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征
做徐乐乐的采访很难,跟徐乐乐聊天很过瘾。
徐乐乐不接受采访。我电话里刚提到“采访”两个字,她立刻回绝,我问为什么?她回答听到“采访”这个说法就觉得“可疑”,什么叫“采访”?不过再“自恋”一回罢了。在我积极争取下,“难却盛情”的徐乐乐勉强答应“聊聊”。
一口气聊了6个多小时,听徐乐乐笑谈人生,指点画坛,畅快而淋漓。回来后,整理出近两万字的对话,一边写,一边为徐乐乐精彩的充满智慧的妙语拍案。这样的聊天十分过瘾,也让我领略了徐乐乐的率真,更感受到她的客智与通透。
认识徐乐乐已有十多年,她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率真。《与陈丹青交谈》一书中,陈丹青说到徐乐乐“我欣赏她(徐乐乐),她很率真。她到一个展览会,立刻弯下腰在价目标签上数‘个,十、百,千,万,数得很认真。她看见好画会放声大叫,好像有人打她。”
我听过这样一个传言:十多年前,台湾雄狮美术杂志采访徐乐乐,问她为什么画画,徐乐乐惊世骇俗地回答了一句:为名为利。
徐乐乐很迷侦探小说,家里有满满一个书柜各个时期各个国家的侦探小说,文革前上中学时就开始看,现在还是每天都要看。徐乐乐说她喜欢侦探小说中那种神秘的、恐怖的气氛。她说:侦探小说是把现实中的隐藏在表象背后的东西夸大,发展到极致。比如,写家族谋杀,现实中,家庭成员之间会有矛盾,这种矛盾有时让人难以接受,但一般的这些矛盾往往被掩盖,被消解,不可能发展到杀人的地步。而侦探小说恰恰是将这种矛盾尖锐化,表面化。让一个人死掉,然后展开推理,家庭成员每个人都有谋杀动机,然后排除,直到真相大白,很过瘾。读侦探小说就像做大脑体操,读的时候很紧张,读完后却有放松的愉悦。据说有一次别人给她介绍一个写小说的作家,她马上问这个作家写不写侦探,作家说不写,徐乐乐便掉头就走。我拿这个传言去找徐乐乐求证,她大笑,反问我有这种事情啊?这也太好笑了吧!
徐乐乐的言和行,往往会让人即刻领略她的率真。不过我跟徐乐乐相识多年,我的感觉,徐乐乐的率真是有底气的,这底气,源自她拥有一个女性少有的睿智和通透。这份睿智和通透让她见人之未见,而她的率真,是她能胸无城府地将这些“所见”脱口而出,不仅出人意料,也出己所料。在我的印象里有徐乐乐参与的聊天,会多一分热闹和趣味,让人觉得很过瘾。更多的时候,徐乐乐的睿智和通透,是体现在她的文字里,体现在她的画里。
多年前,徐乐乐写过一篇文章,叫《词与时髦》,她写道有些词汇和字眼,被用得太熟之后,就变了味。举例:“淡泊”被用得太滥,以至于这两个字似乎换上了一副假模假式的嘴脸。“我,这个人淡泊名利”,听上去就令人生疑。“看破红尘”,照理说这个词只有弘一法师能担当得起,但也有人敢用。“玩”,如果某人强调他画画只是“玩玩”时,一样让人生疑,似乎能听到他背后磨刀的瞿霍声。……还有一些如“颓废”,“笨”、“事实如此”、“不求上进”,这些平日里常用的词汇,睿智和通透的徐乐乐都咀嚼出别样的味道来。
我喜欢徐乐乐的画,是一见钟情似的喜欢。我第一次从拍卖会上买的作品,就是徐乐乐的两幅工笔画《曲阑干外》,《小令尊前》。
那是1998年,北京嘉德春季拍卖会。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办可一画廊,不懂绘画,也不认识徐乐乐。只是看到这两幅作品,就被画面的气息所打动——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罗衣着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画中一个女子,独自抚琴,抬头仰望月夜,无限凄迷惆怅,月光朦胧,眼神迷茫,词句道出画中女子的心思:“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孤单,清冷!对月扶琴,长袖如思,干般柔情,万般思绪,尽在诗中尽在画中了。诗与画完美结合,不由得被诗中画中的寂寥、幽怨深深感染,深深打动。
多情最动人,多情最伤人,古往今来,谁能免!
以词配画,更添画的书卷气,诗词部分的书法也极雅致,这样的图式,正吻合了我对中国书与画的理想。《小令尊前》更为精密细致。这两幅工笔画,各只有0.9平尺,在这样的方寸之间,《小令尊前》画了三个神形兼备的人物,且还有丰富的背景衬托,这是徐乐乐最擅长的:细要细到极致。身着红衣的高士是画面的中心,控制整个画面的情绪,而精彩之处,更在高士周围环境的营造。茶几,茶几上的摆设,书童手上的扇子,仕女的手指、衣纹,床幔的装饰,以及屏风,无不慎密而细腻,你能感觉到画家在创作时的愉快心情。后来在和徐乐乐的聊天中,谈到作画时的心境,她说:要画的高兴,画得高兴了,就会画出许多细节,细节就是情感。
记得1999年,可一画廊举办徐乐乐个展,展出十多幅这种“一词一画”的作品,展览期间即被订购一空。现在想想还很不舍,但是,画廊就是画廊,作品总是要卖掉的,就像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的,终究亦是无奈。不过,《曲阑干外》,《小令尊前》这两幅作品,我是千方百计留下了,至今一直挂在我的书房,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喜欢徐乐乐的画,不仅是画面的精细灵动,也不仅是色调的和谐雅致,更在于她对人物内心的情感情绪的把握能力。我说徐乐乐是睿智的,是通透的,因为,在她的画里,你可以读到的,是盎然的意趣,是神话般的奇思妙想,是千言万语,却欲说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