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溪,万晓飞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二维视角下卢卡奇的“物化”与马克思的“异化”思想比较
刘 溪,万晓飞
(北京师范大学 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任何哲学著作都是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和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两者的辩证统一。如果孤立、静态地来考察,《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物化”理论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异化”理论具有相似的理论纬度。但若全面、动态地来考察,二者分别映射出极为不同的理论维度转换路径:前者是一种从科学维度回退到思辨维度的否定性早期思想,后者则是一种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逐渐凸显的过渡性早期思想。因此,只有将某一种思想、某一部著作放在作者的思想发展史上,放在整个哲学史、思想史中来考察,才能凸显其真正的地位。
卢卡奇;马克思;“物化”;“异化”;阶级意识
卢卡奇一生都矢志不渝地追寻着马克思的足迹前行。1923年,《历史与阶级意识》(以下简称《阶级意识》)一书正式出版,这部著作是青年卢卡奇在激情与梦想中,为了探寻无产阶级解放道路、恢复被第二国际理论家所遗忘的“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精神所做的深入思考凝结而成的。虽然此时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并未公开面世,但是,卢卡奇在《阶级意识》中所提出的“物化”思想却与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无论从内容和风格上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引起了学界普遍关注。
分析现有的哲学著作后我们发现,任何哲学著作都是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和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这二者的辩证统一,只不过有的著作偏重前者,有的则偏重后者。因此,本文也通过这两个维度对《阶级意识》的“物化”理论及《手稿》的“异化”思想进行探讨。
大多数人认为,《阶级意识》的“物化”理论及《手稿》的“异化”思想都有着浓郁的人本主义色彩,即以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为主导,具备相同的理论维度。但是,这只是对两种思想作孤立、静态的考察的结果。联系它们各自的思想来源和后期发展作动态考察后就会发现,这两种思想的理论维度是迥然相异的,它们分别映射出极为不同的理论维度的转换路径。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对两种思想的理论维度作全面的考察,尤其是动态的考察。
在考察之前,有必要对《阶级意识》的“物化”理论与《手稿》的“异化”思想的理论内容做一简单的叙述。
(1)“物化”的含义 卢卡奇在《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文的第一部分“物化现象”中阐述了“物化”的含义,其中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在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出一个由现成的物以及物与物的关系构成的世界(即商品及其在市场上运动的世界)”[1]150,虽然人们可以一定程度认识这个世界的规律,但是不能摆脱这个世界对人的控制,因而这是个外在于人的世界。
第二,人的活动被客体化为商品,并服从外在于人的商品交换规律。
第三,在资本主义社会,“合理化”(1)使人的特性与人疏离。这是因为,泰勒制把人变成了可计算化的机器,工人的工作成为机械的重复;而不断细化的分工使工人劳动的有机统一被破坏,导致人格的支离破碎。
第四,“合理化”和商品交换原则侵入人的头脑,形成虚假的“物化意识”。这种意识认为,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换原则以及“合理化”是自然的、合理的、不可改变的客观规律。
第五,政治领域与文化领域的“合理化”,主要是“把法律看成一种形式上的计算体系”,“放弃法律在内容上的合理性”[1]177,而官僚机构的科层化以及新闻工作者气节的失去,则变成为了物质利益而效劳于某些人和攻击某些人的工具。
(2)“物化”的根源及其解决 《物化与无产阶级意识》一书,并没有针对性地对“物化”现象产生的根源进行探讨。但卢卡奇认为,“物化”造成了“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资产阶级哲学即近代的理性主义,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试图将一切纳入一个庞大的体系中。理性主义哲学从总体来讲,是一方面把思想体系看作是主体创造的,将“我思”作为人的根本属性,然而与此同时,这种庞大的形式主义体系又以外在于人的形式与人相对立。传统理性主义哲学割裂了思维与存在、必然与自由、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一方面提倡个人自由,一方面又承认“客观规律”的神圣。
卢卡奇认为,之所以产生二律背反,是因为资产阶级思想家们是从个人出发的,“最多能产生某一局部领域的一些方面”和“一些无联系的‘事实’或抽象的局部规律”[1]79,而只有将事实放在总体中,将事实作为总体的一个环节,才能把握事实和发展倾向之间的联系。所谓“总体”,第一是全体,第二是“主体-客体”的统一,主体不是客体之外的旁观者和被客体支配的对象,而是客体的建构者和支配者。卢卡奇依据“主体-客体”的辩证统一,反对第二国际的庸俗马克思主义,认为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对事实采取直观的态度,背离了总体的方法,导致了机会主义,并使工人囿于“物化”的现实中,不能认清自己的地位和使命,并最终导致革命失败。他认为,黑格尔试图克服二律背反,但他将主体和客体统一于历史之外的绝对精神,这是不恰当的。“主体-客体”的统一是无产阶级,所以无产阶级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力量。只有用总体的方法,将世界看成是主客体统一的整体、生成的过程、各要素之间相互联系的整体才能打破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从而打破无产阶级的“物化”意识,让他们认清自己的地位和使命,进而具备革命的愿望。这就是卢卡奇的解决方案。
(1)“异化”的含义 《手稿》中的“异化”,主要指“异化劳动”。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
第一,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相异化。“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2]51并且,“对象化竟如此表现为对象的丧失”[2]52。
第二,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相异化的原因在于劳动者与劳动行为本身相异化。人的活动是一种对象性活动,马克思重点考察了这一活动,并区分了“对象化”和“异化”。他认为,工人“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2]54。
第三,马克思根据“异化”的前两个规定推出了第三个规定——人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他考察了人与动物活动的区别,提出人的类特性即“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2]57,并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人已经丧失了类特性。
第四,马克思还认为,之所以会发生上述三种“异化”,是因为劳动者之外的另一个人占有了其劳动产品,剥夺了其劳动。因此马克思最终认为,劳动的异化归根到底是人与人相异化所造成的。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异化劳动”的四种规定性中,前三种的“异化”含义是主体与客体和主体与其活动及本性的疏离,这种含义显然与上文所论述卢卡奇“物化”的第三个含义(2)有点类似。而第四种规定性的“异化”含义,指的是社会关系对人的控制,即主客体的位置发生颠倒,这与卢卡奇“物化”的前两种含义(3)有些类似,因为卢卡奇的前两种“物化”含义显然继承了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思想,商品拜物教的实质就是社会关系外在于人且控制人。
(2)“异化”劳动产生的根源及其解决方案 根据“异化”的四重规定,马克思考察了国民经济学的矛盾,即劳动创造价值与资本产生利润的矛盾,并讨论了“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关系,认为私有财产归根到底来自“异化”劳动,但私有财产产生后也成为“异化”劳动的原因。
随后,马克思总结到:“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共产主义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人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自觉的,而且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这种共产主义……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2]81可见,马克思肯定了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积极意义。他认为,“异化”劳动及其扬弃走的是同一条道路,但是,如何扬弃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呢,《手稿》中没有阐述。
通过上文论述可见,两部著作都具有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和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同时,青年卢卡奇与青年马克思一样,怀抱救世的理想,但他们在理论阐释上还不成熟,对所处社会的现实了解还不够深入,所以他们的早期理论都颇具理想主义和思辨的色彩。《阶级意识》的“物化”理论与《手稿》的“异化”思想都主要以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为主。
根据上文,卢卡奇在论述“物化”现象时,吸收了马克思《资本论》中对商品拜物教的分析。此外,卢卡奇还立足于自己的时代,考察了分工造成的人格的破碎化以及法、官僚机构、舆论媒体的“物化”现象。可以说,他对“物化”现象的揭示是颇为全面和真实的,这表明,卢卡奇的“物化”理论具有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但卢卡奇“物化”理论的核心是分析“物化”现象产生的根源,并提出解决方案,其最终目的是要赋予无产阶级“阶级意识”。在进入分析原因、提出解决方案的环节时,他的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突然消失了,卢卡奇从此开始剖析“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并且用主要篇幅来阐述如何解决这种二律背反。据此他又提出了“主体-客体”统一的总体的方法。他认为,第二国际的庸俗马克思主义对事实采取直观的态度,背离了总体性,导致机会主义,并使工人囿于“物化”的现实中,不能认清自己的地位和使命,所以才导致革命的失败。他认为,只有用总体的方法才能打破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从而打破无产阶级的“物化”意识,让他们具备革命的欲望。这种解决方案是纯粹思辨的,而且是空想的,它夸大了思想的作用。对于小富即安的人来讲,只要有了一些生活保障,就很难具有革命的愿望,他们也不太愿意接受思想的教育。
《手稿》中的“异化”理论也有相似的特点。《手稿》在阐述“异化”劳动的四种规定性时,考察了对象性活动以及人与动物的区别,在后面,马克思又对主客体关系作了详细论述,还论述了人的生产活动的重要作用、人的感性活动、工业历史、自然科学活动等。而且,《手稿》深受以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影响,使马克思把人的本质看成是“劳动”。另外,马克思在“异化”的第四种规定中看到了社会关系对人的控制。以上这些都说明《手稿》具有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但是,《手稿》以“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2]81以及向“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2]81作为最终价值目标,并提出了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2]81这种理想的价值预设。马克思将人的本质看成是自由自觉的活动,但没有对此做任何论证,这就和“天赋人权”一样,是一种价值的悬设。而对于如何扬弃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如何占有人的本质,马克思也没有提出任何可行方案,更没有对人类社会发展规律以及资本主义社会矛盾进行深入地揭示。他的根本思路在于“人的本质与人的同一——人的本质的“异化”——“异化”的扬弃即人的本质的复归”,“异化”的扬弃是前两个命题的合题,这是极具思辨色彩的。很显然,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是《手稿》的主要维度。
若是仅就《阶级意识》和《手稿》本身作静态的考察的话,我们只能发现它们都以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为主。但考察某个对象的时候,如果把它放在过程及整体中动态地考察,就会发现迥然不同的结果。下面,笔者从《阶级意识》和《手稿》的理论来源、前期著作以及理论走向的发展角度考察两部著作理论维度上的重大差异。
马克思《手稿》的“异化”观不仅是他以前著作的延续,而且深受黑格尔、费尔巴哈以及亚当·斯密等人的影响。
马克思最初信奉的是青年黑格尔学派的自我意识哲学。在《博士论文》中,马克思借伊壁鸠鲁的原子偏斜学说论证自我意识的合理性。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开始认识到物质利益的决定作用,并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批判了黑格尔的法哲学,阐述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思想。在编辑《德法年鉴》时期,马克思撰写了《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并发表在《德法年鉴》上,其中对政治与宗教进行了批判。而在《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对经济学进行批判,且初步认识到社会关系对人的控制才是“异化”根源。马克思从早期的自我意识批判,到后来的政治和宗教批判,再到《手稿》中开始的经济学批判,可以说这是他的思想不断地由天国走向尘世的过程。
马克思在《手稿》中的“异化”观深受黑格尔、费尔巴哈及亚当·斯密等人的影响。黑格尔的“异化”包括三个方面:观念从自己的潜在的逻辑运动的形态外化为自然、客观精神,对象化为社会制度以及人的精神,“物化”为劳动产品。马克思看中的是第三个方面,它来自于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劳动辩证法。马克思说:“黑格尔哲学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失去对象,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因而,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人的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2]101但是,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只看到了劳动的积极的方面,而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2]101。也就是说,黑格尔没有从劳动中区分出“异化”劳动,他只是站在国民经济学的立场上论述一般劳动。马克思还指出:“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劳动是抽象的精神劳动”[2]101,“主体始终是意识或自我意识,或者更正确些说,对象仅仅表现为抽象的意识,而人仅仅表现为自我意识”[2]100。之后,马克思用大量篇幅阐述了人的肉体的自然属性。即马克思尝试把黑格尔的辩证法头足倒置地颠倒过来。
费尔巴哈的“异化”观也对马克思有重要影响。费尔巴哈认为,宗教的本质就是人的本质,神的本质即是人的本质的“异化”。而且,他认为黑格尔哲学最根本的错误,就是颠倒了思维与存在、神与世界或人、抽象与实在、一般与个别、精神与感性等的关系,“使人与自己“异化”,从而在这种抽象活动的基础上建立起它的整个体系”[3]。很显然,费尔巴哈的“异化”思想是指人的本质的“异化”,是人将自己的本质赋予了神和抽象的绝对精神,从而丧失了自己的本质。在费尔巴哈看来,人的本质是感性、欲望等自然属性以及由爱欲产生的理性、意志和心的二元对立。马克思在《手稿》中,以人的本质——人的本质的“异化”——人的本质的复归为主线,借鉴了费尔巴哈的“异化”观。但是,人的本质成为劳动,人的本质的“异化”也不是将自己的本质赋予神和理性,而是人的劳动产品,劳动过程被另外一个拥有私有财产的阶级所剥夺和占有。这说明,马克思的“异化”观的内容已经从费尔巴哈的抽象的“异化”观走向现实的“异化”劳动,而这种差异产生的原因就在于《手稿》“异化”观的另外一个重要来源——亚当·斯密的国民经济学。马克思正是借鉴了国民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才突破了前人抽象的“异化”观的。不仅如此,亚当·斯密所谈的劳动是一般劳动,而马克思论述的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异化”劳动,他指出了国民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与资本产生利润的矛盾,并将“异化”劳动看成是私有财产产生的原因,这就为下一步剖析“异化”劳动产生的原因以及扬弃“异化”劳动的具体方案打下了基础。
可见,《手稿》的“异化”理论虽然是以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为主,但其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所占的比重比之前的著作已有了很大增加,“异化”理论已经基本上摆脱了黑格尔的思辩唯心主义,并已经开始超越费尔巴哈抽象的人性论。
在《手稿》之后的著作中,马克思、恩格斯始终不渝地追求人类解放的目标,并将自己的理论自觉地建构在科学的基础上。在《神圣家族》中,马克思、恩格斯清算了青年黑格尔学派的思想,并且已经把生产方式作为历史的基础。之后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则全面批判了费尔巴哈,摆脱了人的本质的“异化”和复归的思辩理论模式。在考察了人类的生产和历史上所有制的发展以及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史后,他们将人类社会的不平等看作是实践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将社会分化看作是社会分工的必然结果,并将人的本质看成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后来《资本论》则是从商品出发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实质作了系统深入的研究,并发展了《手稿》中的思想,通过拜物教理论对社会关系的“异化”进行了详细探讨。
以上论述说明,《手稿》是马克思思想中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逐渐凸显过程中的一部过渡性著作,反映了马克思不断夯实自己价值目标的科学基础的过程,也反映了马克思逐渐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思想中破茧而出的过程。总之,它反映了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比重不断增加和地位不断提升的过程。
我们知道,《阶级意识》的“物化”理论深受马克思《资本论》中商品拜物教的影响。马克思认为,“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4]。可见,马克思早已摆脱了《手稿》中人的本质和人的本质的复归的模式,他从商品出发开始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进行考察,并将商品的本质看成是一种社会关系。商品拜物教思想是建立在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之上的。如上文所述,《阶级意识》中的“物化”含义包括五个方面,其中前两个方面深受马克思商品拜物教思想的影响,在论述这两个方面的现象时,卢卡奇也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进行了一定的分析。
值得注意的是,《资本论》中的“商品拜物教”思想是对《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物化”理论的发展。马克思在这一手稿中的“物化”理论包括两个方面:第一,物质劳动的对象化;第二,社会关系的对象化。只有第二个方面才可能导致“异化”。在这部手稿中,“异化”指的是主客体关系的颠倒,这也和卢卡奇“物化”含义的前两个方面(1)比较接近,但卢卡奇“物化”含义的前两个方面没有把“异化”这种特殊的形式从“物化”中区分出来,而是全面否定了“物化”。这说明,卢卡奇“物化”理论的科学性比起马克思的“物化”理论是打了折扣的。
另外,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深受马克斯·韦伯和西美尔的影响。在韦伯的理论中,工具合理性是中性的,但它却和价值合理性是相互冲突的,“祛魅”的结果是人被关在了理性的“铁笼”里。西美尔则探讨了客观文化与主观文化背离以及前者对后者的统治,但是他仅从货币的角度揭示了冲突的原因。卢卡奇发展了韦伯的合理化思想,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合理化现象进行了批判地考察和分析。另外,他发展了西美尔的思想,探讨了“物化”对上层建筑领域的入侵。这体现在上文中他对“物化”内涵总结出的五个方面中的第三和第五个方面(5)。可以说,无论西美尔还是马克斯·韦伯,都没有对“物化”的原因和解决方案作深入探讨,而卢卡奇却做了这项工作。
如上文所述,卢卡奇认为,只有破除资产阶级思想的二律背反,才能赋予无产阶级以阶级意识,使他们具有革命的愿望。之所以产生二律背反,是因为资产阶级思想家们是从个人出发的,“最多能产生某一局部领域的一些方面”和“一些无联系的‘事实’或抽象的局部规律”[1]79,而只有将‘事实’放在总体中,将‘事实’作为总体中的一个环节,才能把握事实和发展倾向之间的联系。所谓“总体”,第一是全体,第二是“主体-客体”的统一,主体不是客体之外的旁观者和被客体支配的,而是客体的建构者和支配者。他将这种“主体-客体”统一的辩证法,看成是“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并以此反对第二国际庸俗的马克思主义。卢卡奇的这种思想显然是黑格尔思想的一种回复。黑格尔就试图用“真理是全体”、“实体就是主体”的思想解决二律背反问题,只不过,黑格尔将“实体-主体”的统一看成是社会历史之外的绝对精神。卢卡奇的“总体性”、“主体-客体”的统一不外乎是“真理是全体”、“实体就是主体”思想的翻版。但他同时也认为,“主体-客体”的统一不应该从社会历史之外去寻找,应该从社会之内寻找,那就是无产阶级。这样,卢卡奇就用无产阶级取代了绝对精神,将无产阶级神秘化了和观念化了。
通过以上阐述不难发现,卢卡奇的理论维度转换路径恰恰与马克思的相反。卢卡奇之前接受的是马克思《资本论》中的商品拜物教思想,也间接地受马克思“物化”观的影响,马克思这些思想是极具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的,但卢卡奇不但在阐述“物化”含义的前两个方面时没有将“物化”与“异化”作区分,全面否定了“物化”,而且和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始终贯穿了对黑格尔的批判不同,卢卡奇克服“物化”的方案完全是思辨的,并且是黑格尔思想的翻版,只不过他把“绝对精神”和“无产阶级”两个概念互换了位置。另外,马克思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说:“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5]当然,只有脑体分工才创造了文明,而且随着经济日益发达,意识在社会中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但马克思的著作对意识的作用探讨是不够深入的。但是,像卢卡奇那样,把阶级意识看成是革命胜利的决定性力量,并希望通过恢复总体性的方法来唤起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想法显然是过于浪漫的。因此,总体来看,卢卡奇《阶级意识》中的“物化”理论,是从马克思的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回退到黑格尔和青年马克思的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中。《手稿》是马克思不断从思辨走向科学的过渡性著作,而《阶级意识》则是从科学维度回退到思辩维度的一部否定性的早期著作。之所以说其具有“否定性”,是因为他和休谟的怀疑论一样,揭示出当时那个时代理论的缺陷。卢卡奇的“物化”理论是对当时庸俗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以及实证主义方法的一次有力的抨击,他恢复了马克思主义的价值观,并且通过黑格尔的辩证法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权威。此外,其这一理论还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异化”从经济领域走向政治和文化领域。
正因为《阶级意识》是一部从科学维度回退到思辩维度的否定性的早期著作,所以,之后卢卡奇就在对“物化”理论自我批评的基础上重建其哲学思想。如果说《手稿》中的“异化”思想反映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破茧而出的过程,那么《阶级意识》的“物化”思想就反映了卢卡奇砸碎已经废旧的、生锈的武器,然后把这些碎片放在熔炉中重新铸造锋利武器的过程。的确,卢卡奇在莫斯科居住的时候,接受了斯大林主义,对自己进行了自我批评,并最终在其《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一书中超越了斯大林主义的思想,融合了自己早期的思想并提出了新的“异化”观。他区分了对象化、“物化”、“异化”,将对象化、“物化”作为中性词对待。他不仅论述了经济领域的“异化”,强调经济领域的“异化”的优先地位,还论述了日常生活消费的“异化”和意识形态领域的“异化”,阐述了“异化”对日常生活的普遍控制。他在《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中更加重视人的个性的“异化”和解放问题,反对存在主义的将人看成孤立的个体的观点,强调个人只有从局部的“自在的合类性”达到“自为的合类性”,才能真正做到对社会的认识和实践具有自觉性,从而形成自由的个性,这样才有希望实现全人类的解放。卢卡奇的《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一书中的“异化”思想,不但具有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而且反映了时代的变化,具有独创性。至此,卢卡奇完成了理论的重建。
很多人将《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物化”理论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异化”理论相提并论,认为它们不但观点类似,而且都有着浓郁的人本主义色彩,即都以理论思辨的价值维度为主导,具备相同的理论维度。通过本文的详细考察我们发现,两种理论不但内容上有差异,而且其理论维度更是有着重大的差异。两种思想具备相同的理论维度的结论是有道理的,但那只是对两种思想作孤立的、静态的考察的结果。而当我们联系两种思想的来源和后续发展对之作动态的考察后,发现它们分别映射出极为不同的理论维度的转换路径:《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物化”理论是从科学维度回退到思辨维度的一种否定性的早期思想,《手稿》中的“异化”理论是马克思思想中的客观分析的科学维度逐渐凸显过程中的一种过渡性的早期思想。
从这种理论维度的相似性和重大差异之上,我们认识到,只有将某一种思想、某一部著作放在作者的思想发展史上,放在整个哲学史、思想史中,才能凸显其真正的地位,这也是卢卡奇和马克思这两位思想巨人的理论品格和基本精神。
注释:
(1)卢卡奇的“合理化”主要从马克斯·韦伯提出的“形式合理性”发展而来,它指的是一切事物的程序符合可计算性的原则,即一切不同质的事物被量化。
(2)即在资本主义社会,“合理化”使人的特性与人疏离。
(3)这两个方面的含义是:第一,在资本主义社会,“产生出一个由现成的物以及物与物的关系构成的世界(即商品及其在市场上运动的世界)”,人们不能摆脱这个世界对人的控制。第二,人的活动被客体化为商品,并服从外在于人的商品交换规律。
(4)这两个方面是:第三,在资本主义社会,“合理化”使人的特性与人疏离。这是因为,泰勒制把人变成了可计算化的机器,工人的工作成为机械的重复;而不断细化的分工使工人的劳动的有机统一被破坏,导致人格的支离破碎。第四,政治领域与文化领域的“合理化”。主要指的是,“把法律看成一种形式上的计算体系”,“放弃法律在内容上的合理性”,官僚机构的科层化以及新闻工作者失去气节,成为为了物质利益效劳于某些人和攻击另一些人的工具。
[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志,任立,燕宏远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9:150.
[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3]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On Lukács’“Reification”and Marx’“Alienation”from the Double Dimensional Perspective
L IU Xi,WAN Xiao-fei
(Center fo r Studiesof Values and Culture of Beijing No 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From my pointof view,any of philosophy works is dialectically united between value-dimension of speculative theory and science-dimension of objective analysis.So,if we research statically,wemight draw the conclusion that there is the same theoretical dimension between reification-theory of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and alienation-theory of Economic and Philosophical Manuscripts of 1844.If we research dynamically,however,we can find that reification-theory and alienation-theory have different pathsof theorytransformation,that is,the former is the negative earlier thought from scientific dimension to speculative dimension,while the latter is the transitional earlier thoughtwhose scientific character isgradually emerging.As for the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ought and works,in my opinion,we should comprehend them according to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Lukács;Marx;reification;alienation;class consciousness.
D089
A
1672-0539(2010)03-001-06
2010-03-29
刘溪(1983-),男,北京市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万晓飞(1988-),女,河南濮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政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