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光华
(广东五邑大学 文学院,广东 江门 529020)
有的学者主张重唇音的轻唇化的发生时间可以早到六朝。如张洁教授《再论清重唇音的分化》[1]一文列举的例子有“父、爸”、“无、麽、吗”、“逢、逄”等。张洁认为:“《广雅》:‘爸,父也’。王念孙疏证:‘爸者,父声之转’。《集韵·祃韵》:‘爸,吴人呼父曰爸’。可见,《广雅》时代,‘父’字已经有轻唇音一读了。”笔者难以认同张洁教授这样的推论。考“爸”的中古音为並母果韵上声的“捕可切”,“父”为並母麌韵上声的“扶雨切”,一为果摄一等,一为遇摄三等,当然不同音,中古时期的吴方言是把並母上声的遇摄三等音读成了果摄一等音,这与重唇音轻化毫无关系。
又如,张洁教授此文认为:作为语气词用的“麽、磨、摩”来代替“无”的时候就是重唇音轻化的时候,而用‘麽’代替‘无’早在唐初的王梵志诗中已出现。她说:“所以我们可以推测,‘磨’作为疑问语气词出现大约是在隋末唐初,这也是‘无’字轻唇化的时间。”笔者也不赞成这样的推论。考《全唐诗》597卷有高骈的诗曰:“人间无限伤心事,不得尊前折一枝。满宫多少承恩者,似有容华妾也无。”这里的“无”只能理解为疑问语气词,而高骈是唐代中晚期的人,死于唐僖宗光启三年[2],为公元887年,已是唐末。又《全唐诗》卷727有张迥《寄远》诗曰;“蝉鬓凋将尽,虬髯白也无。”这里的‘无’也必然是疑问语气词。而据《全唐诗》小传①,张迥是唐末人。又《全唐诗》卷514朱庆余诗曰:“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个“无”也只是疑问语气词,而朱庆余②与张籍同时,也是中唐人。《全唐诗》卷761有徐光溥《同刘侍郎咏笋》:“出来似有凌云势,用作丹梯得也无。”这里的“无”也相当于“麽”。可见中晚唐时代的“无”也还是读重唇音,没有轻唇化。这也可能是存古的现象③。邓廷桢[3]称:“无者对有之称,然唐人诗如‘能饮一杯无’、‘画眉深浅入时无’、‘近来还有长卿无’之类,皆作问辞,如近时里语之麽。”邓廷桢也意识到了这些例子中的“无”要读重唇音。
张洁此文还引述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古无轻唇音》条认为“逄”是在“逢”变为轻唇音后才新造的字,其时当在六朝。此说不可信。虽然“逄”在《广韵》、《集韵》、《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中只有重唇音一读,但“逄”只能理解为是在六朝以后产生的“逢”的后起俗字,似与音变无关。考文献[7-8],在晚唐五代的敦煌文献中的“逄”确实是用作“逢”异体俗字[6]。据《高丽大藏经异体字典》④,在《高丽大藏经》中,义为“遇”的“逢”可以写作“逄”。另可参看《匡谬正俗平议》[7]卷八《逢》条。在晚唐五代以后,轻唇音已经产生,“逄”字肯定有轻唇音一读,后来的韵书、字书皆漏收。总之,“逢、逄“正如《干禄字书》所说是正字与俗字的关系,与任何音变都没有关系,不能作为轻唇音产生的证据。
更考《洛阳伽蓝记》卷五:“时陇西李元谦乐双声语,常经文远宅前过,见其门阀华美,乃曰‘是谁第宅过佳?’婢春风出曰‘郭冠军家’。元谦曰‘凡婢双声’。春风曰‘儜奴慢骂’。”这显示在六朝时代的‘凡’与‘婢’为双声,可见当时重唇音尚未轻唇化⑤。《南史·羊戎传》:“子戎少有才气,而轻薄少行检,语好为双声。江夏王义恭尝设斋,使戎布俻,须臾王出,以俻狭,乃自开俻。戎曰:‘官家恨狭,更广八分。’王笑曰:‘卿岂唯善双声,乃辩士也’。”羊戎话中的“官、家”为见母双声,“恨、狭”为匣母双声,“更、广”为见母双声,“八、分”为帮母双声。可知在羊戎的刘宋时代的“分”一定没有轻唇化。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8]卷十六《双声》条列举六朝以至唐代的双声例子最多⑥。
聂鸿音[9]提到在西夏语的早期汉语借词里面,汉语的非、敷、奉、微四个声母是双唇音。一般学者认为初唐的《汉书音义》已经有明显的轻唇声母和重唇声母不相混切的现象,另外《切韵》中的重唇音常常用轻唇音作反切上字,而颜师古的《汉书音义》常常把它改为重唇音的反切上字⑦。所以有学者认为轻重唇声母在初唐已经分离。但在盛唐时代成书的何超《晋书音义》还存在轻重唇声母混切的情况,如称:曼音万;斌音府巾切;汶音岷;娓音门;邳音符悲切;费音袐;类例甚多⑧。除非有证据说何超《晋书音义》是在刻意存古,否则我们应正视这些语言事实。事实上,重唇音在轻唇化过程中,确实存在重唇塞音的发生轻唇化的时间要早于唇鼻音的现象。这在唐代的音义书中有明显的反映⑨。例如,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六七(2691页)“麋鹿”条注称:“麋,亡皮反。”这是用后代轻唇音的“亡”来作重唇音的“麋”的反切上字。这是慧琳时代明母三等还没有轻唇化的反映,虽然这时的唇塞音已经轻唇化了。
《切韵序》:“吴楚则时伤清浅,燕赵则多伤重浊。”其中的“清浅”⑩和“重浊”到底该怎样理解呢?洪诚《中国历代语言文字学文选》[10]在注解中介绍了罗常培和王国维的说法,罗常培是说指声调而言,王国维说指韵母而言⑪。洪诚自己没有定见。考王国维《观堂集林》[11]卷八《天宝〈韵英〉陈廷坚〈韵英〉张戬〈考声切韵>武玄之〈韵铨〉分部考》有曰:“唐人所谓清浊,盖以呼等言。陆、孙诸家撰韵时,故亦清浊分类。陆氏云‘欲广文路,自可清浊相通;若赏知音,即须轻重有异。’孙氏云‘欲令清浊昭然,魏鹤山所藏《唐韵》前有部叙,于一东下注:德红反,浊,满口声。自此至三十四乏皆然’。皆其证也。然所分清浊,固有未尽”。王国维认为清浊是指呼等而言,十分精辟。唐代景审[12]认为:“吴音与秦音莫辨,清韵与浊韵难明。”则确实用清浊指韵部而言⑫。龙宇纯[13]也明确认为:清浊是指韵母而言,旁征博引,考论周详,应属可信⑬。但也没有具体指明什么样的韵母是清,什么样的韵母是浊。我们从古人所言之五声“宫商角徵羽”也分清浊这个问题上找到了一些线索。
《文心雕龙·声律》[14]:“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宫,徐呼中徵。夫宫商响高,徵羽声下;抗喉矫舌之差,攒唇激齿之异,廉肉相准,皎然可分。”《礼记·月令》:“其音角。”郑注:“謂樂器之声也。三分羽,益一以生角。角数六十四属木者,以其淸濁中民象也。……凡声尊卑取象五行,数多者濁,数少者淸,大不過宫,細不過羽。”郑玄注分明说‘数多者濁,数少者淸,大不過宫,細不過羽’,则确实是以洪音为浊,以细音为清,因古人以宫商为浊,以徵羽为清[15]。《太玄》卷八:“其在声也,宫为君,徵为事,商为相,角为民,羽为物。”注:“各以其数清浊别之义。”《荀子·正名》:“声音淸浊,调竽奇声,以耳异。”注:“清浊,宫徵之属。”《文选·陆士衡·演连珠》:“臣聞絃有常音。”注:“刘曰常音谓君臣宫商之音。……清浊之声难越”。日本弘法大师《文镜秘府论》南卷《集论》[16]称:“而清浊之音第一,宫商之调斯在。”我认为韵部的清浊的意思应该是指韵部的洪细而言,洪为浊,细为清。因此《切韵序》“吴楚则时伤清浅,燕赵则多伤重浊”的意思是吴楚方言的细音偏多,燕赵方言的洪音偏多⑭。宋代的魏了翁《鹤山文抄·吴彩鸾唐韵后序》:“部叙于一东下注:德红反,浊,满口声。”这分明说“浊”音是指“满口声”,则正是指洪音。
《楚辞·天问》:“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何顺,而赐封之?”此节以‘沈、封’为韵。江有诰《音学十书·楚辞韵读·天问》、王力《楚辞韵读》都认为这是侵东合韵,或称借韵⑮。今按,江、王二氏之说不确。这里的“封”当是“窆”的借字或错字,此处原文的“封”当作“窆”,是侵部字。考《礼记·檀弓上》:“悬棺而封。”《释文》:“封依注作窆。”《礼记·曾子问》:“遂既封。”郑玄注:“封亦当为窆。”《礼记·丧服大记》:“凡封。”郑玄注:“封,《周礼》作窆。”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封,假借为窆。”类例甚多[17]。“窆”是侵部字⑯。因此,我认为《天问》这里不是侵东合韵,甚至不存在任何合韵的问题,就是押侵部。这样理解要顺畅得多。
[注释]
① 朱庆余的生卒年月,《全唐诗》的小传不详.详见全唐诗(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1823.
② 《古今图书集成》中的《文学典》收有朱庆余条.参看《中国历代文学典》第一册,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2:323.
③《红楼梦》第三十四回:“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这也许是存古的用法.
④ 此书为韩国高丽大藏经研究所编著,正文达1303页,附有笔画检索,为研究俗字的巨著,我国学者甚少利用.版权页都是韩文,我不认识,所以没法详细引述其出版情况.
⑤ 另参看《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的“体语”条.
⑥ 另有钱大昕的《声类》专集双声连绵词;邓廷桢《双砚斋笔记》(中华书局,1987年)卷一《鞠躬如也》条、卷三《双声叠韵字通乎声则明》条、《双声字不必尽囿于形》条、卷六《双声字连缀成诗》条都专门讨论双声的问题.
⑦ 参看大岛正二.唐代字音研究(日文本)[M].日本汲古书院,昭和五十六年:63-66.
⑧ 另参看万久富《<晋书音义>的汉语史史料价值》(《古籍整理研究学刊》[J],2000年第6期).
⑨ 大岛正二《唐代字音研究》(日文本,日本汲古书院昭和五十六年版)66页指出:微母从明母中分化出来,不论南北字音,在重唇音轻唇化的过程中是时代最晚的.现在的粤方言已普遍发生了重唇音轻唇化的音变,但微母字至今读与明母同.客家话中微母字读m的现象也很多,可参看项梦冰等《汉语方言地理学》(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的有关微母的方言地图.据王福堂等《汉语方音字汇》(第二版重排本,语文出版社,2003)130页,“无”在梅县的白读音和广州、阳江、福州、建瓯等地的方言中都读[m]声母.在厦门、潮州读[b]声母则是从[m]声母音变而来.客家话中“无”读[m]声母也是很正常的读音.
⑩ 唐代诗歌中有反映,如刘长卿《戏赠干越尼子歌》曰:“云房寂寂夜钟后,吴音清切令人听.人听吴音歌一曲,杳然如在诸天宿.”则明言“吴音清切”.
⑪ 洪诚没有指出是王国维的什么论著,光华按,当指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八《天宝〈韵英〉陈廷坚〈韵英〉张戬〈考声切韵>武玄之〈韵铨〉分部考》.
⑫ 苏鹗《演义》(《四库全书》本):“法言著《切韵》,时俗不晓其韵之清浊。”直到清朝的孔广森《诗声类》卷八还说:“侯声清于模而浊于幽,在二部之间。”可知古人的确可以用清浊指韵.
⑬ 只是龙宇纯没有提及王国维之文,而王国维并非简单地说清浊是指韵部,而是明确地说是呼等,则已经意识到清浊是指开合洪细而言,然而王国维到此就没有细论了.
⑭ 由于中古吴楚方言更多地带有存古成分,因此吴楚方言细音偏多应该是上古音的遗留.考段玉裁《六书音均表》一《古十七部音变说》:“大略古音多敛,今音多侈.之变为咍, 脂变为皆,……”段玉裁的见解十分精辟,他说的“古音多敛,今音多侈”就是上古多细音,中古以后的北方音多洪音.这正是中古时代的南方吴楚方言和北方燕赵方言之间的分别.据此还可以解释《切韵》中为什么三等韵特别多,也就是细音特别多,其实这是上古音就有的现象,不过一直保持到了中古而已.有的学者认为三等韵和一二等韵的对立不是洪细的对立,而是长短元音或松紧元音的对立,这是错误的.
⑮ 王念孙《毛诗群经楚辞古韵谱卷上》(见罗振玉编《高邮王氏遗书》[M].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83)列为押东部,明显不确,因为“沈”在《广韵》中也是-m韵尾,从无东部或阳部之音.
⑯ 这是依据《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2005)857页、何九盈《古韵通晓》315页;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归入“谈部”,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