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丝绸文化与唐代社会生活

2010-03-21 18:09刘佳莹
文化学刊 2010年1期
关键词:丝织品丝绸唐诗

刘佳莹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北京 100871)

唐代是我国历史上社会经济文化的鼎盛时期,尤其是以绚丽的丝绸织造为代表的纺织业的高度发展,极大地丰富了唐代人的社会文化生活。透过唐诗这种具有极高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的文学形式,今人可以复见当年的繁盛景象。唐代诗人笔下的丝织品,多侧面地反映出了丝绸文化的发达和纺织业的发展对唐代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的影响。

一、唐诗中的唐代桑蚕纺织业的发展与唐代经济社会生活

唐代历经“贞观之治”和“开元之治”两大盛世,手工业在社会经济空前繁荣的基础上迅速发展。其中,丝绸织造方面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取得了空前进步。唐代纺织业除了设有以少府监下的织染署为代表的官营机构外,也有大量民间从事丝绸生产的手工作坊和个体农妇,另外还有一种官府控制、散点生产的织造户。在关心社会现状和人民生活的唐代诗人眼中,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同时反映了底层妇女遭遇的广大织妇,以及有着超群技艺却遭受不公待遇的纺织精英——织造户,这二者成为了关注的焦点。唐诗中的大量织妇诗与织锦诗都反映了丝绸纺织业的进步和绚烂的成果背后从事纺织业的人民的疾苦。

唐代诗歌从多个角度描绘了织妇们创造出的光辉业绩,也从侧面上反映出了唐代纺织技术的进步。首先是缫织机具——缫车的发明和普及。唐代以前不见有缫车的名称,而在唐诗中却多次出现相关记载,如王建《田家行》:“五月虽热麦风清,檐头索索缫车鸣”,陆龟蒙《奉和夏初袭美见访题小斋次韵》:“尽趁晴明修网架,每和烟雨掉缫车”,从中可见,以轮子转动缫丝的手摇缫车业已发明,这一唐代人的首创使唐代的缫丝技术大大提高。而从李白《赠清漳明府侄聿》:“缫丝鸣机杼,百里声相闻”之中可以看到,这一新工艺自发明后由北向南迅速普及,成为普遍运用的生产工具,为唐代丝织产量的提高奠定了基础。[1]

唐代丝织业的技术进步,还体现在丝织品种类的丰富和纹饰的创新上。纬线表里换层显花技术的出现,织出了比经锦花纹更繁复、更宽幅的织品。唐诗中有很多描绘织锦花纹富丽繁华的诗句,如“花攒骐骥枥,锦绚凤凰窠”“花罗封蛱蝶,瑞锦送麒麟”等。而“自盘金线绣真容”“银泥衫稳越娃裁”等诗句中所反映的金线织绣和金银泥画花,体现了唐代织物加金技术的提高。

织妇们的辛勤劳作,为唐代丝绸纺织业的繁盛作出了突出的贡献,唐诗中“鱼盐满市井,布帛如云烟”“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等诗句描绘了府库、市场中绢帛堆积如山、浩如烟云的景象。然而这样繁盛的物质经济背后,是广大织妇被繁重的赋税和官府强令所逼,出卖青春和劳力,夜以继日抛梭不辍的艰辛生活。唐诗中的织妇诗词,对这些底层的劳动妇女寄予了深深的同情,也谴责了苛酷不公的社会制度。孟郊《织妇辞》:“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描绘了农家个体织妇辛劳纺织,却身无完衣的贫苦景象,指出了官府征税之苛正是造成这一现象的社会原因。而作为因有特殊技艺而受官府严格控制的织造户,不仅劳动成果,甚至人身自由也被剥夺。王建《织锦曲》:“合衣卧时参没后,停灯起在鸡鸣前。一匹千金亦不卖,限日未成宫里怪。”元稹《织妇词》:“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反映了这些丝织业的精英们被统治阶级所压迫,不仅凝结了心血和创意的织品不能自由拿去兑换应得的酬付,更要付出青春和自由的代价。唐诗中巧思精技的织妇们悲惨的遭遇,与所描绘的精美织物相衬相对,反映了唐代社会不同阶层间物质财富分配的巨大差异,对专制的封建社会制度之不公作出了有力的控诉。[2]

二、丝织品在唐诗中的反映

(一)丰富的品种

唐代的丝绸文化之发达,从唐诗中描绘的丰富的丝织品种类中可见一斑。杜甫《后出塞五首》:“越罗与楚练,照耀与台躯。”《忆昔二首》:“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白丝行》:“越罗蜀锦金粟尺。”从中可见,齐纨、鲁缟、越罗、楚练、蜀锦的并称,体现出山东、浙江、湖南、四川等地各种继承了地方传统与特色的丝织品在唐代社会生活中产生了跨地域的影响。而在唐诗中独具特色而备受青睐的丝织品,这里取罗纱、绫和锦为代表加以详叙。

罗和纱都是质地轻薄、缫丝精细、质感飘柔的半透明丝织品,单丝罗和轻容纱是其中的代表。王建《织锦曲》:“锦江水涸贡转多,宫中尽著单丝罗。”《宫词》:“缣罗不著索轻容,对面教人染退红。”可见这两种极致轻薄的丝织品都曾是上流社会宫廷女性中的流行。而“酒法众传吴米好,舞衣偏尚越罗轻”“最宜全幅碧鲛绡,自襞春罗等舞腰”“舞时红袖举,纤影透龙绡”等诗句,也流露出唐代人对罗纱的偏好和赞美。[3]

绫是单色提花的斜纹织物,在唐代颇受推崇,也是丝绸中的珍品。“厌裁鱼子深红缬,泥觅蜻蜓浅碧绫”“五色鹤绫花上敕,九霄龙尾道边臣”等诗句中可以看到各色绫的盛行,而其中独具代表性的缭绫,更是地方贡奉的佳品,在白居易《缭绫》中有着生动的描绘:“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广裁衫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翦纹。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从中可见缭绫之花纹形制的独具一格。而元稹《阴山道》“:越缭绫织一端,十匹素缣功未到。”则更为量化地说明了缭绫织造的费时费工,突出了这种织物的精美和贵重。

锦历来是丝绸中的名贵品种,更以丰富多彩的纹饰花样而闻名。温庭筠《织锦词》:“簇簌金梭万缕红,鸳鸯艳锦初成匹。锦中百结皆同心,蕊乱云盘相间深。”卢纶《宴赵氏昆季书院因与会文并率尔投赠》:“花攒骐骥枥,锦绚凤凰窠。”都可见锦的色彩花纹之绚丽。王建《织锦曲》:“红缕葳蕤紫茸软,蝶飞参差花宛转。一梭声尽重一梭,玉腕不停罗袖卷。”秦韬玉《织锦妇》:“合蝉巧间双盘带,联雁斜衔小折枝。豪贵大堆酬曲彻,可怜辛苦一丝丝。”不仅描绘了锦纹艳丽,更点出其织成不易。[4]

(二)多彩的纹饰。

唐代的丝绸艺术之繁盛,从唐诗中所描写的各类丝绸纹样中得到了缤纷生动的体现。纹饰主要集中在鸟兽纹、花草纹和几何纹三大类。白居易《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水波文袄造新成,绫软绵匀温复轻。”杜牧《偶呈郑先辈》:“不语亭亭俨薄妆,画裙双凤郁金香。”张祜《感王将军柘枝妓殁》:“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施肩吾《杂谷词五首》:“夜裁鸳鸯绮,朝织葡萄绫。”这些诗句中,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花鸟瑞兽等吉祥图案在各类丝织品中的反映。而唐代发展到新高度的印染工艺,也为织物新增了丰富多彩的花色,李贺《恼公》:“醉缬抛红网,单罗挂绿蒙。”白居易《玩半开花赠皇甫郎中》:“紫蜡黏为蒂,红苏点作蕤。成都新夹缬,梁汉碎胭脂。”诗中所描写的就是唐时民间常见的印染法绞缬和夹缬制造出的朦胧抽象、层次丰富的晕染效果。“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瑶琴藏楚弄,越罗冷薄金泥重”等诗句,则多方面地表现了晕染、织绣、金泥画花等多种制造丝织品纹饰的方法,在唐代人生活中的应用和推广。[5]

而说到唐代著名的纹样形式,就不能不提唐代人独创的“陵阳公样”。陵阳公样是唐初封陵阳公的益州行台窦师纶为蜀地绫锦所创设的新的丝绸纹样,内容主要是以连珠团窠为形式,以成对的瑞兽凤鸟为题材,在团窠当中的饰以对雉、斗羊、翔凤、游麟等动物图案,创造出一种匀齐均衡的对称美。“花罗封蛱蝶,瑞锦送麒麟”“从奴斜抱敕赐锦,双双蹙出金麒麟”等诗句中所提及的祥鸟瑞兽纹,以及“花攒骐骥枥,锦绚凤凰窠”“空把金针独坐,鸳鸯愁绣双窠”“风递残香出绣帘,团窠金凤舞,落花微雨恨相兼”等诗句中描绘的团窠对称动物纹,应该就是对这种独特纹样的描绘。从诗中也可以看出,陵阳公样多被用于瑞锦、宫绫,在上流社会中备受欢迎,同时因其中国式的高贵、稳重和寓意吉祥,直到中唐后百余年仍在流行,对唐和唐以后的织锦图案影响十分深远。[6]

三、唐诗中所反映的丝织品在唐代社会生活中的功能与地位

(一)反映审美情趣的变迁

丝织品在唐代社会文化生活中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丝绸艺术的发展变化也成为唐代人审美情趣变迁的一个向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唐代,丝织品的形制和花样不仅成为人们对服饰审美的一大要求,更成为一种生活时尚。刘禹锡《酬乐天衫酒见寄》:“酒法众传吴米好,舞衣偏尚越罗轻”与白居易《刘苏州寄酿酒糯米李浙东寄杨柳枝舞衫偶因尝酒……寄谢之》:“金屑醅浓吴米酿,银泥衫稳越娃裁”相映成趣,都赞美了越地出产的丝织品,其质地和花式均为时人眼中的衣料上品。段成式《柔卿解籍戏呈飞卿三首》:“最宜全幅碧鲛绡,自襞春罗等舞腰。未有长钱求邺锦,且令裁取一团娇。”则反映出对衣料的艺术价值的高下判断。若说“时世高梳髻,风流澹作妆。戴花红石竹,帔晕紫槟榔”表现了盛唐时贵族女子的着装时尚,那么“锦江水涸贡转多,宫中尽著单丝罗”则体现了织户们为迎合不停翻新的时尚而必须面对的巨大的生产压力。

另外,从纹饰艺术审美的角度,从诗歌中常可以看到唐代人对“新样”的追求。王建诗:“遥索彩箱新样锦,内人舁出马前头。”“不看匣里钗头古,犹恋机中锦样新。”可见时人对新样锦的关注。张籍《酬浙东元尚书见寄绫素》:“越地缯纱纹样新,远封来寄学曹人。便令裁制为时服,顿觉光荣上病身。”则体现出丝织品纹饰与唐代人生活情趣的密切相关。不断追求新事物也是开放的唐代一大社会风气,丝织品纹样的日新月异正体现了唐代人以新汰旧、不断发展的审美观。郑谷《锦二首》:“布素豪家定不看,若无文彩入时难。……舞衣转转求新样,不问流离桑柘残。”元稹《阴山道》:“挑纹变倍费力,弃旧从新人所好。”都体现着这种社会审美观的变迁,以及它与不断发展的丝绸纺织业之间相辅相成关系。

(二)作为价值判断的体现

唐代纺织业的高度发达,令丝织品的经济属性得到了极大限度的发挥。在唐代社会生活中,丝绸作为一种高级的手工业产品,往往体现出唐人的价值判断。在唐代诗歌中,常可见到描写丝绸作为价值尺度、充当赋税和贡奉、用于赏赐和馈赠这几个方面的功能。

陆龟蒙《顾道士亡弟子奉束帛乞铭于袭美因赋戏赠》:“比于黄绢词尤妙,酬以霜缣价未当”和白居易《卖炭翁》:“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之中都是直接用丝绸来充当价值尺度,体现了其货币职能。白居易《秦中吟十首·重赋》:“厚地植桑麻,所要济生民。生民理布帛,所求活一身。……国家定两税,本意在爱人。……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皮日休《正乐府十篇·贱贡士》:“南越贡珠玑,西蜀进罗绮。……如何贤与俊,为贡贱如此。”不仅体现了丝织品作为赋税和贡奉的功能,同时揭露了贪赃枉法的官吏利用苛捐杂税将人民压榨殆尽的丑恶行径,以及选才入仕的过程中以贡奉之便行贿赂之实的官场黑暗。

另外,丝织品还常常用于赏赐和馈赠。翁承赞《御命归乡蒙赐锦衣》:“九重宣旨下丹墀,面对天颜赐锦衣。……德音耳聆君恩重,金印腰悬己力微。”李颀《缓歌行》:“文昌宫中赐锦衣,长安陌上退朝归。五侯宾从莫敢视,三省官僚揖者稀。”反映的是织锦作为君于臣的赏赐,既是君恩浩荡,也是为臣莫大的荣耀。李询《赠织锦人》:“札札机声晓复晡,眼穿力尽竟何如。美人一曲成千赐,心里尤嫌花样疏。”则体现出丝绸锦缎作为给宫媛舞女的赏赐,它的织造者和受益者天差地别的命运。而用于私交馈赠的丝织品,既可作情人间的定情之礼,如杜牧《张好好诗》:“主人再三叹,谓言天下殊。赠之天马锦,副以水犀梳。龙沙看秋浪,明月游朱湖。自此每相见,三日已为疏。”也可传达朋友间的关怀,如白居易《寄生衣与微之》:“浅色衫轻似雾,纺花纱薄于云。莫嫌轻薄但知著,犹恐通州热杀君。”诗歌中对用于赏赐和馈赠的丝绸织物的描写,都体现了唐人对丝绸的价值认识,并进一步将其用以交换物质上或精神上的满足。

唐代诗歌中所描绘的绫罗锦缎,从各个方面展现了唐代丝绸纺织业的发展进步,丝织品的织造和使用对唐代社会经济文化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诗人们所记录和描绘的唐代丝绸文化对唐代人的审美观与价值观的反映,以及在唐代人的社会文化风气中的浸染,在唐代以后千百年的历史文化发展中留下了深远的影响。

[1]于年湖.从唐诗看唐代的手工业和商业状况[J].商场现代化,2007(9).

[2]卢华语.全唐诗经济资料辑释与研究[M].重庆出版社,2006.

[3]中国舞蹈艺术研究会,舞蹈史研究组.全唐诗中的乐舞资料[M].人民音乐出版社,1996.

[4]赵丰.中国丝绸艺术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

[5]黄能馥,陈娟娟.中国服饰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6]缪良云.中国历代丝绸纹样[M].纺织工业出版社,1988.

猜你喜欢
丝织品丝绸唐诗
清代寺庙用丝织品种类、用途略论——以布达拉宫丝织品为例
唐诗写柳之妙
春夜讲唐诗记
唐诗里的日与月之争
遥望“丝绸路”
“一带一路”下陕西地域文化丝织品图案设计
路上丝绸
明封光禄大夫左府督缎幡的保护修复
缂丝传统纺织技艺
唐诗赏读