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先 张 霞
(咸宁学院人文学院,湖北 咸宁 430075)
梁玉绳,字曜北,钱塘人。自幼喜爱《史记》,但他感到《史记》“百三十篇中,愆违疏略,触处滋疑,加以非才删续,使金玉罔别,镜璞不完”,于是“搜今昔名儒之高论,兼下愚管”,[1]撰成《史记志疑》36卷。后人对《史记志疑》的研究,主要着眼于梁玉绳对《史记》“参班、荀以究同异,凡文字之传伪,注解之附会,一一析而辨之”。[2]较少论及梁玉绳在撰写《史记志疑》过程中对“今昔名儒之高论”的借鉴,这对于从学术发展史的角度探究《史记志疑》来说,似乎不太完善。因为在《史记志疑》中确实存在大量征引前贤成果的现象,梁玉绳对明人有关《史记》、《汉书》研究成就更是倍加关注,并非如四库馆臣对明人的大加斥责,而是客观地进行借鉴与批判。为更好地了解明人汉史研究对梁玉绳的影响,笔者将《史记志疑》中,征引明人研究成果的情况进行梳理。在梁玉绳《史记志疑》中,对明代有关研究汉史学的著作征引有40多种,各部著作被引用的次数不一,多达255次,少至1次。这说明梁玉绳在撰写《史记志疑》时,对明代研究汉史学的学术成果了解颇深。至于梁玉绳对明人汉史学研究成就的借鉴与批判,具体有以下五个方面。
梁玉绳撰写《史记志疑》所参考的《史记》底本,采用凌稚隆的《史记评林》,如其所言,“《史记》刻本甚众,颇有异同,世盛行明吴兴凌稚隆《评林》,所谓湖本也,故据以为说”。[3]贺次君亦言“梁玉绳作《史记志疑》所依据的是明万历四年吴兴凌稚隆《史记评林》,即所称湖本”。[4]另外,梁玉绳在对《史记》的校勘上,还大量引用程一枝《史诠》中的观点,其例如下:
《史记·始皇本纪》中“于是二世乃遵用赵高”,他指出:“《史诠》曰‘洞本“遵”作“尊”。’”[5]《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载“封何孙恭侯庆”,他依“《史诠》曰:‘曾孙,缺“曾”字’”。[6]对于《史记·封禅书》载“山皆在济北”,他引“《史诠》曰:‘山之不罘、之莱二山,故云“皆”也。今本“山”字属上句误’”。[7]
《史记志疑》中对程一枝《史诠》的引用达255次,梁玉绳主要从文献学的角度对程一枝的研究成果予以借鉴和采用。
在《史记志疑》中,梁玉绳大量直接引用明人研究《史记》的观点来证明自己的想法。例如:
梁玉绳对《史记·始皇本纪》中“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的评论是:“《评林》明凌约言曰:‘既云孤立无亲,危弱无辅,已重为子婴惜矣,又云三主惑而终身不悟,毋乃责之过乎’?王鏊曰:‘《过秦论》极古,与先秦相上下,但大意如一,不甚变化。且词有重装者,意生偶作,未及删定耳’”。[8]对《史记·孔子世家》载“吴伐越,堕会稽,得骨节专车”,他论道:“余有丁谓:‘吴伐越事,在哀公元年,今载于定公五年,此时吴未堕会稽安得获骨之事’。明邓以赞《史记评》曰:‘此当在吴败越会稽下,误置此’”。[9]针对《史记·樊郦滕灌列传》载“是日,微樊哙奔入营诮让项羽,沛公事几殆”,他指出:“《读史漫录》曰:‘此耳食也,项王本无杀沛公之心,直为范增从臾,及沛公一见,固已冰释,使羽真有杀沛公之心,虽百樊哙,徒膏斧钺,何益于汉。太史公好奇,大都抑扬太过’”。[10]梁玉绳在研究《史记》时,对于自己感到的疑惑之处,无论是文字的删节,抑或是文意的正误,他经常按原文参照明人的研究成果进行佐证,这并非说明梁玉绳治学不严谨,反而印证了他对明人研究成果的尊重,也反映了明人对《史记》、《汉书》研究确实有很多可取之处。
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对明人的研究成果,既有直接引用,亦有在此基础上加以批驳。
梁玉绳对《史记·陈杞世家》载“东楼公生西楼公,西楼公生题公,题公生谋娶公”,指出:“陈氏(子龙)《测议》谓:‘东楼、西楼或所居地名,题、谋娶或名字,’当是也”。[11]对《史记·孔子世家》载“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梁玉绳称:“《史记考要》谓‘适周之沛非一时事,孔子于老聃不但周沛一再见而已’。此语甚合,观《庄子·天道篇》称孔子藏书周室,因子路言往见老聃可见”。[12]而对《史记·始皇本纪》中有“请刻此石”,则断道:“《丹铅录》曰:‘请刻此石,古碑文作“刻此乐石”,后人不知乐石之义,乃妄改之。唐《封演》云:“乐石,谓以泗滨浮磬作碑也”’。杨说殊非。颜师古《匡谬正俗》曰:‘峄山文云“刻此乐石”,盖峄山近泗,故用磬石,他刻文则无此语’。据师古所言,安得碣石碑亦用乐石耶?”[13]对《史记·吕后本纪》有“宁早自财”,他指出:“《考要》云:‘财,裁通。《汉书》改“自贼”,师古注“害也”,并谬’。[14]余谓《考要》专主《史记》,以古韵支灰通用,故依此歌财字,叶下句‘之’、‘仇’二韵也。但‘贼’字与上‘国’、‘直’两韵亦叶。所传异词,不得便谓《汉书》谬”。[14]对《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中有关“阳陵”的解释,梁玉绳按:“若《日知录》,二十二卷言‘西汉三辅无侯国,阳陵、平陵,皆乡名同于县者’,恐不尽然。阳陵、平陵应是乡名,他如卢绾之侯长安,刘仲之侯合阳,丁义之侯宣曲,张敖之侯宣平,……非三辅侯国乎?而食邑者不与焉,顾氏未之考耳”。[15]
由上可见,梁玉绳在《史记志疑》中对陈子龙《史记测议》有关《陈杞世家》的研究评为“当是”,柯维骐《史记考要》中有关《孔子世家》的研究评为“此语甚合”;而对杨慎有关秦始皇刻石之说评为“杨说殊非”,柯维骐“财”之辨批为“不得便谓《汉书》谬”,甚至称顾炎武“阳陵”之考为“顾氏未之考耳”。从梁玉绳简短的点评中,便可发觉他对明人的研究成果是一种客观的借鉴,而非盲目地批斥与信从。
梁玉绳《史记志疑》中对明人《史记》、《汉书》研究成果既非拿来主义,亦非大棒政策,而是有所考究,甚至对于自己不清楚之处,采取实事求是的存疑态度。
对《史记·高祖本纪》载汉高帝“父曰太公,母曰刘媪”,梁玉绳论道:“马、班以汉人纪汉事,宁有不知高祖父母之名之理。……而宋王 《野客丛书》、宋费衮《梁溪漫志》及周婴《 林》又力辨师古之非,以皇甫等所载可补史阙,真疑莫能明也”。[16]对《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载“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他断道:“《史通·杂说》及《逊志斋集·读吕氏春秋》一篇,辨迁蜀着书之误谈。余谓《不韦传》明言相秦时使其客著《吕氏春秋》,故其《序意篇》云“维秦八年,良人请问十二纪”,何史公又有此言乎?”[17]梁玉绳用“真疑莫能明”、“何史公又有此言乎”指明自己在借鉴明人研究成果之后,仍然感到疑惑,只好将自己的疑点展现于世人。
《史记志疑》中只要是引用他人观点,梁玉绳都明确予以注释,这表明梁氏做学问的严谨不苟。但在《史记志疑》中确实也存在明人已有的论点,而梁氏仍在阐说。
梁玉绳按“:此下乃后人所续,非史公本书。……至其所载亦多误,如单于归汉,使苏武使单于,皆天汉元年事,而此误在太初四年。匈奴妻李陵,乃陵降数岁后事,而此误以陵降即妻之。……贰师降匈奴,其家以巫蛊族灭,俱征和间事,而此误叙于天汉四年,何足信哉!”[18]而对贰师将军李广利投降匈奴一事,柯维骐亦析道:“按汉武帝元封后为太初,又为天汉、为太始、为征和,太史公于天汉二年遭李陵之祸未几而卒,故《封禅书》止于天汉三年,《河渠书》止于天汉二年,《平准书》草创未就,上于元封元年。乃若李广利降匈奴在征和四年,《匈奴传》不应有此文,后人所增耳”。[19]有关《匈奴传》中后人补增之说,梁玉绳与柯维骐的观点是一致的。
再者,梁玉绳对《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评析道:“《史》称受业子思门人,《索隐》引王劭谓‘人’字衍,盖以《史》为误也。然考伯鱼先夫子殁五载,子思当不甚幼。子思八十二卒,故以夫子殁时年十岁计之,则卒于威烈王十八年。而赧王元年齐伐燕,孟子犹及见之,其去子思之卒九十五年,孟子寿百余岁方与子思相接,恐孟子未必如是年长,则安得登子思之门而亲为授受哉!”梁玉绳经过推理指出孟子不可能“登子思之门而亲为授受”。其实,此种论说,焦竑早有论及:“《史记》载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不察者遂以为亲受业于子思,非也。考之孔子二十生伯鱼,伯鱼先孔子五年卒。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子思实为衰主,四方来观礼焉。子思生年虽不可知,然孔子之卒,子思则即长矣。孟子以显王二十三年至魏,赧王元年去齐,其书论仪、秦,当是五年后事,距孔子之卒百七十余年。孟子即已耆艾,何得及子思之门,相为授受乎哉?《孔子丛子》称孟子师子思,论牧民之道,盖依放之言,不足多信。”[21]可知,梁玉绳对孟子是否师从子思的推理方法及其所得结果,基本与焦竑所论无二,可见梁氏此论应该说一定程度上吸收了焦竑的研究成果。
仅从以上两例可以看出,梁玉绳研究《史记》的心得与明人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处。尽管他在论说时没有引用柯维骐与焦竑的观点,但这并不能说明其没有受到柯、焦的影响。因为《史记志疑》引用柯维骐《史记考要》中观点有12次,征引焦竑《焦氏笔乘》2次,这说明梁玉绳确实读过《史记考要》与《焦氏笔乘》,而上述两例亦是出自这两本书。因此,可以推测梁玉绳《史记志疑》中的内容肯定有对明人汉史研究成果间接继承的部分,即梁氏由于大量参阅明人《史记》、《汉书》研究成果,潜意识会受到明人的影响。
梁玉绳历时20年完成的《史记志疑》“于匡谬正疵,探本溯源方面,有一定的功绩”。[22]甚至被称为“洵足为龙门之功臣,袭《集解》、《索隐》、《正义》而四之者矣!”[23]但后人常常只关注梁玉绳研究《史记》之功绩,却忽略了明人对梁玉绳《史记》研究所提供的参考和形成的影响。《史记志疑》中,无论是直接征引明人之说,或是对明人论说的赞成或否定,抑或是对明人研究成果的间接利用,皆可归为对明人汉史研究成果的借鉴与批判。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明人汉史学研究在内容上对清人“史记学”研究产生影响的一个缩影。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20] [22] [23] 梁玉绳.史记志疑[M] .北京:中华书局,1981.2.1.2.3.185.519.801.189.1118.1340.921.1116.179.245-246.509.213.1470.1389.1269.2.1.
[19] 凌稚隆,李光缙.史记评林(第六册)[M]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8.245.
[21] 焦竑,李剑雄.焦反笔乘[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