展方向。
多年来,我们在推进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过程中,积累了不少经验,也收获不少教训。时代在发展,观念在进步。如今,不少理论的基本概念随着时代的前进已被不断修订。那么,我们曾经所确立的马克思主义大众化模式和方法,是否也应该不断修订呢?在时代语境中,马克思主义在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也应该在基本观念和基本方法上有所改进。
如果说,“启蒙——解释”范式解决的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进入”问题,“民族——本土”范式解决的是马克思主义融入民族土壤、被大众更深层的理解和运用的问题,那么,“大众——人本”范式则需要解决马克思主义的与时俱进,它的时代性发展的问题。
我们知道,马克思主义的传播者,解释者和传承者是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的,这前后相继的代际传播主体,所挟带的时代问题是不同的,马克思主义不能不面对他们连续不断的反思与拷问。这样,马克思主义就必须在保持其固有精神的前提下,随着时代的变革而变革。同时,在革命的情境下我们往往更多地注重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作用,从而出现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的倾向。在革命的语境下,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往往是通过精英-大众的方式来进行的,这种方式是建立在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模式的基础之上,它把普通民众当作被教化、被改造的盲目的客体,这往往有可能导致知识精英由于对知识和话语的垄断而脱离民众,也导致曲解马克思主义的可能。因此,在马克思主义进一步发展的过程中,其大众化的主题不能不有所调整,其范式也不能不有所转换。
实际上,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一方面固然是一种思想理论的移植过程,另一方面也是这种思想理论被重新理解和被重新诠释的过程。同样,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一方面固然是用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武装大众,另一方面也是人们大众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不断更新观念,重新理解和解释马克思主义。随着革命战争的结束,建设时代的到来,马克思主义大众化也面临着新的主题,如果说战争年代的马克思主义大众化是把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作技术化的理解,即赋予人民一种精神武器,那么,建设年代的马克思主义大众化则是把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作文化的理解。即大众化不仅仅是一种解释的技术,更是一种对现实的文化观照,一种民众精神的提升和高扬。
建国初期,由于我们未能及时针对新的形势和情况,对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主题进行转换,仍用革命时代的理念和做法来处理新时代的大众化,使大众化变成一种意识形态的斗争。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把民众精神提炼的过程变成了一种相互伤害的没有硝烟的战争过程。试想,当时代变化了,大众的外延扩大了,而一些被教条化的基本原理并未随着实践的变更而有所改变的时候,大规模、强制性乃至灌输式的大众化的结果,无非导致个人崇拜的产生和民众思想的枯乏。因此,步入新的时代,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基本模式和基本理念应该有所改变。
当我国进入改革开放时代,这种情况则有了根本性的改变。邓小平理论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大众化的主题作了重大的转换,即从过去注重对理论的大众化传播转变成对理论本身的大众性要求。根据社会利益主体日益多元,社会分层愈益广泛,大众越来越普遍化的现实,邓小平理论强调马克思主义要反映和关注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要依靠广大人民群众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
今天,我们始终强调马克思主义的与时俱进,这就意味着,我们一方面继承了革命时代以来的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传统,即向人民群众宣传和解释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另一方面,我们比以往更加注重马克思主义本身的革命与发展,一种固步自封的思想理论,不能称为大众化的理论。我们这个时代,新的范畴与概念不断涌现并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观念和行为。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科学发展,这正是开启马克思主义大众化新篇章的标志。这些命题挟裹着时代的信息,补充和发展着马克思主义。
毫无疑问,我们可以把当代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称之为大众化的马克思主义,是因为当代的马克思主义通过对科学发展、社会和谐的强调,突显了“人——大众”的价值与主体性,反映了时代性的人民大众的实践之深度与广度、大众生存状况及全面发展的要求,真正弘扬了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本性。
因此,在“大众——人本化”范式下,马克思主义的大众化就要始终使马克思主义保持其固有的本性,即人民性和大众性。那么,新的时代,如何使马克思主义永葆人民性呢?
要始终保持实事求是的精神,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不断解放思想,改变因循守旧的精神状态,真正做到一切从实际出发,用发展的观点看待事物,用科学的求实的态度去研究事物在发展变化中表现出的新特点。要始终代表最广大人民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是评价一切工作是非得失的根本标准。
如果一种理论,一种哲学所倡导的社会发展方式、社会管理制度能够让人民大众更广泛地得到实惠,更多的权益得到保障,那这种理论,这种哲学将会日益深入人心,更得到人民广泛的拥护和欣赏,这就是一种最好的理论大众化。邓小平理论所倡导的马克思主义大众化这是这样一种模式。
当代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性要求我们,必须进一步突出人民大众的主体地位,强调大众的主体性。当然,这里的主体,既是权利的主体,同时又是责任的主体。在当今中国的现实生活中,还存在着人民群众被边缘化的倾向,许多人分析、思考和解决问题,缺乏大众意识、大众观念和大众维度。其实,人民群众是一切活动的主体和承担者,又是一切事物最终的根据和本质。过去我们往往较多地关注大众以外的世界,而对大众本身的世界关注不够,现在,反映时代精神的理论,理应关注大众的生活世界,关注普通人的生存与发展的命运。
以人为本的提出,站在更高的高度对人民大众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主体作用与地位的肯定。它要求我们应对现实社会中一切违背人性发展的不尊重人(大众)的现象进行改革和超越,不断推进人(大众)的全面发展。要求关注人民大众之间作为人的共同性和个性的差异性。要求使社会发展成果惠及全体人民,要求不断提高人民大众的生活质量,不断满足每个人的基本需求,尊重每个人的合法权益、能力差异和创造个性。
总之,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发生了重大的转型,阶层不断分化,利益日益多元,相比于过去的统一的泛政治化的社会,今天则是一个逐渐分化的社会。过去通过国家的政治力量,精英布教的方式推行大众化,如今的多元化社会的民众则本能地拒弃教条主义,这决定了我们今天所推行的“大众-人本”范式所倡导的方式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其基本主题的差异就是前面所说的由过去的大众化传播转为关照大众诉求,反映大众利益。
落实到具体操作上是怎样的呢?除继续秉承过去“启蒙”范式和“民族”范式所倡导的方法外,“大众-通俗化”范式强调要遵循以下原则:
要在理论多样化的格局中发挥马克思主义的引领导和主导作。也就是要逐步形成了当代中国尊重差异、包容多样的文化方针和一元主导、多样发展的哲学格局。使得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大众化成为一个扩大影响、赢得人心、强化地位的重大文化行为。
要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理论进行时代化、当代化解读。对马克思经典理论进行当代解读,是一个有所突破、有所创新的过程。有所突破,就是要敢于突破前人的理解模式,纠正前人的种种误读,放弃经典理论中一些因历史条件变化已不适用的具体结论;广泛吸收100多年来世界各国先进思想家和学者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成果。有所创新,就是要着重揭示马克思经典理论对于当代中国的现实意义,深入把握前人没有理解到的东西,切实回应时代的课题,对于马克思学说这样一种伟大的理论,更需要用时代的精神,通过一次次的创造性解读来展示其真理的辉。
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大众-人本”范式告诉我们:任何一种理论,特别是哲学理论,都与生俱增来地具有大众化的要求。理论需要为大众所掌握,才能产生实际的效用。然而这只是大众化的一个方面,大众化还另外一个方面,即以大众的生活实践、大众的利益诉求为主要观照对象,反映和体现大众的利益、大众的理想、大众的生活,是人民大众自己的理论与哲学。因此,大众化既是一种方法,还是一种理念,一种根本的价值追求。就后一方面特性来说,并不是所有哲学都具有的,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则是二者的完美统一。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三种基本范式实际上说明的是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的三个主要侧面或三种基本维度。它们曾经深刻地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时至今日,在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和传播过程中,三种基本范式仍在发挥着它应有的作用。
[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5:13.
[2] 李大钊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9:151.
[3] 李大钊文集(下)[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9:151-152.
[4] 陈晋.毛泽东的文化性格[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169.
[5] 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231.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289-290.
[7] 毛泽东哲学批注集[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8: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